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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宽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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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夜。
郁宅,别墅顶层露台。
郁京侑指尖夹着烟,年过半百的脸庞皱纹嶙峋,却仍旧可以窥见一些年轻时的俊俏风光。
他眉心轻皱,吸了一口烟后,缓缓吐出,烟雾缠绕在男人上半身。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郁京侑转过身。
看到年轻男人和他如出一辙的淡薄面庞时,郁京侑愣了愣,随后眯起眼。
郁钧漠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现在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眼神和脸色都平静,敛眼俯视着他。
片刻安静,郁钧漠开口:“爷爷不想见你,他已经睡了。”不等郁京侑说话,他又轻飘飘地补:“您真贴心,大半夜约老人家谈话。”
“……”
郁京侑重新转过去,手搭在露台扶手,指间的烟头燃着猩红的光,一声不吭。
“爸。”
中年男人有些错愕地回头。
从十三岁开始,郁钧漠就没喊过这个称呼,现在他的表情竟然还很坦然。
“烟戒了吧,她不是不喜欢烟味么。”郁钧漠淡淡道。
“……”
郁京侑不由自主垂下眼,看向指间的烟。
片刻后,他把烟灭了,笑了笑:“你还有脸提你妈。你知不知道她这几年活得有多生不如死。”
郁钧漠语气依旧平淡:“是她咎由自取。”
郁京侑杀过去一个眼刀:“如果不是她挑中了你,把你接到郁家来,你还能有今天?”
“她接走我是因为抱子得子,不是为了给我好的生活。”郁钧漠冷淡地接住郁京侑的眼刀,“您扪心自问,我在你家这十几年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供你吃供你穿!给你跟阳阳一样的零花钱还不够?你还想怎样?”郁京侑怒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是吧!”
郁钧漠平静地注视他。
郁京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
这小子从小就叛逆,打到半残废却还能吊着一条命,继续跟他对着干。平时看着对你百依百顺,但实则背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谋划好了一场反杀局,燃了把熊熊大火,给他后院烧了个精光,把他亲儿子整了个终生植物人不说,还取得了郁老爷子的信任,占走他郁家半壁江山。
他知道席离芝那姑娘的事儿,也知道自个儿亲儿子对养子的忌惮,之所以任凭事情发酵,就是想借这件事除掉这个养在狼窝里的虎。
但从儿子出事那刻开始,他就不禁怀疑,郁钧漠这狗崽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是多年的蛰伏与韬光养晦,暗地里悄悄讨好老爷子,还是真的仅仅是人犯我我才犯人?
郁京侑不懂这个孩子。
向来摸不透他。
所以郁京侑现在是怵他的。
他不知道这野种是怎样让老爷子那么喜欢他的,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能力空降恒科,还能在一年时间内就坐上总经理的位置。
“喊您来是为了我家里那位,”郁钧漠冷冷地说,“别以为自己有什么其他价值。”
郁京侑瞪眼:“你!”
“本来我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就这么和您稀里糊涂揭过以前的事就得了,但没想到,您还是这么讨厌我,那我也没办法。”郁钧漠把手插进裤兜,站得更懒散些,“明天过后,老死不相往来吧,爸。”
他转身就走,郁京侑在原地定了会儿,喊住他:“如果我告诉老头子,阳阳的事儿是你一手策划——”
没把后半句话说完,就看他的反应。
年轻男人停住。
风声呜咽,黑夜静谧。
郁钧漠转过身,平静注视他。
须臾,他说:“我本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郁京侑皱起眉。
年轻男人胸膛轻轻起伏一趟,道:“爷爷他老人家对我好,是因为,觉得亏欠您。”
“……”
“因为您是奶奶带回来的,他才对您好,却没想到您自己害怕被吃了,离家出走,”郁钧漠说得极其平静,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您知道爷爷夸过我什么吗,他说,我在生意上的手段和方法,有您的影子,您本来是个好苗子,他本来是想提拔您进恒科的,和大伯平起平坐,一起竞争恒科CEO的位置。”
