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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色帘前流玉霜 ...

  •   又行了大半日,方到了凤京码头,及登岸,便见甄府派来的仆役车轿一并候着,头里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了甄炽忙迎上前来。甄炽认得是甄荧之子善念,小时也曾和女儿一起玩耍的,便叫他们两下见礼,装好行李,又留下管事看着伙计卸货,只带了丫鬟小厮,甄蕴乘轿,两舅甥骑马,便向城中而来。甄蕴透了纱窗一路细瞧,却是人烟鼎盛市井熙攘,中有酒楼歌馆茶坊食店,真个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比鲲瞳之都,又别有一种风流繁华,只看得甄蕴心痒难搔,犹在思忖怎生玩个齐整才好,却已进了甄府。丫鬟们扶了甄蕴下轿,便簇拥着穿廊而来,沿路她冷眼旁观,见甄府重瓦飞檐,雕梁画栋,比八年前更为富丽堂皇,甄炽之功由此可窥一斑。进到后厅,两位贵妇起身相迎,甄蕴认得正是甄老太太与姑奶奶,自己名义上的祖母与姑姑,也随着父亲拜了,各自告坐,又互相殷殷问候。甄家大爷已举家迁往玉京,府里只剩老夫人与女儿女婿一房,两人本无深挚之情,偏又要做出种种热络之态,费力叙了会旧,甄荧便道一早收拾了别院,请甄炽父女先去安置,晚上摆宴接风洗尘。这别院原是他人家宅,年初刚被甄府买下,便与花园打通,修起粉墙明月门,又自有角门与街上进出。院内花木繁盛绿草成茵,自成天地幽静宜人,甚合甄蕴心意,便带了仆从住下。甄蕴因着父亲嘱咐,每早须向甄老太太问安,晚上又一同进餐,她打定主意,只推说自己龙鳞话不好,连与迷思遐思都改说鲲瞳之语,甄氏母女若与自己闲聊,便寥寥几句作答,问的多了,只微笑装作不懂,如此一来二去,甄老太太也深觉无趣,索性免了晨昏定省,又说怕她饮食不惯,在别院单开了小厨房,再不必前院同食。少了诸般虚礼,正中甄蕴下怀,甄炽又何尝不知女儿打算?却也深知府中应酬劳心,便随她去了。

      却说那夜众女被掠到城中一处雄伟府第,自有人好生安排寝食,众不知是福是祸,也只随遇而安,如此惴惴过了五六日,方来人将她们领到前头一间屋子里,上头珠帘垂垂,旁边站着一名绀衣男子,正是先前捉人的侍卫头领。众屏住气息,便听帘后有人低沉问道,“那夜唱歌的是谁?” 这几名女子多为歌姬,平日少不得唱曲助兴,那一夜亦是管弦不断,却也不敢贸然回应,绀衣侍卫见状便喝道,“王爷问话,没听见么?” 便有四名女子战战兢兢出列。侍卫命一一唱来,皆是颤颤巍巍不成曲调,余下两个是富家丫鬟妾侍,本不会歌,也只得念白一般哼了两句。帘后静默良久,侍卫情知不妙,忙命人将她们带了出去,垂首而立再不敢言语。却听得哐啷一记,珠幕应声而落,琉璃珠子迸落满地,帘去珠散,露出座上一人。这男子龙眉凤目,皓齿薄唇,见之如玉山上行,此时却面色铁青,怒斥道,“你便是这般办事的么?!”“王爷息怒!” 侍卫忙跪,“怪属下愚笨,本有一只大船也查访了,然那家说女眷不通龙鳞语,且已抱恙安置,属下见那家主人贵气非常,又拿了老太师的信物,故未敢妄动,却不料竟被蒙混过了。” 见主人怒色不减,忙又禀,“属下也留心记了船上徽帜,月光晦暗,隐约似个‘甄’字。” 屋内寂然如夜,忽响起轻微的咄咄声,侍卫悄然抬眼,却是主人在轻叩桌沿,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半晌双眸一闪,面色稍霁,“暂且饶了你,去将钟磬叫来。”
