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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因失血过多大伤元气,白知谨总是睡得多醒着少,第二日醒来早已日上三杆,前夜合起的窗子不知几时又悄悄打开了,明晃晃的阳光一寸寸铺进船舱里,正好照在床尾,白知谨一只脚伸出被外,被晒得久了,脚趾有点痒,他想要翻身,刚一动,又被身上的伤提醒,只能维持着端正的睡姿,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

      窗外隐隐传来人声,隔得远,到底在说什么那是一句也听不清楚的,反倒是若隐若现的桂花香气更鲜明一些。他感觉不到船身摇晃,也再听不见伴了一夜的涛声,想必是船已靠岸,正泊在石榴浦的码头。

      念及此白知谨回想起昨夜与那年轻男子的一席对谈,他一扭头,发现钢刀还在枕畔,而匕首也安然藏在枕下,与睡前别无二致。见状白知谨略微抿了抿嘴,摸起那支唤人用的木椎,在床侧重重击打了三次。

      进来的却不是小七。

      那始终不知道名姓的青年见白知谨目光炯然,便点头致意道:“到石榴浦了。还要下船么?”

      白知谨始终绷着脸,盯住他良久,哑声问:“铠甲呢?”

      “已抛入江心了。”

      “可曾看见一块令牌?”

      “藏在小七舱里。”

      “还留下什么物证没有?”

      “就这一把刀一只匕首,贴身衣物染了血迹,清洗不易,举火烧了。”

      至此白知谨才转开牢牢盯住对方的目光,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阁下心思缜密,白某感激不尽。在下白知谨,敢请先生名姓。”

      青年见白知谨仰头说话费力,先是屈膝坐在榻旁,才答道:“非是有意隐瞒尊驾,我几年前生过一场重病,病愈后姓名籍贯、父母家人统统忘得一干二净。是故当日阁下初次问起时,一时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这回答委实在白知谨意料之外。他愣了一刻,又说:“人生而在世,总要有个称呼。”

      他心怀试探之意,正想如若对方还是不肯通报姓名,又该如何应对,不料青年听了他这话,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家师赐名康桐。虽非真名,也绝非刻意作假,只是你我不过因缘巧合同舟数日,若不是事态非常要共处一段时日,也不敢拿这寄名与白将军相交。”

      闻言白知谨也一笑,复又说道:“逃难亡命之人,九死一生,多赖先生救助收留,已是受了大恩。贱字睿之,也万请先生不要再称呼什么将军,不过一介残躯草寇罢了。”

      寒暄客套间彼此都领会对方的言下之意,舱内随之寂静了一瞬。白知谨自报表字之后,蓦然换上郑重神色,对康桐说:“我久病昏聩,昨晚多有言语冒犯之处。先生高义,不仅救我于死生一线,更承允收治,某在此厚颜愧领先生恩情。”

      白知谨说完俯身就拜,动作间牵动伤势,也依然咬紧牙关,一丝不苟地行完拜谢之礼。康桐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面无表情地收了这一拜,眼看他肩膀上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色,方伸手扶住白知谨伤势最轻的右手手肘:“睿之言重了。小七救下你,我又恰巧粗通医术,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然信得过我们,小七和我当尽力助你痊愈,也好早日返回义军军中。”

      白知谨颔首,也不再一味虚言客套,指了指枕边的长刀对康桐说:“那就请先生在开窗之后把这柄刀并令牌一并丢入江心,若真有一日官军上船,找到我白知谨,寻不到证物,就是我自行隐瞒身份,也好撇开你们窝藏钦犯知情不报的罪名,少连累你们几分。”

      康桐看了白知谨一眼,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牵连之说不必再提。这段时日里官府的确沿江在寻你的行迹,但一路上我们途经数镇,也从未见人上船搜索,你可暂时安心。万一日后形势有变,也可另寻对策。刀和令牌我会叮嘱小七处置,匕首呢?”

