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个神话》马鹿·D·多古拉

2、再一个神话 02

　　身为贴身近侍，威廉当然不会不知道：乔安娜和爱德华的婚讯，大概是安妮眼下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了。
　　虽然早在几天前，安妮就从普尼斯情报机关得知了这个推测，也为此喝掉了四瓶酒，颓废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却还是不足以宣泄失恋的哀伤——而那还是非正式渠道的信息。这样官方的传达，无异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安妮那段可怜的单恋，一个无可翻身的死刑判决。
　　是的，即使并没有像这个年龄的其他女孩那样，热烈地沉迷在恋爱中，可安妮公主的确是深爱着都铎的爱德华王子。
　　从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开始。
　　那是两年前，在这里——普尼斯的北疆，与都铎和图凯尔三国相交的边界上。

　　彼时，安妮那即位不久的王兄，正因为南部的叛乱、通货膨胀和大臣们的舞弊焦头烂额。都铎的军队忽然大举南下，妄图趁这个机会，夺取普尼斯北部的安略省。
　　率领都铎五万大军的，正是太子爱德华。
　　而迎战的，是当时仅有十六岁的安妮。
　　她的手下，只有六千边防常规人马。
　　实力悬殊，战事险恶；可出人意料地——安妮硬是充分利用地形、气候、周边百姓等一切可能的条件，一次又一次地上演以少胜多、绝处逢生、力挽狂澜的经典战役，坚决地阻挡了侵略者前进的脚步。
　　战事进行到第十天。
　　战场上，胜利女神似乎总对普尼斯青睐有佳，安妮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普尼斯军的人数太少了，每个人要承担都铎军五六个人的任务，将士们都很累了，连她自己，也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无论□□还是精神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上；而国内的两线作战，又让粮草的供应无法跟上，不说别人，就算身为公主的安妮，也已经有一天半没有吃上正常的食物了。
　　拖延不利。
　　安妮和威廉等几个信赖的参谋商量后，果断地决定：在第十天的深夜，发动奇袭。
　　闪电般的突袭，让温吞缓慢充满大老爷作风的都铎军队措手不及——霎时间，营地里一片鬼哭狼嚎，士兵们纷纷丢盔弃甲，轻装逃命，有的人甚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上，只穿一条底裤就光着脚撒丫子大跑。
　　普尼斯军乘胜追击，一举将都铎军赶出了国境。
　　“如果不是人手太少，”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安妮望着都铎军溃败的路线，颇有些愤愤地意犹未尽，“我一定杀到他们的国都去，让他们自己尝尝被侵略的滋味。”

