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染盛世》锦苏

15、长门怨，金屋恨。

　　她十一岁那年，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问他：“彻儿喜欢阿娇姐姐么？”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满脸稚气，却异常郑重地回道：“如果有一天能娶阿娇姐姐为妻，彻儿一定要盖一座金屋子，把阿娇姐姐藏起来。”

　　在座的长辈们纷纷笑起来，她母亲和刘彻的母亲王夫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似简单的童言下，暗藏的是一场政治阴谋。

　　她也笑，心中颇有些得意。她很喜欢这个小表弟，虽然年纪尚幼，却比其他的皇子们更加冷静沉着。她微微一笑，想着有一日这个小表弟长大，必是一个举手投足之间充满自信的英俊男子。

　　因为他的许诺，他们订下了娃娃亲。因为他的许诺，他母亲王夫人得到了皇后之位，他也被立为太子。那段时间她很快乐，想象着某一日他登上帝位，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带她走上未央宫的大殿。

　　可是，除了那一日之外，他对她总是异常冷淡。她气愤，从小到大谁不敢对她如此冷淡？他们时常吵架，她恼他，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刘彻跟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他骄傲，他自信，他冷静，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她已经渐渐爱上这个表弟。

　　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到了他身边的韩嫣。

　　韩嫣，从小就陪在他身边的伴读，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她不知道为何就是不喜欢韩嫣，虽然他对她很恭敬，也很温和。可就是这个韩嫣，却在一次上林苑踏青之时，不顾生命危险救了她。她受不得这样的恩情，于是发誓有一日一定要还给他。

　　后来的后来，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登上了皇位。一个月后，他履行了当年的诺言。那场婚礼很盛大，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他微笑地伸出手牵住了她。她终于等到了梦里时常出现的场景。那一瞬间，她觉得这样幸福。

　　最初的一个月，他待她很好。可是一个月之后，他就渐渐露出了本性。她恼怒，她绝不能允许他不爱她。她向母亲哭诉，她母亲大怒，决定要怂恿太皇太后废了他。本来她也想那么做，要他知道忽略她不爱她的下场有多悲惨。可是，她舍不得。

　　她恼他怨他，可她也爱他。所以她舍不得，哪怕心中有多委屈。

　　他和韩嫣的关系是在他们婚后三个月后她知道的。一瞬间她气得浑身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起了他每次望着韩嫣的目光，眼中满是温柔。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在她身上，永远盯着一个韩嫣。

　　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

　　那一天，她伏在寝宫里痛哭流涕，几乎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尽了。黑暗中，她哆哆嗦嗦地替自己擦净眼泪，告诉自己，要忍。因为那个人是韩嫣，她唯一欠他人情的人。

　　可是，没过几年，他又宠幸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卫子夫，是平阳公主家的一个小舞姬。

　　一个韩嫣还不够。这一次，他居然以宠幸一个下贱的舞姬来侮辱她。她在寝宫里和他大吵一架，气得和他当场打起来。她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刮过他的脸，看见他脸上狼狈地出现一道道红痕，心里一阵快意。他最终妥协，把卫子夫交给了她。

　　妒火已经完全烧尽了她的理智，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狠狠地折磨卫子夫。她要把多年她受尽的委屈全盘发泄出来。

　　可是，韩嫣却在那一刻出现，带走了卫子夫。

　　她气愤，质问韩嫣：“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不恨那个贱人吗？她抢走的可是刘彻！”

　　韩嫣愣了愣，然后无奈说：“殿下，陛下贵为天子，有权力喜欢任何人。韩嫣只是他的臣子，无权过问。”

　　她冷笑，“韩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吗？我不说，是因为忍了。你说的对，他再喜欢你你也永远只是他的臣子，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可是，卫子夫我就不能忍！我告诉你，刘彻这辈子纵然不爱我，他也只能成为我一个人的，他的后宫，只允许我一个人存在！他是皇帝又如何？我的身份也很尊贵，甚至比他这个皇帝更尊贵！他要是惹恼了我，就是皇帝我也不放过他！”

　　韩嫣沉了脸，说：“殿下，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份。这个天下，是陛下的。”

　　她还是笑，“韩嫣，你看你，多可怜。明明爱他，却只能畏首畏尾，看着他宠幸一个个的新人，还要故作大方。我告诉你，有了一个卫子夫，他身边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卫子夫。你要我忍一辈子？”

　　韩嫣苍白了脸色，身体仿佛承受不住摇晃了一下，没有回答。她一下子红了眼眶，望着面前这个眉目如画，比任何人都美丽的男子，哽咽说：“你何必如此？你明明和我一样爱他。而且……”阿娇说到此处声音都开始颤抖，“你在他心里毕竟和别人是不同的，他对你……如果你去争取，那卫子夫绝没有机会！”

　　韩嫣苦笑，“殿下太看得起我韩嫣了。而且，殿下要韩嫣这么做，到底是为了韩嫣，还是自己？”

　　她抿了抿唇，抬起头怨恨地望着韩嫣，说：“就算我是为了自己又如何？这对你也没有任何坏处呀。就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韩嫣咬住了下嘴唇，内心仿佛在不断挣扎，过了片刻才说：“臣今天来就是告诉殿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恩准了卫夫人入住永巷，就算殿下再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会招来陛下的厌恶。不要做傻事，知道吗，阿娇？”

　　他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段年少的时光，那时只有他们三个，如此单纯。他对她恭敬有礼，却从来没有其他人那样卑微。她一下子泄了气，半响咬了咬牙，不甘心地说：“我、我知道了。”

　　韩嫣离去，她一下子跌倒在地，止不住地哭泣起来。

　　卫子夫进了永巷，取代了她。她的天都已经塌了。

　　她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了。替他精心地策划，夺得太子之位，帮他登上帝位，坐稳帝位，然后被他冷落。天下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悲惨的吗？

　　她真是低估了刘彻。这个男人对不爱的人，可以无情到让人心寒。

　　建元六年，她的外祖母窦氏太皇太后去世。她知道，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从那一刻开始，她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寝殿。

　　两年后，韩嫣被逼得自杀。

　　在听到韩嫣死去的那一刻，她震惊地无法动弹。韩嫣就这样死了，走得干干净净，而她却还要在这个冰冷的宫殿中，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老去。她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

　　她想，这次是最糟糕的了吧？

　　可是几年后，她就陷入了巫蛊事件。她怎么会做诅咒他的事情？她不过是想通过巫术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啊。她这样爱他，宁愿诅咒自己，也不愿伤害他。

　　可他不信她，还废了她的皇后之位，让她迁居到了长门。

　　那一日天气阴沉，大雨噼里啪啦地跌落下来，仿佛连老天都在替她悲哀。她浑浑噩噩地走进长门宫，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从十一岁那年的金屋藏娇开始，她为了他流了多少泪水，连自己也数不清了。这个男人，一次次地在她心口划上重重的一刀。她每次都以为这已是最糟糕的，再痛还能怎么样呢？可是每一次他都有办法让她更痛。

　　她不甘心。她花重金请来司马相如为她写了《长门赋》，还在妄想着他的回心转意。她想起，新婚的那一个月，他待她那样温柔。她想起，七岁的刘彻，一脸郑重地说，他要造一座金屋子给阿娇姐姐。

　　可是，这样的温情再不会有了。

　　他陪着他的新皇后卫子夫，早就忘记了旧人。

　　她忽然想起了韩嫣，她的这种痛，大概只有他能体会。他们都不该爱他。

　　若干年后，她在长门抑郁而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