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我可以坐下嗎?」
恍然回神,雁離轉身看著亭外的恆罪月,依舊一身藍衣,只是多了件白色披風,手上撐著一把油紙傘,於是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天色已陰,而飄落的雨滴雖不大,卻能將人打濕,寒氣一寸一寸的侵襲他突然恢復的感官,但他沒有在意,只是點點頭。
恆罪月走入亭中,收起紙傘,看向他,然後微微的笑了,伸手脫下披風,轉而披至他肩上,他連忙搖頭,恆罪月卻按了按他的肩,不讓他有起身的機會,就在恆罪月落坐於他身旁的同時,不知何時也出現的顧練雨手上捧著條盤,上頭呈放著猶冒熱煙的茶碗以及幾碟精美的點心,雁離沒有動作,將一切擺放妥當後,顧練雨很快的退了下去,亭中只剩下他與恆罪月,而雨聲隔斷一切,世界上彷彿只剩下他與他。
「雁離,想些什麼如此出神呢?」
想什麼……他想著樂紀離去前說的一切,樂紀要他為自己多想想,但還能想些什麼呢?他一開始認真的想了,但思緒卻總是被同樣的東西打斷,而他所思考的問題其實沒有答案。
捧起茶碗,恆罪月輕啜了一口香茗,復道:「院內二十人中,已有八人有了歸宿。」
雁離點點頭,他知道,包括綠夏及其他人,他們都有願意陪伴他們一生的人……一生?想起這個詞彙他突然笑了。
「我準備了這些給他們。」恆罪月似乎看見了他的笑靨,於是又輕聲的這麼說著,並從袖袋中取出一只錦囊放置桌上,雁離只是疑惑。「打開瞧瞧。」
雁離依言打開錦囊,錦囊很輕,裡面只有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還有一張寫著某個地方的白紙。
「無論他們發生了任何事,都可以到這裡來尋求幫助。」
這是一條布置極為妥當的後路,但他卻忍下了開口反駁的欲望,只淡淡地說:「盟主想得很周到。」
「至於其他人,則有六人希望一起生活,我請少邪安排了,為了他們的將來,我想在冷月山莊附近的城鎮中為他們置買地產,讓他們不必再為生活擔憂;另外五人,我安排他們前往任風流,但你可以放心,沒有人會強迫他們做任何他們不願意的事。」
雁離緩緩開口,聲音極輕極淡,幾乎聽不出任何感情。「花當家一定會對這樣的安排感到安心。」
「那麼,你呢?」恆罪月看向他,眼前人的目光一次也沒有真正落到自己身上。「雁離,你有何打算?」
本已捧起茶碗的手又放下,雁離低下頭,幾乎有些手足無措的收拾著那只錦囊,將銀票與白紙折了又折,恆罪月只是看著他,也不開口,待雁離終於將錦囊的束繩拉上,他才輕道:「雁離,不要緊,還有時間,你可以慢慢思考。」
「嗯……」
雁離仍是低著頭,而亭中一時無言,直到白少邪緩緩走入,卻似發覺氣氛有異,遂輕輕地蹙起了眉。「我打擾你們了?」
「沒有。」恆罪月一笑,招手要他坐下。「莫不是為了練雨的茶點才來的吧?」
白少邪笑了開來,端起恆罪月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又看看雁離。「雁離,你有心事嗎?」
「沒有。」雁離搖搖頭,並抬起目光,刻意流露的輕柔一笑似乎僅為了讓白少邪安心。
「我該走了。」說著,他便站起身,脫下披風,整齊地疊放在桌上,並將錦囊置於其上,在恆罪月尚來不及開口的時候便走出亭子,而恆罪月此時才發現,原來雨已停了,只是天色仍然暗著,而遠方似有電閃痕跡,今夜會有大雨吧?
