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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一) ...

  •   许是见过故人,久未回忆的旧事竟又闯进梦中。

      南枳自小不喜自己的名字。

      乡野流传“贱名好养活”这一说法,他爹好歹算半个书生,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给他起了这么个半俗不雅寓意也不佳的名字。偏生南枳又自小体弱,常年与药汤作伴,家里头甚至专因此置下一个药缸——这当然有些夸张,毕竟那些形色药草也不过只占了小半缸而已。总之,他南枳虽生在南方,却与旁的“南橘”格格不入。旁人活蹦乱跳上树下水地撒泼之时,他只有一身病气药香伴在身侧,加之天生体寒,倒显得他真像株北边植下的瘦弱枳树。小孩正是爱胡思乱想的年纪,他便时常怀疑是这名字引起了自己一身病痛,总吵着要爹娘给自己改名字。

      爹娘一向纵着他们体弱的独子,却在改名一事上态度莫名坚决。哄劝的话说了一箩筐,改名还没个影,倒是先拿回一个护身符,只道是山上寺里师父开过光的,比什么名不名的管用。那护身符乍一看也就一块小铜片,摸着又冰又硬,坠在颈子上总不大自在,但总归是南枳自个儿求的,只好不情不愿贴身戴着。

      他总觉得这算舍近求远——反正都是讨个心安了,改名字难道不比爬山来的轻松么?不过南枳也不是非得在这事上头较真,往往一颗蜜饯、一幅糖画儿便能打发了他那点不满。

      因着体弱,南枳也不大能出门同邻里孩童游戏,毕竟他一个病秧子,若出了什么好歹也不好交代。于是他只能自己在家中找些乐子,其中最喜欢的一项便是躲在家里同爹娘捉迷藏。他时常要静养,故而耐性是极好的,若是一直没人找见,他能在一个地方窝一天。直到日头西落,爹娘在院子里唤他:再不出来饭菜要凉透喽,他才施施然从藏身处走出来,听爹娘夸出那一句:“咱们阿枳真厉害,能叫所有人能找不着呢。”

      小孩总是爱听夸奖的,于是南枳便致力于研究如何在家里头这半大点地方藏得无人可见,倒也自得其乐。

      然而爹娘在这院子里生活的时间较他长了许多,对这院子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不该总是找不见他。日日要靠呼唤寻人,归因不过是哄他高兴罢了。

      南枳真正了解到这件事时,也不过才七岁。他钻遍了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自觉藏不出什么新意了,于是又瞄上了厨里的药草缸。

      缸底浅浅铺了一层药草,南枳也并不太能认出是不是自己常喝的那几味,偶然问过娘亲这里头的药并不用于内服后,便打起了主意——

      他悄摸拿几件洗干净的旧衣丢进缸里,又抻了根棍子将其铺平,将药草盖了严实。再到玩闹的时候,只管一骨碌钻进缸里头,盖子一拖,当真藏得没人找得出了。

      身上常携的药味并着缸中药渣将他身上的人气掩得干净。缸中黑不透光,他怀着头一回大胆尝试的窃喜与忐忑,计较着若是爹娘实在找不着,他要讨个什么小玩意才好。然而模糊的倒数声渐小了,却没有了爹如往常那般夸张地四处翻找发问的声音,也没有了娘跟在后头的噗噗轻笑。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再睁眼时,外头仍是死一般的寂静,此刻才恍惚想起究竟听到了什么。

      ——是惨叫。

      一开始他没想到那是什么,只觉有不同寻常的震动远远传来,外头隐隐有哭喊——他听出是隔壁街的大婶儿,昨日还讨了她一碗甜羹——爹娘的脚步凌乱散在屋里四处,最后头顶沉闷一声响,仿佛是什么重物压在上头。

      娘似是在哭,殷殷切切嘱咐他在缸里藏好,决计不能出来。
      “会有人来救你的,小橘,不要让他们找见你……”
      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小名,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有人来找,一会儿说不要被找到,南枳心里生出几分担忧并着朦胧的一点恐慌,还是听话的缩起来了。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身子不好,总是怕疼,对血气也格外敏感,此时血腥味已经盖过了过浓重的药材味,嗅得他脸色发白。

