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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报丧者 ...

  •   她是一名流浪的天葬师,所有人都惧怕她,唯恐避之不及。

      漆雕烟霏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无边的草原上,身后拖着一架简陋的木车,车上放着她的全部家当:几把形状各异、闪着寒光的刀,一卷已经泛黄的裹尸布,还有一本边角磨损的诗集——《仓央嘉措诗传》。

      风吹过,掀起她暗红色的斗篷,露出内里深色的藏袍。斗篷已经洗得发白,边缘处磨损得厉害,像是被无数个日夜的风霜啃噬过。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光,也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死寂。

      远处,几个牧民瞧见了她的身影,慌忙收起帐篷,驱赶着牛羊朝相反方向离去。孩子们被大人急促地拽进帐篷,连好奇的一瞥都不敢留下。

      漆雕烟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是草原上的报丧者,死亡的代言人。她走过的地方,花草失色,鸟雀不鸣。人们相信,只要看到她,厄运就会降临。

      但她不在乎。她葬过许多人,男女老少、牛鬼蛇神,将他们的尸骨分成小块,喂给乌鸦和秃鹫。她熟悉人体的每一处关节,知道如何利落地分离筋肉与骨骼,如何将一具完整的身体还原成最原始的组成部分。

      “我们在生前会吃各种活物,死后会将身体还给自然,灵魂归于天地。”这是她常对死者说的话,尽管没有几个人愿意听她说。

      黄昏时分,她抵达了一个小村落。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坐着闲聊,一见到她的身影,顿时噤声,匆匆起身离开。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原地不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漆雕烟霏走到老妇人面前,微微颔首。

      “报丧者,”老妇人的声音嘶哑,“我家老头子快不行了,请你送他一程。”

      她点点头,跟着老妇人走进一座低矮的土房。房内昏暗,只有一盏酥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炕上躺着一个枯瘦的老人,呼吸微弱,眼神涣散。

      “他去过圣湖沐浴,转山转水转佛塔,一生虔诚。”老妇人低声说道,粗糙的手抚摸着老伴的额头,“他希望死后能够天葬,让灵魂随鹰鹫升天。”

      漆雕烟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老人的状态。她能从一个人的呼吸和眼神中判断出死亡的临近,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她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还有一刻钟。”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久未使用的乐器,带着沙哑的质感。

      老妇人眼眶湿润,但没有哭出声。她点燃了一炷香,插在床头的香炉里,然后退到一旁,默默诵经。

      漆雕烟霏从木车上取下一块干净的布,铺在炕边。然后她拿出那本《仓央嘉措诗传》,轻轻翻开。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处有明显的磨损,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那一天,闭目在经典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她低声诵读,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将逝者的灵魂。

      老人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神不再涣散,而是聚焦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漆雕烟霏继续诵读:“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老人的呼吸停止了。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脸上带着安详的表情。

      老妇人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漆雕烟霏合上诗集,开始准备工作。她先是为老人净身,然后用白色的裹尸布将他包裹起来。整个过程庄重而熟练,没有一丝匆忙,也没有一丝迟疑。

      “从你回归自然的那天起,世间万物都是你,风吹过是你的爱抚,雪花落是你的轻舞。”她对着遗体轻声说道。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漆雕烟霏带着包裹好的遗体来到了附近的天葬台。那是一片被经幡环绕的高地,空气中弥漫着桑烟的气息。几只秃鹫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山崖上,它们是天葬的见证者和执行者。

      她将遗体安置在天葬台中央,点燃桑烟,然后开始诵经。这是天葬仪式的重要环节,通过诵经引导死者的灵魂脱离□□,前往来世。

      随着桑烟升起,越来越多的秃鹫和乌鸦聚集过来,它们安静地等待着,仿佛也懂得仪式的庄严。

      诵经结束后,漆雕烟霏开始处理遗体。她解开裹尸布,露出老人枯瘦的身体。然后她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开始分割尸身。刀刃在晨光中闪烁,每一次落下都精准而利落。她熟悉人体的每一处关节,知道如何高效地将□□与骨骼分离。

      “过去,世间万物都不及你,如今,世间万物都是你。”她一边工作,一边低声念诵着。

      当最后一块肉被分离,她退后几步,吹响了一支骨笛。尖锐的笛声划破清晨的宁静,秃鹫和乌鸦闻声而动,纷纷飞向天葬台,开始享用这场“盛宴”。

      这是藏传佛教的天葬习俗,认为将遗体献给鹰鹫,是一种功德,能赎回前世的罪孽,利于灵魂转世。

      老妇人站在远处,双手合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当鹰鹫将遗体啄食殆尽,她走上前,将一把青稞撒在天葬台上。

      “谢谢你,报丧者。”老妇人递给她一小袋青稞和干肉,“这是报酬。”

      漆雕烟霏接过食物,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她没有说再见,因为她知道,没有人希望再次见到她。

      走出村落,她回到那片无边的草原。风吹过,掀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眼中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沧桑。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仓央嘉措诗传》,轻轻抚摸着磨损的封面。这本书是她唯一的伴侣,陪她走过了无数个日夜,踏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知道,她曾亲手葬下自己的爱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已记不清。时间对她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她只记得那双含笑的眼眸,那个温暖的怀抱,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誓言。