「你方才和雁離說些什麼?」白少邪取過錦囊,好奇的打開觀視,恆罪月遂一五一十的將方才所言重複了一次,本以為無甚不妥,白少邪卻又蹙起好看的眉,見狀,恆罪月不由得一陣不安。
白少邪卻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只是看著手中的銀票與白紙,雁離折得很整齊,太整齊了。
「我是否說錯了什麼?」
「不,其實你並沒有說錯……這是一條妥善的後路。」白少邪隻手撐頰,修長五指把玩著錦囊束繩,目光像是回到許久之前,悠悠蕩蕩。「樂紀曾與我說過,我們永遠不會懂得像他們這樣的人。」
恆罪月的表情滿是不贊同,卻不願明說。「你不該這樣說話的,少邪。」
看了他一眼,白少邪忽又輕輕地笑開。「罪月,你便是這樣,但很多事並不是你一個人能夠改變。」
「樂紀究竟同你說了什麼?」
「他說,我們永遠不會懂像他們這樣的人。」白少邪重複了一次,恆罪月正欲開口,他又輕道:「這的確是一條完善的後路,但你可曾想過,他們渴望相信。」
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真心得以相對。
恆罪月倏地站起,俊秀臉龐失了笑意。「我並不是……」並不是看輕他們、並不是不肯相信他們也能有美好歸宿,並不是真的肯定他們總會有用到這條後路的時候!
腦中突然閃過雁離始終不肯與他相對的眼,以及打開錦囊後的笑靨,那不是放心、不是滿足,而是看著美好破滅的無奈。
白少邪輕輕的拍了拍他的手,於是恆罪月再次坐下,神情滿是懊悔。「我做錯了。」
「你沒有做錯,你只是還不習慣面對他們,這裡和任風流是不一樣的,他們和樂紀也是不一樣的。」白少邪略停了停,又開口問道:「倒是……你可已決定要如何安置雁離了?」
恆罪月看向白少邪,沒有開口,似乎還在考慮什麼,見狀,白少邪輕輕一嘆。「罪月,有些事是不可勉強的。」
「你所指為何?」
白少邪不答反問。「你說呢?」
恆罪月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取過錦囊,端視良久,復又捧起桌上的披風,朝著白少邪一笑後,便轉身離開涼亭,白少邪收回目光,喝著已冷的茶水,狀似無奈地搖搖頭。
這一夜,雨聲隔絕了一切,雁離坐在房中,靜靜的看著腕上碎晶在燭光之下閃動點點光芒,想些什麼並不重要,他所想要的總是得不到,良久,他站起身,決定早早更衣就寢,明日綠夏等人便要離開,他必須打起精神,笑著與他們道別。
誰知一別,今生是否還得相見?
他輕聲一嘆,卻突聞叩門聲,這樣的雨夜,誰會來?方才用過晚膳後,眾人已聚著聊了許久,難道還有什麼事未處理嗎?「是誰?」
「是我,雁離。」
聽見恆罪月的聲音,雁離一愣,竟沒想到要有任何動作,直到門外再次響起問句:「雁離,可以開門嗎?」
雁離連忙開了門,門外的恆罪月依舊一身藍衣,溫文的笑著。「我可以進去嗎?」
「請。」將人請入房後,雁離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桌上的茶水已涼,他仍是倒了一盞,恆罪月落坐在桌前,正是他方才所坐的地方。
「雁離,別忙。」恆罪月朝他笑著,又道:「坐下,好嗎?」
雁離坐到他的對面,突然不知該作何反應,恆罪月深夜造訪,究竟為了什麼?
恆罪月淡然一笑,清亮眼眸似乎明白一切,那樣的目光總是令人感到不自在,雁離低下頭,分明滂沱雨聲,恆罪月的聲音卻仍是清晰可聞。「方才我已將錦囊全數交給綠夏等人。」
不知該如何回答,雁離只是輕輕點頭。
「但我已向他們叮嚀囑咐,非到必要時刻,絕不將之打開。」恆罪月停了停,雁離抬起頭來看向他,刻意的停頓,似乎只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雁離,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受到傷害,請你諒解,你們已是我的責任。」
「不是的……」他搖搖頭,卻不知該怎麼說,恆罪月怎會需要他的諒解,一切不過是無聊的自尊作祟,不過是……
「雁離,眾人皆將離去,你呢?」
他無處可去……「我想留在這裡。」這是最好的方法吧,留在這裡,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一個人活下去。
「那可不行。」像是早已明白,恆罪月第一次給予他否定的答案。
「為何不行?」他急急反問,卻又像是逾越一般的快速低下頭。
「此處我另有用途,你不能留在這兒。」恆罪月站起身,看向似跼促不安的雁離,勾起了一抹笑。「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這兒,雁離,但你可願留在我身邊?」
雁離幾乎是驚愕的看向恆罪月,見狀,恆罪月忍不住一笑。「雁離,你知道,為了武林之事,我總是四處奔波,有時太過忙碌,難免忽略身邊的一些小事,少邪和練雨老為此向我嘮叨,而樂紀總誇你聰明心細,一人便能負擔整座南吟院事務,雁離,若能得你為我打理身邊一切,我也能安心處理其他事情,如何?」
雁離沒有說話,眼神略帶遲疑,像是在思考話中的真實性,恆罪月沒有多說什麼,起身準備離去,打開門時,他又回頭說道:「雁離,你可慢慢考慮,但我必須說明,我不是為了你,而是為我自己,我還真聽膩了他們日日向我說教。」
雁離回身,門已闔緊,但耳邊彷彿仍聽見恆罪月方才話中的濃厚笑意,他趴伏在桌上,疲倦的閉上雙眼,遠方悶雷陣陣,早該是就寢的時候,但他哪能睡去?