      是妖怪么?他爱看的那些话本里害人的总是这种生灵,他想象着长相狰狞的妖魔一拳攘碎木门,走进那些他熟悉的人们,引发一阵哭嚎,遥遥透过缸递进他耳中。

      他更紧地蜷缩起来,甚至不敢碰到缸壁,心中祈祷催命的妖魔永远不要靠近他家,爹娘和自己都能安稳躲过。

      然而堂屋里爹娘纷乱外逃的脚步声还是响起了,而后接着的是什么撕裂落地的声音,最后是可怖的咀嚼声。
      上下牙齿一下一下,好像碰在南枳骨头上,叫他抑制不住地发抖。

      吃够人肉的妖魔心满意足,左右张望嗅闻确认未有人气藏匿,便丢下一地血腥赴下一场宴。

      也许有人逃进了山中幸存,也许全村除他外无一幸免。总之他在缸内躲了昼夜不知的几日,饿了便掏掏底下垫着的药材胡乱咽了充饥,倒也没吃出什么问题。后来缸口终于被打开,滚烫的日光几乎灼伤他的眼,他以为死期终临,将眼一闭,干涩的眼皮挤不出泪,只心想这约莫便是书中的“壮士就义”罢。

      倘若那妖要吃他的肉,他正好也和爹娘团聚,齐心将这妖胃里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他今年才七岁,只觉这样便是很狠辣的报复了。

      然而再一睁眼,却只见着一颗滚圆的脑袋探过来,见他醒来便惊得嚷开:“醒了!活了!”

      原是个和尚。

      小和尚身后立着一个眉眼肃穆、身形高壮的大和尚,闻言在小和尚头上抄了一记:“大惊小怪!”又转而问南枳:“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窗外透进的日光刺眼,南枳眯着眼适应了片刻,不动声色打量了一遍周遭:不大的房间,两张木床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块,其上被褥随意铺着,中间勉强隔出个床头柜,零散放着几本经书。
      并不宽敞,却冒着令人安心的活气,没有血,没有鬼,美好如幻梦。

      此刻自己正占了其中一张床铺。在冷硬的缸里塞了几天,再躺在这般舒适温暖的床上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南枳垂下眼,温顺地摇头。

      小和尚殷勤地递过一碗水,“你喝。”又新奇地打量他:“你真的一点伤也没有?那么多鬼,你是怎么撑下来的?莫非你是什么绝世天才,身怀奇功……哎!”

      大和尚没好气地收回手,仍是不近人情的样子,语气里却含了歉意:“他脑子有点问题,你多担待。若是无碍了便来用些饭,不然就再歇息会儿,晚些他再给你带。”又突然想起解释:“我们是音殊山上寺里的和尚,我法号慧素,他法号慧通。方丈先前在村里把你带回来,你可放心歇息,有事唤我们便可。”
      他顿了顿,仿佛斟酌一下,才道:“稍后方丈会来找你,问一些……关于大罗村的事。你若不想说,也可再延后些。”

      南枳片刻没能回话——那股血腥味又绕进他鼻间,耳边人声仿佛也转为鬼啸,干呕的欲望不断冲进喉间,他只能用尽全力遏止自己身躯的颤动。

      慧素觉察出他的异状,摆了摆手要劝,却见这小孩从对他来说过于硕大的水碗中抬起脸,神色平静:“我不饿,我可以现在就去找方丈。”

      未及慧素反应过来,眼见着小孩放下碗便要下床,原本唯唯诺诺立在旁边的慧通忙伸手去拦:“不行不行!你睡了这么久,一下床必定一走一个——”
      两脚沾地旋即一软,天旋地转。
      “……摔。”

      终究是躲了几天又卧了几天,几乎粒米未进,无怪乎有这一摔。待南枳见到方丈,又是两天后了。

      慧素这几日也给他简单讲了讲当日经过,他心底也就对这群和尚有了些判断:能人总是有的,不然不敢进沦陷的大罗村;善心亦是该有,不然不会救他。佛祖清规戒律在上,想必他们也不会放任余下妖鬼荼毒百姓。

      兴许还有幸存的百姓也被救下了呢?