      宝鼎王府共有四名侍读,司陈设经史收掌文籍,其中便有钟磬,因他薄具文采素擅言辞,虽品级甚低,也常蒙宝鼎王相召,说些诗词典故、轶事奇闻。听王爷近身侍卫天犼来唤,忙整衣敛容前去拜见。宝鼎王正品着香茗,便叫他坐了,道,“也没甚么事,前儿在别处见了幅画,笔法别具一格,立意也奇,说是鲲瞳出品,我想起你岳丈家中与那儿有些往来,便嘱你得空寻寻。” 钟磬本欲逢迎,听了暗喜,忙道,“王爷问的巧了,小人叔岳刚从鲲瞳来,或带了来,小人这就去问,便就未带,也必定嘱托叔岳早日寻来进献王爷。”“总听你提起这位叔岳,”宝鼎王慢慢撇那茶沫,“说在鲲瞳买卖做得极大,常往来两国之间,竟是从不带家小的?”“此番倒携了女儿,他夫人是鲲瞳贵胄,只得一女,今年也十四了。” 宝鼎王见正如自己猜测,便又追问,“生得可像龙鳞之人?会官话么?” 龙鳞与云霞蔚毗邻,又曾属一朝,两国语言十分相类,只发音俚语稍有不同,因此龙鳞人便将本国之语称“官话”,只嘲笑云霞蔚的为“土语”。“小的也未曾亲见,”钟磬不敢胡编,“听家里说,模样只算得半个龙鳞人,官话上也有限。” 宝鼎王听了又疑惑起来,心想他人之言终难作准,必得自己亲往凤京一探究竟,便也撂过不提,又品评些书画。
      宝鼎王名萧灵曜,乃成帝第三子,生母樊霜霏敕封贵妃,貌若仙姝宠冠六宫,奈何佳人薄命韶年病逝,成帝大恸,便在玉京城外山上修了一座“飞霜阁”,常携萧灵曜来此间登高望远,遥对皇陵缅怀。那日恰逢樊妃生忌,萧灵曜追悼亡母,心下伤痛,便带了亲随出城登阁,说来也是机缘使然,正听到甄蕴水上放歌,词中竟暗含母名与己名,不由深以为异,而那句“谪仙不住人间世,此恨有谁知”更道尽自己一腔哀思,登时便生心有灵犀之感,定要一睹歌者风姿。若换做旁人,必是客客气气地亲自去请,即使对方避而不见,无非感叹有缘无份罢了,可萧灵曜出身尊贵自幼受宠,长大后虽英武明睿,却也难免骄纵狂妄,只要自己喜欢,便就攀月摘星也志在必得,怎会想到照拂他人情绪? 想也不想便叫侍卫拿人。却也不巧,刚派了天犼去,宫中便来急报说圣上出水痘,此事可大可小,虽有国舅照看,他也不能不顾,只得急急入宫,料理了五六日,见小皇帝大好方才回府。其实他如此大动干戈,多是出于好奇,只想着要看看此女究竟是何等人物,至于见了又待如何,却是未遑多思。

      甄炽带了女儿住在别院,白日或出门访友,或打理店铺,他的生意多在鲲瞳,龙鳞和云霞蔚铺子不多,凤京有三家,玉京有两家,与其说为了财源广进,倒不如说是为了兴旺家门,因此也不刻意与权贵交际,唯有一忘年莫逆文老太师,此人乃是当世大儒,成帝年间先后教授过三位王爷,后告老还乡回到凤京。老太师原与甄家有旧,甄父过世后他见甄家诸人势利投机,便也疏远了,只对甄炽除外,因见他正直好学,便格外看重,学业上也常指点,有个半师之份,当年甄炽远走他乡,文老多有勉励,更以盘缠相赠。因此甄炽十分感念,每次回了龙鳞必要前去拜访,此番见了,惊觉其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因他家人皆已去世,便偷偷问了仆人,原来老太师妻子俱丧,生无所恋,加之年事已高,偶尔染了风寒,也没甚心思好生将养,竟是渐渐病体缠绵,大夫来看也暗自摇头,无非开些舒郁养心的方子罢了。甄炽听了几乎落泪,生生忍住,佯作无事又闲谈半日这才告辞,出得门来,思忖定要寻医问药诊治老师,奈何心病难医,文老已无生志,这个却是棘手,甄炽一时也无主意,闷闷不乐地进了甄府,照例去向甄母问安。