他的未來,便要在這個雨夜中決定……
走出雁離的房間,踏上長廊,屋外雨聲漸歇,每一扇窗都關得緊緊的,只除了一扇,涼風吹入,沒有點燈的迴廊盡處卻是一片朦朧的白,他搖頭一笑,走向白少邪。
「偷聽是不好的行為。」
「你早知我在外頭,哪算得偷聽?」披散一頭烏黑長髮的白少邪轉身,背後仍是風雨。
關上了窗,恆罪月蹙起眉,不甚開心的撫過白少邪半濕的髮,隨即拉著他回房。「外頭大雨,為什麼要開窗?你現下身子骨不如從前,天天藥茶煨著還來不及,又偏去吹風。」
接過恆罪月手上的巾子,白少邪嫣然一笑:「怕什麼?我自己就是個再好不過的大夫。」
「果然大夫最不會照顧自己。」
聞言,白少邪忍不住笑了開來,復又正色道:「那麼,身為武林盟主的你,恐怕也不遑多讓。」
恆罪月笑著,伸手揉亂他一頭長髮。「話中有話,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雁離。」白少邪也不說明,只是簡短兩個字,而房中一片寧靜,看著白少邪以指梳髮,恆罪月站起身,自鏡台前取過木梳,站在他身後,輕輕緩緩的梳理他半乾的髮,任他梳著,白少邪不再說話,良久,似聞一聲輕嘆。
「少邪,我答應過樂紀,南吟院是我的責任。」
「但那是一個人,一個人的人生。」
「我背負的人生還嫌少了嗎?並不差雁離。」恆罪月笑著,即使白少邪沒有轉頭,也似乎能夠看見他臉上自然平和的笑靨。
「罪月,你對雁離有何想法?」
「如同你聽見的。」放下木梳,恆罪月坐回原位,擺了擺手。「少邪,我不懂你擔心什麼?」
白少邪站起身,沈默地凝視著恆罪月,似是思索什麼,眸中盡是質疑與掙扎,恆罪月不懂,卻沒有避開,彷彿過了許久,白少邪才綻開一抹複雜的笑。「興許是我多慮,也罷,或許讓雁離跟著你也算一件好事。」
「如何算好?」
「雁離不會武功,為了保護他,你不會刻意去接近危險。」白少邪笑了開來,打開門後又說了一句:「還有,為了雁離,你會記得準時用膳。」
白少邪低低的笑著,明明關上門離去了,空氣中卻彷彿還留著他的笑聲,銀鈴似的響著,恆罪月斂了笑,緩步踱至窗邊,窗外仍下著細雨,而遠方電光閃耀,淅瀝雨聲總是勾人愁緒,回憶起白少邪站在窗邊的模樣,想來不外是思念,果然不該一時起了壞心眼,硬是將他與衛司月分開,這樣的雨夜總是需要溫度……
他抬眼望去,黑夜中雨霧瀰漫,什麼也看不清,聽說那兒有一片竹林……他的冷月山莊沒有竹,不知這樣的雨夜,竹林中又是怎生模樣,雨滴打在竹葉上會是如何的動聽?