      方丈慈眉善目,法号慈文,问话也轻声细语,和蔼得很,与法号十分相符。这让他在两日内被慧通灌输的“方丈最为可怕,凶神恶煞,一言不合便能将人从峰顶踢进山脚的湖里”等观念被冲散许多。
      那条湖他有幸远远望上一回,湖水浑浊,黑绿沉沉不见底,据说曾有水鬼在岸边捞过路人饱腹,唬人得很,是以他当时便信了三分。再加上现在慧通并慧素都说不出这寺究竟是个什么名头,寺门口更是连个牌匾也无,他便不由胡乱猜想:万一是个妖怪寺的妖怪方丈,指使两个小喽啰将他养大了吃,那这方丈踹个人也没甚可稀奇的。

      不对不对,南枳摇摇脑袋。自己脖子上还戴着娘亲求来的护身符,据说还是在这寺里开光的,总归是靠谱的。

      好在现在看来这方丈是人非妖的概率大些,南枳更加放心。

      方丈问他身体恢复如何,年方几何,在寺里可还适应,偏生不问到点子上。南枳心里些许急切,挨个答了后忍不住问:“方丈,那个村子里……还有人留下吗?”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只一恍神便脱口而出了。方丈笑意不变,眼神却携了悲悯,唱一句佛号,而后轻微地摇了摇头。

      意料之内,但麻木的心脏还是抽痛一瞬——自己人生数年的牵绊就这般消失殆尽了。南枳咬紧唇,半晌才道:“我……方丈,我有个请求。”

      方丈仍是温和笑着,手上佛珠滚动。

      “我想,收殓我父母的尸骨。”南枳声音很低,其实他仍是怕见到家中血肉遍地的情景,但,“我爹说,人死要入土,否则不安生的。”
      究竟是死了的不安生还是活着的不安生,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总是听话,也想两方都该安生些。

      “我知道出家人不轻易杀生……我还想留下来,但不出家,求方丈教我武艺傍身,日后……日后我要,为父母村民报仇!”

      这话实在是轻狂!且竟从七岁孩童语中出,南枳心中也有些羞愧,却是在想:这可是第二个请求了,且住在庙中又不出家,不是白吃白住么!只望方丈不要同他计较这些。

      思及此,他又快速添了一句:“我并非白吃白喝,平日也可帮着慧通他们做些洒扫活计,或者旁的也可!”

      语毕看见自己细瘦的手臂,他不禁心虚地将头埋低。方丈倒一派自然地听完了这好些话,才悠悠道:“你父母村人的尸骨已被寺里人尽数入殓,昨日方做了法事,你大可宽心。寺中也定然不会强逼一个幼童出家,更不会将你丢出去喂狼,你放心住着便是。至于洒扫,待养好身子再说。”

      方丈停了一停,迎着南枳灿灿的目光,缓缓道:“傍身之术,我教不了你。”
      “——且待缘法。”

      南枳倒不算太失落,此时是父母被安葬的安心更多些。至于方丈所说缘法,他并不计较真假,总归还有别的路子学;况且他如今多少也算个外人,寺内功法想必不能轻易外传,他能理解。画本子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当下失去的机缘往往预示着更大的机会,他还是先活下去吧。

      万般心绪条条捋过,南积一面沉思一面告别方丈,终于彻底在寺里安顿下来。

      寺后头的巨树秃而又茂,茂而又秃,五年便一刹过去。南积仍是不知这寺是什么名头,也未曾见有人进寺参拜过。一众大小和尚倒是淡然自若,好似寺庙天然便该这般空荡寂寥。

      他有时站在寥寥几人的佛堂前,摩挲着胸前贴身戴着的护身符,总颇为费解。

      “阿枳!”

      南枳闻声望去,厢房窗口探出颗溜圆的脑瓜,是慧通唤他:“站那发什么呆呢,药都要凉了!”
      他挤眉弄眼地招手:“快来快来,我再与你说件事。”

      南枳住下没多久,方丈便日日叫人端碗药汁予他,也不知是甚么成分,苦不堪言涩喉咙,难以下咽。这么灌了五年下来,倒也浇得他健康许多。初时瘦弱的小孩已抽条得和大他三岁的慧通一般高,身形也不再那般弱不禁风,至少自己轻松可单拎两桶水了。南枳多次旁敲侧击地问过方丈那药是什么东西,只得一句:从后山那老树上榨的。

      后山那张牙舞爪的老树?的汁液吗?南积听得牙酸,自此时常避着那树走,生怕哪日它成精冷不防抽自己一大耳刮子。

      幼时那句缘法之语,早被他当成方丈搪塞孩童的话抛之脑后了。然出家人不打诳语,倒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所谓机缘,居然当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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