“……”
郁钧漠盯着郁京侑的眼睛,“您把我锁在书房暗间里关禁闭的时候,在外面打的所有电话,我都听见了,从小听到大。”
从小被打到大,身上有多少伤痕,孩子心里就种下多少恨,却也有多少和他如出一辙的出色能力,多少在生意场上厮杀的妙计。
“你儿子那些手段爷爷也都知道,他现在对我好,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自己没好好培养你,导致你养出你儿子那样的人,我受了委屈,一切源头都是他,他自责,想弥补我。”
“虎毒都不食子,您把爷爷对您的好理解成捧杀,他还挺难过的。”
“咱们家楼下门口那块牌匾写的是什么,您是不是从来没记住过。”
“……”
郁钧漠不给郁京侑答案,站在原地,凝视已然被事实冲击到浑身发凉的郁京侑长达一分钟,大步流星离开了露台。
郁京侑在他出去那刻,向后趔趄一步,手猛地搭住扶手,渐渐地扣紧,指尖泛白。
隔天,婚礼上,郁京侑魂不守舍。
见到老爷子也只是毕恭毕敬弯腰打了个招呼,道歉的话,求和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看到郁钧漠和席留璎在鲜花拱门下相视一笑的样子,又莫名想起自己结婚时,他跟前的萧祯缇光鲜亮丽,满脸洋溢着幸福,也想起台下坐着的,面带微笑的郁衍鸿与卓清灵。
“……”
咎由自取。
郁京侑在返夏的飞机上咀嚼着这句话。
是啊,他确实是咎由自取。
如果他不那么懦弱,不那么揣测自己的父亲,就不会逃跑,就不会自怨自艾而把心里最阴暗的想法施加在自己的养子身上,一次又一次,通过施暴来掩盖,来满足,自己的恶念。
也不会,因此失去唯一的亲儿子。
飞机落地后,郁京侑想起来了,郁宅别墅大门口挂着的牌匾,写了什么。
家和万事兴。
少年时他每每进门都低着头走路,生怕对上哪位亲出郁公子的眼睛,又怎么会记住,那牌匾上面写了什么字。
“……”
他错了。
他想错了,也做错了。
郁家从来都不是什么尔虞我诈的吃人窝,其实这个家,很温暖,很和谐,兄弟之间的那些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该一致对外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团结。
有那样相爱的一对长辈,家庭怎么会差。
“……”
郁京侑苦笑了一声。
那个阖家欢睦的大家庭,日后再不会有他郁京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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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大年初一。
一大家子吃完晚饭,长辈们在一楼大客厅里聊天,小辈们散落在别墅上下。
大哥、三哥和四哥在台球室,二哥二嫂和郁晴澜在小客厅看电视,沙发上,已经满一岁的领领正拿着玩具,走到郁晴澜面前:“姑姑,姑姑。”
郁晴澜边看电视边接过玩具,刚想把领领抱进怀中,小孩子忽然情绪高涨尖叫一声,从她怀里挣扎出去。
三个大人同时看向客厅门口。
郁钧漠一边脱下大衣,衣服递给家佣,一边对已经蹲下去抱领领的席留璎说:“小心点儿。”
郁晴澜:“哎呦姗姗来迟呀五哥。”
二嫂坐在沙发上笑,二哥起身走去和郁钧漠互相拍了拍肩:“晚饭都没赶上,爷爷那边打过招呼了?”
“打过了。”
“那你得陪我喝点酒。”
郁钧漠笑了笑,看着抱着领领坐到沙发上的席留璎说:“我得开车。”
二哥揶揄:“诶,不是有司机么。”
“都给放假了。”郁钧漠道,又对席留璎说,“你小心手。”
“哎呀知道啦。”席留璎的右手因为拉琴受了伤,手指上打了石膏,但还是抱着领领不放,“领领宝宝想不想婶婶?”
领领笑得很开心,伸手抓席留璎的脸蛋,她俯身亲了小孩子好几口:“怎么这么可爱啊你?二哥二嫂把你养得好好的胖胖的,是不是?你平时吃多少呀?”
“你也吃胖了,樱桃。”二嫂说,伸手捏捏席留璎的脸颊,“小澜你说是不是?”
“对啊五嫂嫂,你现在比以前更漂亮了,不是那种少女的漂亮你懂吗?就是少妇的漂亮,珠圆玉润,雍容华贵……”郁晴澜正要继续发射四字成语,被郁钧漠轻拍了一下,“啊!五哥!很痛诶!”
郁钧漠用手指比在唇前。
席留璎听见这些先是愣了愣,问了句“有吗”,就把话题揭过去了:“嫂子,领领大名还没想好呀?”
二嫂无奈笑了笑:“还得老爷子点头才行呢,不过孩子现在年纪小,也不急,上了幼儿园再说吧。”
“其实小名就很好听了,寓意也好,是不是?郁领领。”席留璎用鼻尖供孩子一下,领领咯咯笑,很喜欢她,搂着她的脖子不放,“婶婶,婶婶。”
他的“婶婶”两字咬字还不太清晰。
席留璎:“婶婶怎么啦?”
“手手。”领领胖胖的手指戳了戳席留璎受伤的手指,她看了看,“对呀,婶婶手手受伤了,领领要怎么办诶?”
“吹吹。”领领双手抱住席留璎的手指。
小孩子抓的动作又快又重,席留璎轻“嘶”一声,二嫂和郁晴澜同时“诶”了句,另边和二哥聊天的郁钧漠立刻看过来。
席留璎笑着说:“没事没事,你们别紧张。”
二嫂把领领抱回去了:“婶婶手指受伤啦,领领不能碰哦,吹吹就好了。”
郁钧漠往这边问:“怎么了?”