天明,雨盡。
「雁離?」他笑著,向站在一旁的雁離招手,早膳就要涼了。
「我答應你。」
聞言,恆罪月向著雁離伸出手,雁離看似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伸手覆上他的,感受到掌間的溫暖,他輕輕的勾起一抹笑,而雁離只是看著,像是羞澀的垂下了眸,於是,恆罪月第一次看見,雁離臉龐上幾不可覺的紅暈,以及淡淡然卻相對清麗的笑靨。
§§§§§
看著雁離與顧練雨一同走下階梯,恆罪月忍不住打開手中折扇,以此掩去眼中驚訝,他早知雁離生得出色,卻不知原是這般清豔動人,不同於白少邪那奪人呼吸的美,雁離……像是透明的琉璃,吸引著他的目光,雁離抬起眼,卻正巧與他目光相對,恆罪月淡淡一笑,果不其然,雁離急急的低下了頭,看著,他又是笑了。
突然很想看看尚在任風流時的雁離,不知又是怎生模樣?
「莊主果然好識貨。」在恆罪月對面坐下,顧練雨這樣笑道。
收起折扇,恆罪月沒有多加理會顧練雨的笑語,只對著雁離誠摯輕道:「雁離,你這樣很好看。」
「多謝盟主。」自離開任風流後,他已許久不曾用心裝扮,若非顧練雨說穿著打扮亦是身份象徵,又說跟在盟主身旁不可失禮,他恐怕早已遺忘了自己的面容。
在銅鏡前精心打扮,總會讓他想起那恍如前世的記憶,送往迎來、陪酒賣笑,他厭倦夜夜歌舞的生涯,更厭惡賸酒殘妝的迎接暈眩的早晨,卻又僅能絕望的等待夜晚。
自懷中掏出一塊木牌,恆罪月遞給了雁離。「這塊玉,便掛在腰間吧。」
墨黑木牌上,暗嵌著以碧綠翠玉精細雕琢的一個「月」字,雖不明用意,雁離仍是順從的將之繫在腰際,看著他的動作,恆罪月輕聲一笑。「那麼,我們便動身吧。」
眾人走出南吟院,馬車早已準備妥當,顧練雨卻垂手站立一旁,向著恆罪月點點頭。「還請莊主一路小心。」
「你也是。」
顧練雨隨即轉向雁離,笑道:「莊主就交給你了。」
他們在顧練雨的目送下離開了這座熟悉的城鎮,掀起竹簾,雁離無法克制目光的徘徊,南吟院,他所熟知的南吟院,即使再也沒有任何人留在那裡,那兒仍是他曾經的「家」,他總是在眾人仍沈沈睡著的時候便起身,處理過所有雜事後靜靜的站在窗台邊,明明沒有任何特別的含意,但為何在離開的這時候,卻連那時拂面的風都令人懷念?
明明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風景,為何此時卻不得不用淚水去記憶?眼眶微濕的他感受到右手傳來一陣暖意,回過頭卻發現恆罪月輕輕地握著他的手,順著他的動作放下竹簾,他偏過頭,不想讓恆罪月發現他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哪兒有什麼值得懷念,那樣的生活!
但恆罪月沒有看向他,反而打起竹簾,小窗外的風吹乾了雁離的眼,良久,恆罪月才收回遠望的目光,雁離沒有再看,而馬車幾個轉彎,南吟院一定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雁離,這是很自然的,你會捨不得,是應該的。」恆罪月依然沒有看向他,目光也不在手裡拿著的卷軸上,他看著遠方,笑意淺淺淡淡,沒有一絲不該有的嘲諷,很單純的訴說著,彷彿他也是相同的。
雁離靜靜的看著恆罪月,然後點了點頭,後者沒有任何回應,只是閱讀著手中的卷軸,馬車有些搖晃,雁離閉上雙眼,他從來就不喜歡坐馬車,馬車總是搖晃他的思緒,當一切都變得混亂的同時,彷彿連天地都跟著旋轉,而眼前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暈眩!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的忍耐,他不知道這趟旅程將有多長,也不知恆罪月將帶他前往何方,但他從來都沒有說話的餘地,既然無法改變,便也無須多問……
他想睡去,但卻無法,朦朧之間,他聽見恆罪月一陣輕咳,撐著睜開眼,卻正對上他帶著一絲歉意的雙眸。「雁離,真抱歉,可以給我一杯水嗎?」