甄家母女提起大爷来信,又说他家小子可爱,甄炎正妻生女甄芬,嫁与钟磬,幼子乃妾室所出,只得六岁,因说到子息上头,甄荧便劝道,“如今二哥你膝下只得一女,无人延续香火,莫如再讨一房开枝散叶,日后也好继承你这偌大家业。若怕嫂子生妒,只悄悄娶了养在凤京,家里自会帮你照看。” 甄炽是庶出,生母抑郁早亡,对妻妾之争本就深恶痛绝,况且萼萝若贤淑女儿乖巧,更是不做他想,心情本就不快,立时驳了回去,“内子尚在怀珠之龄,难得蕴蕴又聪慧懂事,便就日后女承父业,也是十分稳妥放心的。” 甄荧还想说甚么,见母亲使个眼色,住口不提。待甄炽走后,甄老太太便对女儿道,“话说三分,你何苦自讨没趣,且随他去。若将来都给了甄蕴,一个女孩家的,又不懂龙鳞人情世故,生意上还不是得靠咱家打点?岂不更好!” 甄荧佩服母亲精明,点头称是,然而人心不足,等她回了房细想,却又勾起另一番打算。
      遐思原是甄府从外头买来,进府时只得六七岁,后被甄蕴带去了鲲瞳,如今府中几个大丫鬟都曾是她幼年玩伴,众人又爱遐思温柔敦厚,便常来别院寻她说些私房话。这日甄蕴午后歇了,迷思带着小意思去后院活动筋骨,遐思便守在窗下做针线,见外头有人冲自己招手,正是善念房里的丫鬟梦笔,遐思见小姐睡得正香,便悄悄起身,一起走到花架下说话。梦笔也是从小便被辗转买卖,父母家人全无记忆,因羡道,“还是你有造化,能随了二老爷漂洋过海,我虽少见你家小姐,却也看得出待你不薄,连你送我的戒指香料都是上好的,莫非鲲瞳国的主子皆是这般宽厚么?”“哪里能够?”遐思也笑了,“我曾见过狠的,只怕比龙鳞还不如,似我家小姐这样,万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又安慰梦笔,“你也放宽心,我瞧着善少爷倒是个和气人。”“少爷是好人,将来的少奶奶却难说呢,” 梦笔压低声音,“你是不知,这两年也相了不少人家,书香门第的,太太挑人样貌不好,生得美的是蓬门敝户,好不容易两下都全,又说人家里不够殷实,挑来拣去竟没一个能成。如今也有些急了,少不得官媒常走动,这两日你们来了才不上门了,” 忽促狭一笑,拉了遐思,“莫不是相中了你家小姐?” 遐思一惊,忙推她,“可别胡说,小姐还在屋里呢,”“真是越想越像,”梦笔拍手,“昨个儿我还听太太嘱咐少爷,得空带了蕴妹妹去玩,你若不信,留神看着吧。”遐思不好深说,笑着点了梦笔道,“就你这丫头瞎操心。”“我图什么,不过指望摊个好主子,”梦笔叹口气,“说句僭越的话,甄家也不是皇亲国戚,难道满天下可着挑么?你嫌人家,焉知高一等的不嫌你?依我说,找个知书达礼品貌相当的也就罢了。” 遐思深以为然,却也不便附和,两人又说会鲲瞳风物,梦笔才回去了。
      遐思回屋,却见甄蕴正对镜梳头,一头乌发光可鉴人,忙接了玉梳过去,嗔怪道,“小姐几时醒的,也不叫我。”“你们姐妹好不容易说会儿话,我就那么没眼色?”甄蕴示意结辫,“要不给你放几天假,你多和她们玩玩,等家去了,又不知何时能再见。”“就算我有空,她们也未必脱得开身,” 遐思想起府中光景,暗生感慨,“倒是多谢小姐赏的礼物,大伙儿都喜欢得紧。” 难为甄蕴想得周到,之前特地备下了鲲瞳的脂粉首饰,让遐思赠与闺中旧友。“不用客气,日后自会从你嫁妆里扣的,”甄蕴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遐思听得嫁妆两字,又想起适才谈话,有心禀明小姐早作准备,又怕是自己多疑反伤了甄府和气,正在沉吟,却听院里有声响,原来是甄荧派人送了东西来,少不得出去接了食盒,又打赏了来人,捧回屋打开一看,是几样凤京点心,“不是有小厨房么?”甄蕴纳闷,“何必特意送来这些?” 遐思心里有了数,忙坐到甄蕴身旁低声说了,却见她神色如常,半晌方嘿嘿一笑,“好一个如意算盘!果真财能通神,这会又不嫌鲲瞳了,” 看遐思犹带忧色,便道,“你放心,改日我向爹打个铺垫,绝了她这念头。人家既爱‘殷勤’,咱们也别拂了‘好意’,吃的玩的照收不误,若善表哥来邀,正好借机去逛,出门甩人便是。” 遐思见小姐胸有成竹,也不再多虑。
