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人情叶叶(一) ...


  •   北地秋风自带肃杀之气。江霖走进庭院,一脚陷进重重木叶中,不禁恼道,“满地落叶,怎的不曾打理?”
      “可别忙清扫。我攒了好久的落叶,总算能听听‘冷雨敲窗,风镫乱叶’的声音。”
      说话之人正是撄宁姑姑。去岁岳旻回乡过年,也不知在赵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再返长安时,身旁竟跟着赵府主母的贴身侍女撄宁。撄宁在国公府地位超然,不仅因她奉徐蕙之命来此,于江霖等人有长辈之谊,更因她悉心照料少年们的饮食起居,将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莫说府中的仆役、宾客,便是家主江霖也对她敬服有加。“若你想留,那便留着吧,”江霖很快对落叶之事做出妥协,“木叶萧萧啼风雨,到时可别觉恼人!”
      撄宁抿唇一笑,尾随江霖走进书房。她从书童手中接过备好的茶水、糕点,向少年关切问道,“谁又招惹你了?”
      “恰恰相反,适才我将顾公所撰《读史方舆纪要》呈献宫中,可得了娘娘好一通嘉许,”江霖冷哼一声,近来他越来越爱阴阳怪气了,“小子何幸,生于此圣明极盛之世,便是欣喜感戴犹嫌不够,又岂会退有后言?”
      “却没问你资费从何而出?”
      江霖无奈地看向撄宁,头脑里百转千回,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注1)!”

      自那夜李默中风,国事朝政,一应担在了皇后肩头。三千年历史大潮泛起沉渣,叫嚣着“妇人颛政”、“牝鸡司晨”,顷刻间涌向御前。皇后出身平民,掌权日浅,公主年级尚轻,根基未固,天子骤然病重,无法力持还未成定局的“立皇太女”之议,更令皇室与宗室、权臣的关系空前紧张:就在不久前,左金吾卫将军田琬之子当街杀人,牵连出田家贪赃枉法、操控官府、侵吞田地、私蓄家奴等数条重罪。皇后下令将其家产籍没入官,抄检得耕地三千亩,府邸三十余所,当铺五十余处,以及家仆近两千人——田琬官非甚尊,就敢如此婪索民财,满朝衮衮诸公,又不知有多少蚕食于民、脑满肠肥的硕鼠!皇后既悚且骇,下令凡在籍官员,需如实呈报家资来源,若有欺瞒隐匿之事,财产籍没,发露者官升一级,并以其半畀之。忆昔武帝向朝野官民连发十二道“肃贪翦逆”令,风雷之声甚大,然而暴雨湿地皮,法略于上而详于下,吞舟之鱼大多漏网,家破人亡者无非小民。乾宁草草,二十年疏忽而过,而今前度刘郎又来,文武百官谁不是畏惮于外,怀怨于内。“……本朝虽有重律,仅同空文,贪猥之徒,殊无畏惮。武帝四十年为天子,雄才伟略,操下如束湿薪,乃敢戮诸臣,为子除刺,今陛下临御岁浅,功业未著,万不可求治太急,庸心于失得之间……”江霖新进之官,来历清楚,手头更不缺四川方面的资助、大顺天子的恩赏,由他上疏请缓惩贪之政,才算是高瞻远瞩,一心为公。皇后嘉纳其言,回馈的却是对江霖更多的干涉——誉归于己而谤归于上,焉能毫无芥蒂?