「是。」雁離連忙拿起顧練雨準備的木杯,為恆罪月倒了一杯涼茶。
恆罪月接過茶,轉身自櫃中拿出一只瓷瓶,倒出兩粒清香的藥丸配水吞下,雁離看著他的動作,卻不知他為何要吃藥,正納悶之際,又聽恆罪月笑道:「雁離,你要吃糖嗎?」
糖?他看向恆罪月,後者從小櫃中拿出一只瓷瓶遞給他,他接下,瓷瓶裡傳來高雅的甜香,混雜著幾不可聞的藥草味。
「那是少邪自己做的,你嚐嚐。」
雁離依言含了一顆褐色糖球,恆罪月看著他的動作,只是輕輕笑了,復又低頭看著手中的卷宗,雁離不敢再閉上眼,怕恆罪月還有什麼要求,但又不好直盯著他,只有抬頭看著簾隙間的風景,馬車依然搖晃著,他卻覺得天地不再旋轉,暈眩的感覺隨著口中的甜味慢慢淡去,馬車走了許久,不曾停過,午時只是在車上吃些顧練雨準備的乾糧,顧練雨的手藝真是沒話說,他從未吃過那麼噴香的肉餅,也未曾喝過即使涼了仍然順口的香茶,不要這樣的人陪伴,卻選了他……一路上恆罪月沒再要他做些什麼,只是偶爾向他討顆糖球,並讓他也跟著吃,他第一次坐馬車坐得如此平穩,而當天色漸暗,馬車停在一座小鎮的客棧前,恆罪月扶著他下了馬車,便要他隨著陸眷風先將行囊放到房中。
「莊主呢?」
「我四處走走,雁離,你先到房中打點一下,順便梳洗吧。」
恆罪月笑著擺了擺手,便轉身離去,身旁的陸眷風拿起大半的行李,連看都沒看恆罪月一眼便隨著小二走上樓,雁離還怔著,卻聽見陸眷風低沈嗓音說道:「不要緊,莊主一個人不會有事的。」
回過頭,陸眷風停在階梯上,看似等他跟上,沒再多想,雁離跟著進入房間,將行囊都打點妥當後,小二來問是否要準備晚飯,陸眷風朝著他點點頭,雁離便點了幾道菜,吩咐小二送到房裡來,菜餚很快的送上,陸眷風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開口,正當雁離開始擔心菜將冷時,恆罪月正巧推開房門。
「莊主?」陸眷風詢問的看向他,後者卻只是搖搖頭。
「看來我們要找的人不在這兒,明天得繼續趕路了。」恆罪月輕輕一笑,隨即落坐桌前,對著陸眷風及雁離招手。「還不過來用膳?菜都要涼了。」
用過晚膳,恆罪月也梳洗過後,便要他們早點休息,房裡有兩張床,雁離本想讓給陸眷風,但恆罪月只是笑著要他安心睡下,陸眷風點起了不知名的香,於是即使在陌生的地方,他依然睡得極好,一夜無夢。
待天一亮,他們又上了馬車,馬車往南方行去,恆罪月依然低頭看著手中似乎永遠看不完的卷宗,偶爾吃顆糖,雁離注意到恆罪月似乎沒再服藥,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更警醒的留意,卻也暗自納悶自己竟如此快的便適應了馬車,只是旅程中他總是只能胡思亂想,有時也只是出神,這時恆罪月總會開口和他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語,可能是路過的小鎮風光或是此地的著名特產,奇怪的是,除了過夜以外馬車從沒停過,但隔天恆罪月總是會遞給他昨天說過的特產或點心當午膳,也許他的神情表現出了很明顯的疑惑,恆罪月總是輕輕的笑了笑,像是對此感到很開心,於是這樣的情形不斷地在他們的旅程中上演,次數頻繁到雁離已經不知該作何反應。
就像此時,他拿著手中的桂花涼糕卻也只能怔怔的看著。
「怎麼了,雁離,你不喜歡桂花糕嗎?」
「不是,我很喜歡。」雁離搖頭,隨即拈起一塊送入口中,像是證明著自己所言非虛。
恆罪月的表情看起來就像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卻又故意地不說清楚,這樣想著,他忍不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就像把桂花糕當成出氣的工具般,一口一口的吃掉,他低著頭,卻不意外地聽見恆罪月隱忍的笑聲,笑吧笑吧,笑他孩子氣或什麼都好!
