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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可疑的毒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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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1,审讯室。
软墙上的表盘记录着时间和温湿度,秒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后跳,直到59之后,31分变成32。
贩毒嫌疑人孙大海坐在受审的座位上,青蓝POLO衫,黑色棉布长裤,脚下一双耐克运动鞋。寸头,头发双鬓泛灰,抬头时额头有明显的抬头纹,脸上挂着一层整夜没有洗漱的油光。
“核对下信息。”
落座后,赵与拿起一开始放在桌上的信息表:
“孙大海,男,37岁,身份证后四位是172Y是吧?”
孙大海恭敬地点头:“哎,是的,警官。”
赵与放下信息表:“之前是做什么的?怎么想到搞这个?”
赵与的审讯不疾不徐,甚至比平时工作说话还要温和些。不像某些经验少的警员,一开口就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犯法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导致嫌疑人一开始就很不配合。
罪犯在决定犯法的那一刻,便已知道那是犯法的,权衡各方利弊之后仍旧选择那么做,自动就会把警方划分到对立面。
想让嫌疑人招供,第一步是放下戒备,拉进距离。
孙大海见她并不严厉,又天生在心里有“女人好欺负”的刻板印象,交握在一起的手松了一下,身体也不那么紧绷,说:
“嗐,警官,这不也是一时糊涂嘛?我之前在工地打工的,也是最近女儿生病了,缺钱,我才听了三哥他们几个的,想着来搞一票。”
“什么病?”
“乙肝。”孙大海挠了一下鼻梁。
“几岁?”
“5岁。”
“这么小就感染了,那是得好好治。”
“对啊,这不是急坏了嘛?警官,我发誓我真的就只是想给女儿看病,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当爸爸的能看着女儿生病不治的?”
“现在医学技术很发达,好好赚钱,也不是治不了,干嘛非得搞这个呢?”
“这,这不想着来钱快嘛......警官,我被抓了现行,没啥好说的。你们让我供出来的买家和上家,我也都说了。就,能不能看在我是头一回的份上,从轻处罚啊?”
“你真的是第一次么?”
“我真的是第一次。”
得到这句回答,赵与没往下问了,桌下的膝盖轻碰了柳回笙一下。柳回笙默契地也用膝盖碰了她一下,心照不宣。
赵与接着问:
“我看资料里,你跟你前妻离婚3年了,女儿没判给她么?”
孙大海挠了一下耳朵,讪笑着问:
“警官,这,您这问的都是我的私事儿。跟这个案子也不搭噶啊。”
“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也有助于对你的行为作出判断。”赵与的解释很有说服力。
“噢......这样啊。”
孙大海低头,抿唇的同时转了转眼珠子,再抬头,又是一副老好人的面孔:
“是,我跟孩子她妈呢,是离婚3年了。女儿是判给她的。这感情虽然散伙了,但孩子是无辜的啊,对不对?当时离婚的时候,我把我所有财产都给她们娘俩了。”
“你自己一分没留?”赵与问。
“没有,我们男人哪那么多心眼儿?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的,钱没了就再挣嘛。”松开的手重新握到一起。
“孩子怎么病的?”
“不知道啊。”眉毛上扬,上眼睑收缩,额头挤出抬头纹。
“乙肝不好治,是小三阳还是大三阳?”
“大三阳。”拇指藏进掌心。
“需要肝移植么?”
“要的要的,所以我这才鬼迷心窍,干这个来了嘛?”
说到这里,孙大海以为自己的感情牌已经打动了面前这两个看起来没有阅历的女警察,声情并茂地加大力度。
“警官,你们得相信我啊!要不是为了我女儿,我不会走上这条路的。我在工地搬砖,本来也没多少工钱。”
眼睛盯着赵与,手往旁边一指:
“前段时间我前妻来找我,说孩子病了,要10万块,我一时间上哪给她弄那么多钱?后来我......”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当场哭了出来。
隔壁监控室,巡逻抓人的警员资历稍低,见此情况有些动容,开口:
“咱们是不是整错了?没准他真第一次呢?”