      宣末养士之风盛行,江霖出仕后,也仿效祖父江永,在府中积极招致幕宾。顾景范出生江南士族,国变后隐居山野,潜心舆地之学。他掇拾遗言,网罗旧典,参订正史方志及裨官野乘之说,欲著成一既有取于今日之佐折冲、锄□□,又有资于后世之经邦国、理人民的史地巨著。为达此目的,他应景朝内阁学士温恭让之邀赴北京参与《五方一统史》的编纂,借修史之便参阅了大量珍稀藏书。《一统史》成书后,顾景范拒绝温氏的保举,以布衣之身毅然离开景国。他随后西进长安,投在唐国公门下。江霖一不用他参赞机务,二不由他代理文牍,反倒足其衣食,丰其行橐,资助他游历城郭、山川、里道、关津,考战守攻取之要,察成败得失之迹,终修成《方舆纪要》一书。江霖将此书刊刻五部,一部自留,两部送往四川,另两部进献宫中。皇后读罢首卷,向江霖赞许道,“同云此书考地论史,堪为我朝《括地》之志,《后汉》之注也。”
      然而她的眼中射出迫人的寒意,正一寸寸侵上江霖的脊背。她明知江霖不是《方舆纪要》的著者,话却在明明白白说与他听——唐太宗时,魏王李泰修《括地志》,借机征召宾客,唐高宗时,太子李贤注《后汉书》,暗讽女主临朝,然而他们为夺皇位费尽心机,终只棋差一着,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值此主病国疑之际,江霖作为天子义弟招贤修书,皇后难免忌惮他暗存不轨之心。“昔惠帝驾崩,吕后哭而不泣,其临渊履薄之惧有甚于丧子之痛,非我等臣子可知也。”面对杨皇后的猜忌,江霖无奈地又叹一声。
      “难得你有这份心肠,”撄宁递给江霖一块绿豆糕,宽慰他道,“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呢。”
      “夫阳春共滋乎堇荼,雷霆同震于畜木,天何尝择善、何尝罚罪?有道是‘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天怎不佑孔、颜,反助跖、蹻呢?”
      一通议论引经据典,撄宁如堕雾中,只听出少年压抑已久的委屈与愤懑,“晚上开坛桂花酒解解忧,如何?”
      明日便是中秋,同庆楼早早送来二十坛桂花陈酿。虽说举杯浇愁愁更愁,可江霖不愿拂她面子,“都听你的。”
      “那好,我再让厨房准备几道好菜——要请陆先生过来吗?”
      说曹操曹操到,撄宁话音刚落,陆植就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书房门前。
      “陆先生,快请进来喝茶!”
      陆植笑着摆摆手,“明日启程拜访士老先生,公子可愿同行?”
      “有我在场,怕是于陆先生与高小姐不便,”江霖想要调笑,眉间却依旧紧锁,“何况近来朝中多事,三日休假,不知会翻出多少风浪,在下实不敢轻离。 ”
      “宝剑锋从磨砺出,今日偃蹇困顿之处,怎知不是来日平步青云之阶,同云还要多放宽心才是。”
      “秋风起兮木叶落,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江霖苦笑道,“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今夜府中设宴,先生且来饮一杯酒吧。”