一定是旅程當中和恆罪月太過接近,或者是成天悶在車中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傻傻看著恆罪月的關係,雁離越來越覺得自己無法再將恆罪月當成一個遠在天邊的人看待,尤其是發現他其實不如自己想像的正氣凜然,甚至有些壞心眼的時候,這樣想著,他不禁啞然失笑,是的,即使恆罪月與他的距離並不遠,那怕是在南吟院的時候,恆罪月也總是會偶爾出現,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是很遙遠,他並不只能在江湖人士的傳說中聽見這個名字,但他習慣用一種揣測的心態去想像「恆罪月」這個人,並認為這個名字的主人多麼完美而不可親近。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麼做的原因是為了什麼,而現下心態的轉變,又是多麼危險!
回過神來,卻發現恆罪月不知何時湊近了身旁,撿起他掉落在衣裳上的涼糕,那是很精緻的糕點,粉白的,就像是放大了幾倍的桂花,並帶著強烈的桂花芳香,他記得南吟院裡也有一叢桂花,未到秋季便已散發著強烈的香味,花當家若有了空閒,便會摘取潔淨的部分來釀酒,他總是在一旁看著,花當家不讓他插手,總是靜靜的,像是沈澱著什麼一樣默默工作,他只能看,嗅聞著那太過濃郁的氣息,幾乎便要醉倒,花香,亦能醉人……
就像恆罪月的眼睛,黑與白,那麼徹底的分界!一驚,雁離立刻斂下眸,恍然醒覺,才發現自己甚至連呼吸都忘了,他搖搖頭,祈禱恆罪月沒有發現他的失神,而後者只是笑著,輕輕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卻放下卷宗,閉起了雙眼,似是正在養神,雁離沒有說話,更往自己縮了縮,這幾天從未感覺到原來車廂內如此狹窄,他很輕很輕的動作著,不想讓恆罪月發現,靠著車廂的角落,他小心翼翼的闔上木盒,但桂花的香味卻揮之不去,他突然又開始暈眩,桂花香纏繞著他,幾乎不能呼吸了,頭好暈、好難過!
「眷風,停下馬車。」
還來不及睜開眼睛,雁離已被恆罪月抱出馬車之外,他們正在山路上,一旁不乏陰涼的樹蔭,將懷中人輕放在樹蔭之中,看著雁離緩緩睜開眼睛,知道他想要道歉,恆罪月不由得輕道:「不要緊的,雁離。」
恆罪月溫熱的手掌蓋上他的雙眼,天地一片昏暗,但徐徐吹送的涼風非常舒服,少了馬車的搖晃,他的頭不再生疼,而且,這裡沒有馥郁的花香……
恆罪月鬆開手,坐在他身旁,手臂微微地相碰,雁離卻沒有力氣去閃躲,怎麼躲,怎麼還能逃開?他根本就不該接受恆罪月的提議,他應該走得遠遠的,把這個名字當成一個神話般的江湖傳說,只要聽,不要靠近,這樣就不會妄想了,不去想、不去求,就不會受傷了。
「雁離。」
明明知道的,明明因為一直看著所以比誰都清楚的,但為何這聲呼喚還是讓他睜開了雙眼,不自覺的朝那人望去。
恆罪月拿著他熟悉的瓷瓶,手掌上則躺著一顆渾圓的褐色糖球。「吃糖。」
雁離將糖球含入口中,原本噁心欲嘔的感覺很快的消失,熟悉的糖球有著淡淡的藥味,卻不惹人心厭,反倒帶著一點點的清涼,溫和的沁入心脾,雁離突然醒悟,自第一天開始,恆罪月每日都會讓他吃下兩三顆這種糖球,唯獨今日只顧著給他桂花涼糕……於是,雁離輕輕的勾起唇角,卻帶著一絲幾不可覺的苦澀。
「原來這不是普通的糖球。」
恆罪月轉頭看向他,但雁離卻偏過頭,不讓他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良久,他才聽恆罪月笑道:「但味道也不差,是吧?」