      她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些回忆。回忆是毒药,越是甜美,越是伤人。

      傍晚时分,她在一棵红杉树下扎营。这是一棵巨大的红杉,树干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如华盖,遮天蔽日。树身上系着无数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生起一小堆篝火,烤热了老妇人给她的干粮。然后她拿出那本诗集,借着火光阅读。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

      她轻声诵读,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飘荡。这是仓央嘉措的《十诫诗》,道尽了爱情的甜蜜与痛苦。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当她读完最后一句,一滴泪水悄然滑落,滴在书页上,晕开了墨迹。她慌忙擦拭,生怕损坏了这珍贵的诗集。

      夜深了,她靠在红杉树下,望着满天繁星。草原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狼群的嚎叫。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扎西平措的情景。那是在一场法会上,他作为转世灵童的候选人之一,坐在高高的法座上,神情肃穆。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牧羊女,挤在人群中,仰望着他。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的眼睛清澈如高原的湖泊,深邃如夜空。只那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的心再也无法属于自己。

      后来,他果然被认定为转世灵童,被迎入寺庙修行。而她,因为一次意外,成为了天葬师的学徒,开始了与死亡为伴的生活。

      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却因为命运的捉弄,相爱了。

      那段时光是她生命中最明亮的记忆。他们偷偷在月光下相会,在经幡飘扬的山坡上互诉衷肠。他给她诵读仓央嘉措的诗歌,告诉她:“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他说:“我要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是命运从不眷顾恋人。他们的秘密恋情被发现,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作为转世灵童,理应断绝尘缘,专心修行。而她,作为天葬师,被视为不洁之人,配不上尊贵的灵童。

      最终,他选择了还俗,放弃了灵童的身份。他说:“如果没有你,成佛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一起逃离了寺庙,在草原上流浪。那段时间虽然艰苦,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们白天赶路,夜晚相拥而眠,数着天上的星星,计划着未来的生活。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他们困在了山上。他为了救她,将自己的衣物全都给了她保暖,自己却染上了风寒。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的病情急剧恶化。她背着他,在齐膝的雪中艰难前行,寻找救援。但茫茫雪原,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烟霏,”他靠在她肩上,气息微弱,“我不后悔。不负如来不负卿,我做到了。”

      她泣不成声,只能紧紧抱住他。

      “不要哭,”他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记得仓央嘉措的诗吗?‘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我这一生,能与你相见,足矣。”

      他的身体渐渐冰冷,最后在她怀中停止了呼吸。

      她抱着他的遗体,在风雪中坐了一天一夜。直到雪停了,阳光重新洒落,她才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

      按照藏传佛教的习俗,她为他举行了天葬。那是她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天葬,每一刀都像是在割自己的心。

      “从你回归自然的那天起,世间万物都是你,”她一边处理他的遗体,一边低声说道,“风吹过是你的爱抚,雪花落是你的轻舞。”

      当鹰鹫将他的遗体带走,她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他而去了。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走出过这片草原。她成为一名流浪的天葬师,带着他的诗集,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那些诗句,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过去,世间万物都不及你,如今,世间万物都是你。”她对着夜空轻声说道。

      一阵风吹过,红杉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低语。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抚摸,想象那是他的手。

      夜深了,她裹紧斗篷,靠在树干上渐渐入睡。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握着她的手,轻声诵读: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她在梦中微笑,泪水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第二天清晨,她被一阵马蹄声惊醒。睁开眼,只见一队人马正朝她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她立刻警觉起来,通常人们都会避开她,而不是主动接近。

      她站起身,整理好面纱,静静等待。

      马队在她面前停下,为首的是一个身着华贵藏袍的中年男子。他翻身下马,朝她微微颔首。

      “报丧者,”男子的语气恭敬中带着急切,“我来自康巴家族,我们的族长危在旦夕,他希望能由您来为他举行天葬。”

      漆雕烟霏微微皱眉。康巴家族是草原上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族长的葬礼理应由德高望重的大天葬师主持,而不是她这样一个流浪的天葬师。

      “为何找我?”她直接问道。

      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件物品。当漆雕烟霏看清那是什么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是一串凤眼菩提念珠,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细密的经文。念珠的绳结处系着一小块红珊瑚,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扎西平措的念珠。她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她亲手为他编织的。

      “族长说,您认得这串念珠。”男子低声说道,“他说,这是故人之物,您见了自会明白。”

      漆雕烟霏的手微微颤抖。她接过念珠,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这是扎西平措从不离身的念珠,怎么会出现在康巴族长的手中?

      难道...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但随即她又否定了自己。不,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亲手处理了他的遗体。他不可能还活着。

      但念珠为何会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带路。”她简短地说道。

      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示意手下牵来一匹马。漆雕烟霏将她的木车藏在红杉树下,只带上必要的工具和那本诗集,翻身上马。

      马队调转方向,朝着东方疾驰而去。漆雕烟霏跟在后面,心中充满了疑问和一丝不敢期待的期待。

      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她紧抿的嘴唇。那双一向死寂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扎西平措...”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感受着那久违的心痛。

      如果这又是一个命运的玩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

      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面对。因为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线索,可能是她漫长轮回中的一线曙光。

      马队在草原上奔驰,扬起一片尘土。漆雕烟霏紧握着那串念珠,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的诗句在她心中回响。如果真有轮回,如果真能再见,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那意味着,她必须再次面对失去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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