老李摇头:“不一定,毒贩的话不能信,起码他不是工地的工人。”
缉毒警高莉也表示:“他们很会演戏的,为了那点毒品,什么话都敢编。就看赵队问不问得出来了。”
审讯室,赵与没接孙大海的话。
孙大海表演够了,才恍然惊觉眼前的警察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再哭下去有做戏的嫌疑,于是收拾好情绪,抬手用力擦了两下眼睛,哽咽着说:
“警官,该说的跟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是不是可以结束了?”
赵与的眼角沉了下来,幽深的眼睛宛如一口泥潭,顷刻深不见底。话锋一转,全然没了刚才问话的随和,一字一句皆是刀片。
“你是说了很多,但没有一句实话。”
孙大海被她腾然改变的的态度冲愣了,舌头打结:
“什,什么意思?”
赵与指出破绽:
“你说你之前在工地搬砖,但你的手却很干净。长期从事工地劳动的工人手背跟掌心都有老茧,指甲缝有污垢,指尖向下弯曲,甲床拱起,呈圆弧状,少数指甲开裂。但你的手没有茧,指甲也很干净,因为你从事的根本不是体力劳动。”
孙大海急了:“我,我是今年才去工地搬砖的,茧没起来不很正常么?”
赵与拆穿:“如果是新人,手上的痕迹会更严重,打磨的地方会有血泡,砖头、瓦片,会在手指手腕这些地方刮出伤痕,这些你也没有。”
“我......”
“还有,你口口声声说要给女儿做肝移植。大三阳只是携带乙肝病毒,没有发病是不用移植肝脏的。况且,哪家的肝移植,10万块就给你做了?”
孙大海急得满头大汗,两只手攥得发白,眼珠飞速转动着,飞快组织语言想要狡辩。
谁知,赵与话音刚落,一旁观察了整个盘问过程的柳回笙开了口:
“孙大海,我们已经知道你长期贩/毒,并且你前妻就是因为知道你贩/毒才跟你离婚的。你没必要再隐瞒下去,越说谎,对你越没好处。”
长期贩/毒。
这四个字出来,别说孙大海,隔壁的监控室也陷入哗然。
孙大海猛烈摇头,脖子涨红:
“我没有!你们不能因为我搞了一次,就冤枉我搞很多次吧?再说这次我都没卖成,根本就没有贩毒。这是未遂!未遂!”
孙大海突然情绪失控,一旁两个安全员立即上前把他按在椅子上。
“老实点!”
“你激动什么?好好配合录口供!”
孙大海抓着桌板,飞快瞄了眼时间,又扯着嗓子大喊了两声:
“反正我是未遂!未遂!”
面对疾风骤雨般的嘶吼,柳回笙岿然未动,语气平淡地陈述:
“世界上有三种嫌疑人,一种是没有犯罪,极力证明自己的清白。一种是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真心忏悔。一种是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拒不认罪。你,就是第三种。"
顿了顿,说到:
“但很可惜,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孙大海眼睛一瞪:“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柳回笙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跟赵队随便编两句忽悠你玩呢?”
孙大海冷笑:“难道不是么?”
柳回笙宽和地点点头,道出依据:
“刚才赵队问你,女儿得的什么病。你说乙肝。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挠了一下鼻梁。人在组织谎言的时候,血液流速会变快,鼻子的神经末梢会发生反应,产生酥痒的感觉,所以很多人会摸一下,挠一下。”
“还有你说你是第一次贩毒的时候,赵队问你‘你真的是第一次么’,你说‘我真的是第一次’。完完全全重复她的问题,这个在专业上来讲叫【重复提问式回答】,一旦这个句式出现,不管说什么,都是假话。”
人在组织谎言的时候,总是期待天衣无缝、没有破绽,但这往往会导致过犹不及,回答的答案大片段重复提问者的问题。
“再说到你女儿的病。我相信你女儿的确生病了,但绝不是携带乙肝病毒这么简单。刚才赵队问你,她怎么病的。你说不知道。但你的眉毛往上抬,眼部周围用力,上眼睑收缩,这个表情告诉我,你不但知道,并且不想告诉我们。”
真正的疑惑,眉毛会往中间收缩,单纯的茫然,眼睛周围的肌肉是松弛的,不会像孙大海整条眉毛上扬,眼周用力。