郁晴澜看两位哥哥那边一眼,立刻打趣:“嫂子你看,五哥闻着味儿就来了,你真的是一点事都不能有,看给他紧张的。”
席留璎没理郁钧漠,而是把手指递给领领,小孩子认认真真地给她吹气。
后来郁老爷子说想看看领领,拄着拐杖上楼来,一大家子都聚在二楼小客厅。因为很久没见席留璎了,郁老爷子抓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席留璎也妙语连珠把老人家逗得直乐。
在老宅待到九点多,和大家在院子里看完了一场远处的烟花,又拍了张全家福。
席留璎坐上布加迪之前,二嫂还抱着领领来送行。
领领很舍不得她,一直要席留璎抱,席留璎坐在车里,车窗降下去,牵领领的手,说:“下次领领来婶婶家玩好不好?我给你准备好多好吃的,婶婶家里还有小猫呢。”
领领点点头,小胖手朝她挥了挥:“婶婶拜拜。”
席留璎心都化了,瘪嘴:“拜拜。”
缠了好一会儿才走。
回到锦玉湾,席留璎躺在沙发上休息,郁钧漠还没上来,在楼下商场里买东西。
她等了好一会儿人才上来。
男人刚进门,她眼睛就盯着他手里的购物袋:“买了什么啊?”
“你不是来月经了,我给你做点儿暖胃的糖水。”他边说边换鞋,提着购物袋走入厨房。
席留璎心又要化了:“老公你怎么这么贴心这么好啊。”
郁钧漠:“嗯。”
他做了碗红豆牛奶粥,热腾腾的,端到茶几上给她,席留璎立刻坐起来,端起来就喝,长发落下去,郁钧漠就拨手上的皮筋给她扎头发。
“领领真的好可爱啊,刚走就想他了。”席留璎边喝边说,“郁钧漠,你真的不想要个跟领领一样可爱的宝宝吗?”
男人低着头,专心给她扎头发:“不想。我养你一个就够了,不想养别人。”
喝到一半,席留璎忽然想起什么,倏地把碗放回去。
郁钧漠一愣:“怎么了?”
席留璎委屈上来:“我不喝了,再喝下去我又要胖了。都怪你,每天都给我做那么多吃的,还做得那么好吃,算上二嫂和澜澜,新年这段时间已经是第六个人说我长胖了!”
郁钧漠失笑:“你这体重还能叫胖?”
席留璎拔高音量:“澜澜都说我珠!圆!玉!润!”
知道她生理期情绪不稳定,郁钧漠只好耐心哄,哄她把糖水喝完,把她的情绪稳下来。
维纳斯窝在猫窝里睡觉,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接近零点的时候,室外又放起了烟花。
小猫被惊醒,跑到他们这边来,钻进席留璎的怀抱。
她轻轻抚摸小猫的背,安静看窗外的烟花,而郁钧漠正轻轻顺她脑后的头发。
“又过了一年了。”她喃喃道。
“嗯。”
她说的声音很轻,郁钧漠就明白她又想起席离芝了,于是把她抱进怀里,下巴靠在她的脑袋旁边,摩挲她的手背。
“郁钧漠,你一定不能死在我前面。”她说,“我会受不了的。”
她经历了太多死别,先是姐姐,再是外婆、外公。
去年下半年,杭卿的爷爷去世了。杭老先生从小就很宠杭卿,也宠席留璎,因此席留璎难过了好一阵子。
“嗯。”郁钧漠把她抱得更紧些,也看窗外的烟花。
“可是这也说不准啊,”席留璎带了哭腔,“不行,我们要孩子吧,你要是真死在我前面至少还有孩子陪我。”
“我不会死在你前面。”郁钧漠亲她一下,“我保证。”
“你怎么保证?”
“……”
“你看你也保证不了!”
郁钧漠第一次觉得,他的保证好像真的可能做不到。他一时语噎,咽了咽口水:“那我从现在就开始养生,工作也不那么拼,好不好?”
席留璎破涕为笑。
总感觉“养生”这个词从一个还不到30岁的人嘴里说出来,很奇怪,很搞笑。
“樱桃,对不起。”
“嗯?为什么道歉?”
“是我比较自私,只想你陪我久一点,生孩子的话,你身体肯定会受到影响,我不想你吃苦,也不想……”郁钧漠低下头,下巴靠在她肩头,“你的注意力在别人身上。”
“孩子又不是别人。”
“那也不行。”
她笑了笑:“好好好。”
郁钧漠嗅着她的发香。
在心里重复一个“好”字。
好,真好。
其实以前他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和自己爱的人结婚,一起过一辈子。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会爱上一个人,就算爱上了,那也会很短暂,然后换人,不停换。
但他竟然爱了她这么多年。
她耍脾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脾气怎么这么好,明明在公司里经常烦。
她犯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甘愿帮她拿东西,无微不至照顾她,明明他是个连护肤品都懒得用的人。
郁钧漠在做这些的时候,其实会想起郁京侑。很多事情,他在学着郁京侑对待萧祯缇的样子,对待席留璎。
他抬起头。
现在想起郁京侑,心里也不再有那么多恨意了。
烟花还在放。
怀里的人安静下去,呼吸平匀。
她昏昏欲睡。
郁钧漠把人抱得更紧些。
又过了一年啊。
真好,她还在他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