《浅笑流觞》玛吉

2、谁怜我为黄花瘦

　　（初逢•破茧•焚秋）
　　原来这环琰非谷中之人，与其他养娘无所区别。只因她自小被挑选来长住于东谷，又和萧容、画蝶主子们同吃同住，身份也就比别人高了些。来时只有九岁，本家姓甄，名隐。自小失怙恃。七岁时母亲虽尚在人世，但只因思夫病重，无心料理家事。年幼的她只得和弟弟投奔远在明州的太婆，四人相依为命，主要靠变卖家产为生。但后来到断炊之际，小环琰不得不忍辱卖身沦为养娘之辈。屋漏偏遭连夜雨，母亲、太婆先后都离她而去。她只得为苟全性命而丢弃家中兄弟，孤身来此谷中，为其效命。
　　是夜，环琰独自一人垂坐于秋千上，有一荡无一荡地晃动着，缠丝绣鞋拖着裙角沙沙地与地上摩擦。许是这样的夜过于宁静了，那秋千苍老的藤条与木架节奏性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沉沉蒙蒙之中多了份阴森怪异。架上的人儿恍如失了魂，靠在秋千藤上，整齐盘发缕缕零落散下，青丝间本存在的那几朵花瓣也都莫名不见了。那被少许发丝遮住的凤眼，此刻却似一潭死水，直愣愣地盯着眼前那棵梨树。仿佛定格在那经历年岁消磨的粗茎上，而非那漫天飞舞的梨花丛。在这幽里的黑夜，那双白日里恰似宝石珍珠的瞳仁此时更无层次可言，融于阴影下也无人为其动恻隐之心，平俗余音罢了，怎会挂念？
　　终是乍暖还寒之际，风起雨落好像也就是无意间定下的规矩。花谢花飞花满天，只见洋洋洒洒的梨花裹着凉沁的雨丝好不痛快地在朦胧空中游离。佳人轻叹！花儿这无本之木好不知世俗炎凉，人合人离亦然这般，戚戚之色也悄然在这团粉般面庞上晕染开来，惹得梨花沾来。嘤嘤哭声，佳人低啜竟高过雨丝敲地。环琰心下虽是伤感万分，但毕竟余波未平，见到此花此景还是颇有恨意。想到自己的悲苦宿命，又是一阵哀叹低啜。恍惚中只记当年离家之时，自己亲手把一株文心兰放于弟弟怀中，后又忍心抛其于破庙里。如今尚且不知弟弟死活，倘是活着，处身何处；倘是死了，又葬身何处。自己身为人亲姐，竟这般无用，活着又有何意义呢，终怪自己当初年幼无知，就算是活活饿死，也不该那般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抛弟一人在那里啊。如今时隔数年，但不曾想自己竟变得如此薄情，将骨肉离别抛于脑后，只顾风花雪月的儿女私情！尖长的指甲狠狠陷入皮肤里，留下深红色斑痕。环琰只觉心中一阵绞痛，免不得感花伤己，悔恨昔日之事。耳边窸窸窣窣地传来悠悠的孩童哭啼声……
　　“姐姐……姐姐……何至于将澄儿一人抛于那庙中……何至于啊……”
　　“姐姐……姐姐……那庙好黑……好多妖怪缠与我身上……我怕……我怕啊……”
　　“姐……你在哪里……澄儿怕啊……桥下好多死人…那婆子的汤好苦……”
　　“姐……我死了……你为何还不死啊……”
　　“姐……我要你来陪我……我要你陪我……”
　　环琰只觉弟弟一会儿在破庙里嚎啕大哭，一会儿又被孟婆逼喝孟婆汤，一会儿又被白黑无常追杀……那些画面无不惊心动魄。突然眼前一片乌黑，幽静得离奇。只听脚步声慢慢地变重，她一回头。啊！只见一个孩童垂着发丝，满脸铁青，瞪着双眼一步步地逼近自己。
　　“姐……你来得好晚啊……澄儿等了你好久……”
　　“不要，不要，不要……”环琰心下着急如火燎，往后一退，却被绊了一跤。回头一见又是弟弟，左边，右边，四面都是弟弟狰狞的模样。他们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啊！”环琰惊呼，乍得一醒。原是做梦，只觉可那声音真实得很，心下冰冷透彻，若有所失。眼眶间干燥疼痛，两行晶泪便顺其而下，木讷地摇了摇头。只见眼前的梨花如那地狱前孟婆的笑容，诡异地绽开着，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散。微沁出汗丝的指尖已经酸楚麻木，手心里早已湿透，那裹在里间的残花更是伤痕累累，摊开掌心，只见汗水浸湿的花瓣紫得发黑，底子已经成了透明的褐色，微风轻拂，融于一片银白的花海中，便去了那冥冥不可知的深处，仿佛谁空荡的心也一道去了，万念俱散，心无尘虑。
　　“何苦这般？”远处一声轻轻叹息，沉重得让她回了魂。
　　“咳咳……这花儿伤感，看着也便为其恸倒了。”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环琰有意识地侧过脸去，强忍哭意。这一举止本是那么顺其自然，如今却是艰难万分。环琰只觉得口中干涩，喉间卡住什么似的难受。