      高家小姐高婕被人退婚后,曾一度计划离家出走。她身着男装,偷偷来到金银铺,将十几年积攒的首饰打包交给掌柜,“烦请将这些东西熔了,打成金饼。”
      “小……公子三思啊!”
      掌柜打开包袱,看了眼低声劝阻的婢女,又转过头来,将对面的小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高婕被盯得心乱气结,手掌一拍柜台,虚张声势地呵斥道,“此事能做就做,不能做便说不能,你只看我作甚?”
      “敢问这位公子,这些首饰从何而得?”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大顺国法在上,掌柜可不敢熔铸来历不明之物啊。”
      陆植半生漂泊海外,既不信法度不朽,也不信王朝万年,从各地赚取钱钞报酬,总要换成金饼银锭方才安心。今日他怀揣一整年薪俸来到铺中,本为兑换金饼,不意遇见名腾于众人之口的高家小姐。“关你何事?”对方满含敌意地质问道。
      陆植摇头不语,他走到柜前,一将钱钞取出,掌柜便撇下身份可疑的“公子”,迎上前来接待熟识的故人,“陆公子这回还是——”
      一双玉手紧紧攀上陆植的胳臂,“陆公子,我与你商量件事可好?”

      “我可以买下这包首饰,”玻璃窗前,陆植为高婕倒了一杯咖啡,“但你先得与我说说,一笔巨款,打算拿去做甚?”
      “自然是云游四海,再也不回这片伤心地!”
      陆植思考片刻,认真为她分析道,“华东豺狼之穴,江南兵燹之地,西北又难逃高家耳目,何不随令堂、令弟南入川蜀?天府之国,自是物产丰饶,生活安泰。”
      一提起母亲和弟弟,高婕的眼中蓄起泪水。深宅少女百般委屈,父亲的冷漠,兄姐的敌视,母亲的偏心,胞弟的顽劣,以及被人退亲后院墙内外的流言蜚语,都无法在生人面前透露分毫。“我可不去四川,”高婕咬牙忍下眼泪,恨声道,“还不如去吐蕃,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完一生!”
      “吐蕃高寒,恐非宜居之地。”
      “那便再往南走,翻过雪山,到天竺去。”
      “天竺国王穷奢极欲,在他的治下享不了太平,”陆植继续否定道,“他与英吉利人定约通商,却不备其贪妄之性,待有一日定居终成占领,贸易更作掠夺,天竺必定遍地烽火,与宣末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我索性乘船出海,去瞧瞧欧罗巴是什么样子。”
      “海风翻巨浪,摇天万顷波。为问行远者,何蹈险境多?”
      “自是我心甘情愿!”
      “小姐心性坚韧,若在十几年前,远渡重洋未尝不可。”
      “如今却有难处?”
      陆植见高小姐的咖啡一口未动,又唤婢女端来一壶新茶、几盘点心,“天下共有之物,总有人想据为己有。眼下欧罗巴人在南洋激战正酣,只为霸占海上商道及沿线港口。黄家经营东南鞭长莫及,恐难为小姐保驾护航。”
      “千里以外的事情,先生怎知晓得这般清楚?”
      “此事说来话长。若你想听,我需从延兴十四年,耶稣会士劳德勒面见唐王说起……”

      “陆先生当真用一年薪俸买下了那包首饰?”
      “陆公早识出女子身份,高家之事,岂能冒然插手?”陆公子走后,江霖与撄宁叙说往事,“无非邀高小姐登几回门,饮几盅茶,等来个事缓则圆罢了。”
      “公子方才所言当真?”
      “你是说……啊,当然是玩笑话,”江霖挑眉歉笑,“然则的确存了试探之意。”
      一位是年过半百、双目近乎失明的江府宾客,一位是出生高门、容华仿佛桃李的妙龄少女。撄宁很难相信他们会生出男女之情,然则江霖向来不解风月,他说二人清白,却也不能为证,“倘有一日戏言成真,高老将军会许这门亲事吗?”
      高婕频繁造访国公府,高卓看在眼里,邀江霖饮过几席好酒,而后得知与小妹来往之人是江府中的宾客陆植,态度又冷淡下去。江霖想起此事,故作高深地总结道,“世俗礼法,无非人情而已。还是那句话,事缓则圆。”

      凡事总是说之容易,行之甚艰。撄宁走后,江霖又在书房小坐片刻,岳旻冲了进来,“同云,出大事了!有母子三人在京兆府外击鼓鸣冤,围观百姓都快把道路堵死了!”他怕江霖迟疑,反复催促道,“快去看看吧,怕是真有重大冤情!”

      那是位猜不出年纪的妇人,半口牙齿已经脱落,头发却是乌黑而蓬乱。她面带哭容,颈项蜷缩,残手赤足,凡是身体裸露之处,都结着一层既硬且厚的污垢,偶有一二龟裂,不是被寒风吹得发青发紫,便是被渗出的鲜血染得殷红。江霖上下打量妇人半晌,又看向跪在她左右手边、骨瘦如柴的一对儿女,“在下京兆尹江霖,你有什么冤情,尽管向我道来!”
      “我夫君没有叛国,求府尹还他一个清白!”
      “你的夫君是谁?”
      “刘业。”
      江霖履任后,翻阅过京兆府自成立起处理的全部卷宗,对“刘业”一名无甚印象,却听周遭响起窸窸窣窣的谈论声,那些文字未载的记忆,在亲历者口中依旧鲜活。江霖示意岳旻到人群中打探消息,又去询问妇人,“他现在在哪里?”
      妇人没有说话。她取下儿子背上的包袱,落地,打开,灰白色硬物敲出“嘎拉拉”一阵脆响,那是人死后勉强焚化的骨灰,因为烧得不够彻底,依稀还能辨认出头骨、腿骨、盆骨的形状。刘业的头颅滚到江霖脚边,一对空洞的眼眶看了会天地,看了会妻儿,看了会百姓,看了会官府,什么都不知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人情叶叶(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