他怎會一直沒想到,這糖球原來是為了自己準備的,所以,那日恆罪月服的那兩顆藥,便是為了不著痕跡的把糖球給他,他還以為恆罪月只是單純的想抹去嘴中苦味。「還讓莊主為我費心,我這隨侍……真是失職。」
「可這段旅程我覺得很愉快。」雁離看向他,眼中明顯的寫著懷疑,恆罪月搖搖頭,手中折扇輕點額際,似在思考該怎麼說,隨後將折扇指向仍在馬車旁的陸眷風。「你知道,眷風是如非必要絕不說話的人,往日我一個人在馬車裡悶也要悶壞,但現在有你陪我,我真的覺得很開心。」
「可我什麼都沒有做。」
恆罪月輕輕的笑了起來,手掌撫過他的髮絲。「雁離,但我知道你的用心,這幾夜在下榻的旅店,你總是點滿一桌我愛吃的菜,連眷風都驚訝於你對我的瞭解。」
「那只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可不只是小事,雁離,我真的很高興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他沒有說,每當看卷宗看得厭了、煩了,他只要抬起頭來,就可以看見雁離像是很舒服的吹著窗外的風,並滿足的看著過往的景致,只是這樣,便讓他覺得自己又有了一些動力。
或者,是雁離捧過一個又一個的木盒時,臉上訝異又不敢多問的神情,是那麼的迷糊可愛,為這乏味的旅程增添了多少不可言說的滋味。
雁離低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才緩緩說道:「莊主,我們繼續趕路吧。」
恆罪月站起身,笑著朝他伸出手,雁離將手覆上他的,走回馬車的路上,恆罪月向他說:「雁離,今晚也點些你愛吃的吧。」
「應該點眷風愛吃的。」
那一夜,眷風看著桌上的六道菜餚,終於忍不住說了兩個字。「兩道。」
簡短的兩個字讓雁離摸不著頭緒,他看向恆罪月,後者以折扇掩著臉,但揚起的眼角分明帶笑,有些顫抖的聲音透過折扇傳來:「雁離,眷風的意思是以後該要每個人都分配兩道喜歡的菜。」
恆罪月看著桌上的菜,忍不住笑意加深,真不知該怎麼說雁離,桌上六菜一湯,三道是他愛吃的、三道是眷風愛吃的,分配的如此平均,可怎麼就是忽略了他自己?
「可這些菜我也都很喜歡。」雁離將視線移到桌面上,喃喃的這樣說道,但卻沒有任何回應,良久,他抬起頭,卻見恆罪月與陸眷風看著他,眼神很明顯的寫著不相信,他有些不安的摸了摸腕上手鍊,終於點點頭。「我知道了。」
恆罪月笑著,陸眷風倒沒多說什麼,只是繼續沈默用膳,雁離看著兩人,淡淡地泛起一抹笑,明明只是那麼平常的風景,他卻覺得桌上微微搖曳的燭火那樣溫暖,像是連心都暖和了起來,他突然有一個很傻很傻的念頭,如果這趟旅程能夠一直持續下去,該有多麼好。
恆罪月看向他,默默地夾了一筷子菜到他的碗中,似笑非笑,其實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的,但雁離卻像被看透了一樣,慌張的低下頭,那晚臨睡前,他還想著自己真是多心,但也許恆罪月就是喜歡看他慌張的樣子,為了掩飾笑意,恆罪月甚至夾了他從不愛吃的東西一口吃下,下場便是無法忍耐的嗆咳起來,雖然自己為他端過了水,但他終究還是不可自抑的笑出聲來,而一旁的陸眷風只是不斷搖頭。
這樣的日子,真的是他所能擁有的嗎?躺在床上,他模模糊糊的想著,卻又忍不住笑了,他總會忘記,其實自己已經無處可去了,除了恆罪月身旁,天下之大,他卻不知何處容身,這樣的處境明明該是淒涼的,但他卻想起恆罪月的笑聲,真想多聽他笑,可顧練雨說過盟主是不輕易表露情感的,情感……恆罪月的情感,他不自覺的想起一個人、想起恆罪月在南吟院前的背影,他還記得那一日天藍風輕,但恆罪月的身影卻壓得他心頭一窒,他睡意全消,卻沒有起身,便這樣躺著,靜靜地、依戀地看著那獨自站立的人映照在地面的影子,他知道這個人有很多話想說,卻什麼也不能說,就和自己一樣。