　　“哦？”对方显然嘲讽地哼了一声。“花儿竟有如此大能耐？”
　　那冷笑声虽只是淡缈，可在扑朔迷离的梨花下却意味深长。只见来人伸手去接住花瓣，垂首低嗅花香，俊俏的鼻翼略微紧了一下。容情如坠花海，恍惚陶醉其中，无法自拔。睁眼之际却是妖媚一笑，道：“也不过如此。”
　　“呵。花魂岂是世间人人都懂。”环琰在轻笑间眯了下眼，刻意地将眼中的液体止住，视线转向远方。当真不承想被人发现，潜意识的卑微感让她觉得脸上生硬硬的。
　　“红绡香断无人怜，又何妨？生之际早已红遍天涯，何故死后点点留恋，除非——”他顿了顿，语气中明显带几分玩意：“佳人别有他想。”
　　好一会儿，环琰用绢抵在唇下，遮掩一番又道：“你可知道些什么？只因看了些伤心诗词，耐不住那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悲愁罢了，何故在此猜疑不舍。”秋千的影子半倾于粉颊上，探不出是如何神情。
　　“这词——似乎对不上这心啊。”对方依旧淡淡地笑着，面对眼前那人嗤笑的面情，环琰最终无奈地低头。将唇狠狠一抿，本就干涩的只剩一层胭脂的唇霎时变得雪白，慢慢地又被青红和浓厚的血腥代替。对方的笑容可谓是雪上加霜，促狭的神情使本就细长的俊眼弧线感延伸地更强。两线之间那股强烈的讽刺味儿更是在茶色双眸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实是激起了她内心本就颤微的湖面，如浪般直涌。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让她不得不狠狠咽口气，一语不发地瞪着那人。
　　“伤心人逢伤心事，东谷如此人杰地灵也有剪不断的乱恨情仇，那可果真奇了？只你特殊，常言道：幽蝶奇谷恰似阴府奈何桥，想来定不是谷中之事，可是前世情未了，债未还？”他走进一步，嘴角的弧度妖娆狠毒。
　　环琰一怔，如鞭抽打般的记忆一下子涌了出来，心中的秘密像是被他戳破了，仿佛被针刺痛一般难忍。心弦铮得一拉，便弹了一下断开，五味聚在一块，说不出如何滋味。环琰只感到上下两排牙齿已经磨得打颤了，脸色立刻白了下去。只觉冷气一口口地从两瓣嘴唇的漏口处窜进去，肌肉僵直起来。整个人像是赤裸裸地被抛在大街上，不好动又不好开口，移了身子也像怕声音太响惊动了众人。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使她无法抵抗，也无能抵抗。
　　“与其如惊弓之鸟般苟全活于乱世，还不如这花来得洒脱。”他手中的花儿随风而逝，卷起一层涟漪，仿佛把谁的心又给牵绊住了，紧紧不放。
　　环琰只觉那断了的心弦又被直直拉伸，一圈一圈的绕在食指上，不留一丝一毫的空隙，紧得红痕如鲜血般绽出。，十指连心，伤在手，痛在心。
　　“别……别再讲了，你言之有理，我该——”环琰只觉浑浑噩噩的欲要跳入深渊，行尸走肉一般。走几步，前方便是幽蝶谷那冰冷的液体，在等着她的落入……
　　“人寄情于花上，未免幼稚些。花终会凋落，人终会苏醒，与其感花伤己，不如痛快实际些，落得心里踏实罢。”语句恰恰拴住佳人之心，使坚冰化为暖流，流入那个空洞的世界。突然喉间像是灌了冷气，一下子舒畅了，“哇”一声哭将出来，玉身颤抖地靠在秋千上，惹得旁人怜惜。
　　“佳人何辜？乱世的罪过罢了。命还存于你掌中，你视其为活物，它便是有生气的。反之，你视其为死物，那你便行动罢。”他侧身让路。“不过，你那点心存的侥幸也都会无辜地与你一齐殉葬了。”
　　环琰一惊，浑身像是受了霹雳一般，那空洞里仅存的一点亮光，犹如救命稻草。弟弟——对，也许还有希望！
　　余音随即被代替，佳人怨声、哭声都化为红唇噏动间潺潺如水般的倾诉。他抿动双唇，桃花眼间哂笑之意慢慢灌入，化为满意之色。
　　可是到手了。那深处的想法便是那笑容的诠释。
　　落笔于此刻，我只叹：好一个如花女子，只因思亲迫切，便悄然落入贼人之手！若你又问我为何说她是落网，我且下个关子，下回再款款道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样的安静也为我的写作给了一个很好的空间。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