“你知道你女儿怎么生的病,但又不想暴露。结合你长期贩毒,不出意外的话,你接触过很多吸/毒人员。你卖的是海/洛/因,而不是冰/毒。冰/毒常见于烫吸,需要加热的工具。而海/洛/因不一样,很多吸毒人员会选择注射。所以,你跟那些吸毒人员交易的地方,或者你家里就存放有针头。现在针头都是管制的,吸毒人员会自己保存。实在没有,就互相借用,很容易感染血液传播的疾病。如果你女儿不小心碰到,被针头划伤,恰好上面又有病毒的话,很大概率会感染。”
说到这里,孙大海用力朝一旁偏头,抬手捂了一下眼睛——
这是个羞愧的动作。
柳回笙点头,得知了答案:
“所以,她感染的不是乙肝病毒,是HIV。你的前妻发现之后,才会跟你离婚,带着女儿一走了之。”
孙大海的心理防线被两人逐层击破,想不到任何反驳的借口,憋半天挤出一句:
“你们没有证据。”
证据这一点,赵与有发言权:
“时间问题。找到你前妻和孩子,她们可以证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贩的毒,以及,你女儿感染的到底是什么病。你手机里的通讯录,还有你贩毒的交易记录,这些禁毒支队会查得清清楚楚。”
柳回笙盯着他,接着赵与的话往下说: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来说说那5公斤的事吧。”
孙大海的手再一次攥了起来,但这次已经比之前弱了很多:
“我不知道。”
柳回笙说:
“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说。”
她缓了两秒,换了一种方式:
“其实我要是你,我也不希望警方找到。毕竟5公斤呢,你被抓了,过段时间风声过去了,找下家去拿回来就行了。但是,万一我已经知道在哪了呢?可不可以假装不知道,然后引诱你的同伙过去,一网打尽?”
孙大海唰地抬头:
“不可能。”
否定的是“一网打尽”,而不是那“5公斤”。
柳回笙眼睛一眯:“所以,你不光知道有5公斤的毒.品,还知道在哪。”
孙大海意识到自己漏了破绽,用力闭嘴,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间。
柳回笙喝了口热水,闭眼,捏了捏鼻梁,然后曲起食指,用凸起的指节按压两侧的太阳穴。
隔壁,监控室的几人疑惑。
“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累了吧?”
“这才进去多久?”
审讯室,站在孙大海旁边的安全员也纳闷,本来问得好好的,柳回笙突然就不说话了,一旁的赵与也没有接棒的意思。
这是......不问了?
老李挥手让几人闭嘴:“别说话,看看怎么回事。”
内内外外,唯只赵与一个气定神闲——柳回笙不是累了,是要调整眼睛状态,马上动真格的了。
下一秒,柳回笙睁眼,重新看向孙大海,目光尖锐得仿佛精密的扫描仪。
“5公斤不少,你肯定会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是在市局附近被捕的,那这批毒品应该离得很远。大概有10公里?不对,不止......应该是20、30——”
说到30,孙大海的嘴唇细微地往内收敛,柳回笙有了答案:
“30公里。”
接着往下,柳回笙一下眼睛都没眨,精准地捕捉着孙大海的微表情:
“30公里就有点远了,已经出了市区。有可能在东、西、南——”
有了微反应。
“南方。”
“南方地势比较复杂,有一个镇两个村,还有一座山。”
没反应。
“看来不在村镇,也不在山里。往东南走也有海——”
眼皮收缩,鼻孔轻微扩张。
“在海里。”
得到答案,柳回笙终于闭上眼睛,眼皮覆盖的刹那,生理性的酸胀达到顶峰,似牙签扎进眼球用力往下摁,等大量液体分泌之后,痛感才慢慢缓解。
得到这些线索,赵与凭借多年的刑侦经验往下推:
“现在海关查得严,上岸下海都要开包安检,5公斤的分量你一个人不可能带出海,大概率只能挡在海岸线一带。”
“放在岸上目标大,容易被发现。放在海里又要避开下水游玩的游客和捕捞的渔民。最好的地方......是禁止游客进入的——跳水崖。”
说出这个地名,孙大海握拢的两只手立即收紧,大拇指藏进掌心。胸口剧烈起伏,吸了一大口气。
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柳回笙将他的反应收进眼底,扭头对赵与说:
“去跳水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