      白知谨面色一凝,尔后郑重摇头:“我想留它下来做个纪念。”

      “也应如此。”康桐说完就扶着他又躺下,仔细搭了脉,“脉象比前几日平稳多了。小七该回来了,今天天气也好,等他回来替你换药擦洗完毕,可以出舱见见日光。你是外伤,久拘暗室对病体才是有害无益。”

      说话间舱门口分明有什么一闪而过,白知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玳瑁毛色的猫儿支棱着双耳站在门边,瞪着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定定望向自己。也不知为何,白知谨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踏入了志怪野语之境,小七和面前的康桐只不过是化出个人形,在这凡世间游历一遭罢了,而此刻的自己,未必不在黄粱梦里。

      他继而失笑,兀自摇了摇头,再要去看那只玳瑁猫,又已经看不见踪影了。不容他发问“船上还养了猫儿?”,小七的声音响在舱外:“先生,我回来了。今天镇上赶集,我买了只鸡一双斑鸠,又割了块肉,阿弥陀佛总算不用再吃咸鱼了!”

      他口齿极快,偏偏说得字句清楚,清脆得像是在念什么戏文。前一刻这说笑声还隔了一段距离,下一刻人已经站在舱房里。一手拎着宰杀好的鸡和斑鸠,另一只手则举着看起来是药包之类的几个包裹,快快活活地扬起脸,朝着康桐笑着。

      康桐看小七一额头都是汗,胸口也起伏不平,不由笑道:“大呼小叫像只猴子。药材留下,鸡送去厨房,怎么拿到这里来了。”

      小七今日未穿锦袍,但纵然是寻常衣料,也还是颜色花俏喜庆,衬得一张脸白如皎月。他笑吟吟地回话:“先生,猴子只会上蹦下跳!大呼小叫的嘛,喏,我手里这个才是。不过现在已经……不会叫了。”说完又兀自笑出声来。

      康桐朝他挥手:“快去快回,是时候换药了。”

      “是。是。”小七一面摇头晃脑嘀咕着“君子远庖厨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一面翩然转了个身,姿态优美仿若起舞;直到他转身,康桐嘴角才扬起几许笑意,目送着小七的背影消失在舱外,走到案边拿起他之前留下的药包,打开其中一个看了看,又捻起一味送到鼻边,方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石榴浦虽小,药材倒是齐全,成色也好。”

      白知谨对岐黄之术知之甚少,此时自不会出声打搅康桐。不多时小七折返,先是一个脑袋探进房内,见白知谨和康桐都在,就说:“哦,是了。刚才在集市上,还见到这个,顺手摸了一张……”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字纸,展开之后朝着白知谨一扬;待白知谨看清上面的字样,脸色顿时一沉——

      正是通缉他本人的告示。

      小七仿佛对骤然紧绷起来的气氛恍若不觉,先看了看告示上的人像,再去打量神情不豫的白知谨,如是反复再三,方笑嘻嘻说:“画得一丝一毫也不像,我们白大贵人可比这画上俊俏得多了。”

      康桐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白知谨,皱起眉低声斥道:“越发没规矩,哪里容得你饶舌不休。”

      小七看起来毫无惧色,吐了吐舌头又答:“千两黄金,可不是贵人?若是兑换成纹银,比先生都要沉呢。若是铜钱嘛……”

      “若是铜钱,能将你我都埋起来,再把你的嘴堵严实。”康桐顿了一顿,吩咐道,“团了。”

      他语气不重,兼之背对着白知谨,白知谨也不知道此时的康桐是何神色,只见小七收了戏谑之意,老老实实地把那页告示团了,捏在手里再没做声了。

      白知谨怎不知小七不过是少年心性,未见得有什么恶意,但他一来不知道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二来不过是个外人,心下略略踌躇一刻,还是没有开口。

      康桐又说:“我去配药,你替他把药换了。日后也不要再叫什么白将军,他叫白睿之,记得了?”

      “知道了。”

      康桐说要去配药,一刻也没多待,留下白知谨和小七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等他走后,白知谨见小七还是勾着头,心中不忍,正想安慰几句,小七却先一步转过身子朝向门口,学了几声猫叫,下一刻方才那只惊鸿一现的玳瑁猫就窜进舱内,小七露出一线笑容,随手把团起来的纸团丢给猫儿,由着它扑打玩闹起来。

      看着这各自得趣的一人一猫,白知谨终于觉得面皮一僵,露出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神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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