天明,他們再次上路,看著坐在車廂角落的雁離,恆罪月放下了手中的卷宗,饒負興味的看著他越來越是低垂的頭,想笑,但他連折扇都不忍打開,怕發出任何一點聲響驚醒雁離,不知雁離昨兒晚上在想些什麼,看這模樣,該不是一夜未眠吧?正想著,雁離已整個人微微傾斜,眼看就要倒在一旁的小木櫃上,雖說為了舒適,車廂內到處都鋪上厚厚的軟氈,連木櫃上也無一例外,但若磕碰到了怕還是不舒服的吧,這樣想著,恆罪月安靜而快速的挪動身子,靠到雁離身旁,以幾不可覺的力道輕輕的將雁離靠向自己,雁離想是已然熟睡,沒有任何抗拒的便靠向他的肩,看著雁離安詳的睡顏,他笑了笑,卻發現手上的卷宗被他放在原來的位置,現下也不可能隨便移動,他瞪著不可能自行飛到手中的卷宗,良久,終究只能放棄,只得靜靜的坐著,看著窗外移動的風景。
樹、花,光影,偶爾是陰暗的樹蔭,恆罪月看著,突然想起今日的點心是這附近遠近馳名的甜酥餅,同樣以木盒裝著,就放在車廂的另一個角落,看著那木盒上精美的花貝雕飾,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也許不是突然的,偶爾靜下來,他總是會憶起那個人的身影,即使是非常黯淡的,卻依舊烙印在他心底,他還記得那人也極愛吃這甜酥餅……遣人送去一盒吧,不,太突兀了,他不喜歡做沒有任何理由的事,也沒有必要,早該忘了的,明明知道,但為何心頭卻傳來一陣細微的痛楚?
不,其實可以有理由的,他的腦中轉啊轉的,只要願意,一定會有理由的,是了,他可以先……正想著,他卻又笑了,然後長長的嘆息,不自覺的看向雁離,而後者仍沈沈的睡著,他害怕這聲嘆息被聽見嗎?又或者,希望雁離怯生生的問自己,怎麼了?
怎麼了?不不,沒事的,他會這樣說,並笑著將木盒遞給他,看雁離為這酥餅的來歷而傷腦筋,然後咬下一口,泛起滿足的笑意,只是這麼想著,他忍不住又是一聲輕嘆,轆轆的車聲掩蓋了這聲嘆息,右肩傳來的一點溫暖似乎不夠吸引他所有注意,於是他轉移了目光,靜靜地看著雁離,還有一個人在他身邊,並倚靠著他,看似非常舒適的睡著,雁離睡著了就像個孩子,眼裡不再有過多的顧慮,而總是微蹙的眉間亦舒展開來,精緻的五官更顯清麗,想起初見他盛裝的驚豔,恆罪月不由得輕輕笑了,聽聞雁離仍在任風流時以舞藝出眾成名,不知何時有幸方能得見他的舞姿?視線突然一閃,原來是灑進車內的陽光照射到雁離腕上的碎晶手鍊,雁離似乎相當喜愛這條手鍊,總是不離身地配戴著,不知是誰所贈?一邊想著,恆罪月伸出了手,指尖正要觸到碎晶之時,馬車突然停了,而雁離亦正巧轉醒,仍有些睡意朦朧的眼,像是正在確定自己身在何方,然後,果然不出恆罪月所料,他立刻退了開,並蹙起形狀美好的雙眉。
說是退開,但並不遠,恆罪月輕聲一笑,伸手將雁離面前的髮撥到一旁。「昨晚沒睡好嗎?雁離。」
「不……」撥弄著有些凌亂的髮,雁離不知該說些什麼,說自己想著他的身影一夜無眠?多麼荒謬。
恆罪月沒再多說什麼,像是瞭解他的有口難言,只是輕輕地拍拍他的頭後,便下了馬車,將自己打理好,雁離隨即跟上,恆罪月並沒有走遠,就在車廂外,並伸出了手扶他下車,眼前是一處極為熱鬧的城鎮,單是透過城門望去,便已覺人潮往來、川流不息。
「雁離,等會兒就拜託你了。」恆罪月看著城中,似在盤算著什麼,並朝他這樣說道。
雖不知是為了何事,雁離仍是點點頭,大有一絲慷慨赴義的意味。「是。」
看向他,恆罪月不知為何,低低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