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染盛世》锦苏

19、岁月

　　他已经很老了，满目的白发和皱纹，无数次地提醒他那已经逝去的岁月。他开始习惯了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他仍旧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再没了从前的激情。不，也许有一人是例外的。

　　她是他的妍儿，一个貌美而调皮的小女子。他封她为婕妤，而外界都喜欢唤她钩弋夫人。只因她天生双手握成拳状，虽年已十多余年，但依然不能伸开。直至他出现，她才缓缓张开了双手。他相信这是他们的缘分。

　　每次想到她仿佛就很愉快，看到她的脸，仿佛什么烦恼都可以消除。明眸善睐，皓齿雪肤，带着颠倒众生的风情。她的笑容很调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宛如两个弯弯的月亮，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有一点邪气，却暗藏三分温柔。

　　她总是喜欢在他背后偷偷出现，然后用手捂住他的眼，一声不吭。他微笑，柔声说：“妍儿，又调皮了？”

　　她泄气地松开手，满脸失望，嘟着娇红的小嘴抱怨道：“真是不好玩，每次都骗不了陛下。”

　　他含笑，拉她坐到自己的身边，伸出手臂轻轻揽着她，说：“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胆子？”

　　她也笑了，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看陛下又发呆了，在想什么呢？”

　　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有那么一刻的失神，可是很快就回神过来，说：“可不是在想夫人你何时过来。”他喜欢宠她，因为他喜欢她的笑容。那种目光很单纯很干净，和宫中的其他女子都不同。为了看到这样的笑容，他愿意把能给的都给她。这些年来，他身边出现了那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可是自从李夫人死后，他再也寻不到一个令他如此动心的女人了，直到她的出现。

　　她是如此特别，如此珍贵。和她在一起，他仿佛找回了那逝去的年少岁月。

　　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皇子。小皇子容貌酷似她，长得非常漂亮。他为那个孩子取名弗陵，是他所有孩子中最为喜爱的一个。因为他像她。

　　他命人端上了一些小糕点，取了一块放到她嘴边。她轻轻推开他的手，皱眉道：“陛下又忘记了，妍儿不爱吃这个的。”

　　他明显一愣，然后“哦”了一声，一声不吭地把糕点送入自己口中。嚼了嚼，满嘴的甜腻。其实他也不喜欢的，这么甜，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会喜欢的？

　　她捡了一块不太甜的，递到他嘴边说：“陛下应该少吃些甜的。”

　　他微笑，接了她的糕点，果然清淡可口。只是却没了刚才那块的回味。他伸手，又拿了一块甜的。她笑了，说：“陛下可真像个小孩子。”

　　他伸手，把糕点递到她嘴边，说：“吃一块好不好？很好吃的。”他微笑着，想到从前那个人也这样，把糕点递到他嘴边，然后笑着说：“彻，吃一块好不好？很好吃的。”

　　她吃了，微微皱了皱眉，说：“唔，好甜。”

　　是，很甜的一块糕点。甚至甜到让人觉得苦涩。可是每尝一口，他就觉得跨越了千年万年的思念。

　　王孙，我现在仍旧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从来不曾离开过。

　　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想他的时间也许是到了，可是他并没有曾经想象中的那样害怕。但这千秋的霸业，他不能遗失。那是他给他的承诺。

　　他密诏了霍光、金日磾、桑弘羊和上官桀四位重臣，商议后事。

　　他已下定了决心，为了他的江山，他没有什么不能牺牲的。母亲，这是不是当初你一直所要的？自从那个人死后，他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从小一起长大的陈阿娇，他可以废了她，相伴几十年的卫子夫，他也一样可以舍弃她。所以对于她，他一样下得了狠心。曾经吕太后称制的事情，他不能允许再发生。

　　他要她死。他不信她。

　　可是他们的孩子，以后就会成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那个孩子，容貌越来越酷似她，这便意味着，他也越来越像那个人。

　　他快离开这个世界了，自然已经不需要那个笑容了。

　　他不怕后世的指责，人站的越高，就越不用指望别人的理解。因为站的太高，别人根本无法企及。那时只有王孙理解他，并且对他许下诺言，要在陪他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是，他却违背了这个诺言，是被他逼的背弃了他。还有那一年他诛杀李家，李延年临死前却对他微笑，说，陛下，你受万民敬仰，臣却觉得您很可怜。

　　他可怜吗？

　　这一生，他能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江山，美人，忠臣，良将，霸业，他一个也没有错过。

　　他得到了一切，却早已失去他真正的天下。

　　——我会陪着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恩恩，我知道。所以你一直在，是不是，王孙？

　　——你是皇帝，任性是要有个度的。

　　恩恩，我不任性了。王孙，你看见没有，为了江山我谁都可以牺牲了。

　　——彻，让我去战场，好不好？

　　好好，我现在什么都依着你，再不勉强你了。

　　——吃这个甜点好不好，很好吃的。

　　好好，我说过都依着你。王孙，我们还有很多没完成的心愿，这一次再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喊他，可是他舍不得醒来，他知道是幻觉，可是醒来了就听不到这个声音了。让他再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们其实分别太久了。

　　征和四年（前89年），仅在卫皇后含冤自杀两年后，赵婕妤（钩弋夫人）死于云阳宫。后元二年（前87年），武帝刘彻驾崩，年仅八岁的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昭帝即位，追尊钩弋婕妤为皇太后，发卒二万人起云陵，邑三千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