　　战事结束后，安妮顺着国境线，小心翼翼地策马缓行——这是她的习惯。身为一个负责任的指挥官，每次大战之后，她总要亲自到各处巡视，以确保没有伤员被拉下，以及防线的安全。
　　若是她并不是那么有责任心就好了。
　　或者，让她那天有点别的什么事做也好。
　　然而，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终于没有能够逃过命运的玩笑——抬起了头，在自己马蹄左前方大概五米处，看到了一片亮晶晶散乱着的栗色卷发。
　　“谁在那里？是伤员吗？还活着吗？见鬼！——医疗班的家伙们果然一吃不够就靠不住了……”安妮唠叨着，跳下马跑上前去。
　　然后她呆住了——就在看清那人脸庞的一刻。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从十二岁起，她就频繁地在外征战，文化课总是上一节，拉一节。此刻，她终于感受到了文学造诣不足是个致命缺陷——她甚至找不出一个像样的词，来形容那样的美貌。
　　太阳不合时宜地升了起来。
　　金色的阳光，洒向柔软的淡栗色卷发，闪出柔和的光；长而翘的睫毛颤抖着，像是刚刚破茧的碟翼；挺拔的鼻子，秀气的下巴，上古神像石雕一样精致完美的轮廓，衬上象牙白娇嫩的皮肤……
　　安妮下意识地在他的身上寻找非人类的印记。精灵？还是神袛？——直到她看到了那人颈上隐约的喉结，依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个……
　　男人？
　　不，这怎么……
　　这柔美的线条，
　　……可能……
　　“嗯……”那具躯体哼了一声，微微蠕动了一下。
　　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地，安妮俯下身去，用尽量轻柔的动作扶起他：“喂！你没事吗？喂！醒醒——”
　　“……水……”
　　蔷薇色的唇瓣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来。
　　安妮不假思索地掏出贴身的水罐，拧开，把清洁冰凉的井水倒在他的嘴唇上——天知道，就连安妮自己，也已经有三天没有喝上干净的水了。战场上供水困难，往往渴急了，就在肮脏的水渠或者水沟里捧一把润润嘴唇。水壶里这些水，是从驻地带出来的，全军团就剩这么一点了。
　　“咳……咳咳……”
　　柔弱的人被水呛倒了，猛烈地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庞霎时间涨得通红。
　　看着那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浮起的淡青色的血管，安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被揪紧了，生疼，连忙腾出手来给他拍背：“对不起对不起……你小心一点……”
　　“这是……哪里？”
　　小刷子样的睫毛扑闪了一下，缓地睁开了，露出半个黑棕色的眸，深深的，像是沉静的百年古井。安妮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模糊的，被眼珠的球型拉扯得有些变形，像密林深处千年古树的影子，随着清晨的微风，晃一下，又晃一下。
　　安妮的呼吸急促了。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像战鼓一样，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安妮胸口微痛，连脑袋都昏沉起来：“这里是……这里是都铎和普尼斯的边境……”
　　——咯噔一声，并列的两个敌对的国名，激发了安妮本能的戒备心——“你是……人类吗？”——然后，一个不符合逻辑的问句，毫不经大脑筛选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那人横了她一眼，没答话，自顾自地想要撑起身来。
　　臂弯里重量的受力点随着他的运动改变，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人体的温度——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最好答案了。
　　等……等等！
　　臂……弯？
　　安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腾”地热了——她……把一个男人抱在了怀里，一个这么漂亮的男人，还是……用这种姿态……
　　“不不不不不好意思！！”
　　安妮大惊慌！
　　这样的举动，显然，既与王家的礼节相悖，又与战场的气氛不符——简直一下子践踏了“公主”和“将领”两重身份。
　　“你是谁？”那人双眼的焦距渐渐对上了——还不等安妮问他的名字，他已然警觉起来，望向安妮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隐约的敌意，即便只有那么若隐若现的一点，却足以刺得安妮心口发疼，“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你——”
　　他开口质问。
　　“不，”安妮连忙打断他，“先生，我只是……”
　　“你别过来！”对方像是惊觉了什么一般，“腾”地从安妮身边跃开，“不许过来！”
　　苍白的脸上溢出浓厚的杀气，勒得安妮呼吸困难，那样的森冷，让人连骨髓都为之寒凉。
　　“我……”
　　安妮还想解释什么，对方已然抽出佩剑，一步一退地快速向树林方向撤去，片刻，便没了影。
　　“……我不是坏人啊！”安妮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为什么……”
　　盾牌“哐当”一声，也摔在地上，摊着也算光滑颇像镜子的表面，上面朦朦胧胧的，反射出一个傻傻的丑姑娘：小眼睛，塌鼻梁，雀斑微洒的脸上，糊着一整块的黑泥。
　　——果然，还是因为长得太难看了吗！
　　幼时，在贵族幼儿园里，被漂亮的公爵伯爵小姐们讥笑；被围着叫“怪物”扔石头的惨淡记忆，一股脑儿翻涌上来。普尼斯贵族之间的等级本就不甚森严，小孩子之间更是没有这样的观念，有“公主”的头衔也无济于事……
　　安妮负气抬起手，重重地蹭掉那块泥，眼泪忽然决了堤似的，在肮脏的小脸上奔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