      她俩虽机敏过人,终是少不更事,还未曾见识过这世间种种的卑鄙无耻肮脏下流,更无从想象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可以怎样地不择手段伤天害理。少年天真,这是痛苦,也是财富,等有一天,他终于看透了这浊世,便意味着与浊世融为了一体,少年,也就老了。

      小皇帝出水痘,闹了十来天,终是退下去了,半点疤痕也无,不只国舅夙雅修酬天谢地,连宝鼎王萧灵曜也松了口气,又想起甄家之事,便命侍卫天犼、口首留守王府,地听、六牙随自己微服出行。当夜到了凤京安置下,翌日一早,派六牙去甄家铺子打探,自己则带了地听往甄府而来,既不声张也不通报,着地听探了地形,便悄悄绕到后门,打算不请自来做个不速之客。甄府后门正对着窄窄一带碧水,流出去与护城河相接,沿水种了一排垂柳,约有两人之高,迎风轻舞,袅袅依依。萧灵曜无暇赏景,仰望墙头正想叫地听搭了自己上去,眼前蓦地一闪,从墙内竟飞出一物直奔他面门而来。地听正欲上前挡过,萧灵曜已抢先轻抄在手,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宝蓝色绣鞋,上面还绣着一尾深紫的鱼儿。龙鳞女子大多束足,以金莲为美,这只却显然是天足。萧灵曜正觉有趣,却听墙里头有人脆生生叫了一句哎呀,他登时一震,不禁屏息而立,便听她唤道,“迷思,快去!” 却是鲲瞳之语。萧灵曜身为亲王,自幼文武兼修,连鲲瞳语也是学过的,虽多年不用,亦能明白大半,当下凝神细听,又有一女子爽声笑道,“人家雕弓射天狼,咱家小姐却是绣鞋打麻雀,好不威武!”“又说风凉话,”那小姐嗔道,“还不是和你打赌闹得,快去给我找回来!” 那丫鬟只道后门锁了,小姐又嘻嘻笑,只道,“不会搬梯子么?反正上树爬墙你当仁不让的。” 萧灵曜听得如此,忙与地听隐身墙角,偷眼望去,便见一女从墙头轻轻跃下,鼻端眼深长挑身材,形容大异龙鳞之人,她遍寻不获,只得朝墙内喊,“小姐,找不到了!” 甄蕴等得不耐,接口道,“怎么会呢?”便提了裙摆援梯而上,从墙头探出脸来。天光煌煌,映在那如霜若雪的面庞上,似能透出水来,那一双碧墨之瞳,宝光流转熠熠生辉,实乃世所罕见,却是几分艳光,几分清韵,几分金玉之贵,几分诗书之华,只令观者目眩神迷,恍然已非人间。甄蕴瞧了片刻也不见绣鞋,猜是顺水流走了,只得作罢,命迷思回院不提。墙内笑声渐渐去得远了,萧灵曜犹魂游天外,地听见状轻声提醒,“王爷,人走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便将那绣鞋纳入袖中,慢慢走了回去,满脑子却都在想,“也只有她,才唱得出那样的曲子。”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真给力哇~~
    都来猜猜王爷四个侍卫名字的出处?天犼、口首、地听、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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