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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我介绍 ...

  •   十月七号,一家人都早早起床准备初中住宿的行李,周有金昨晚把两个孩子要穿的校服烫得笔直,妥帖得像两张雪白风筝被钉在衣柜里。
      因为李慧君不太习惯过膝裙和短袜,徐佳敏又给她买了几条肉色薄尼龙裤袜,这是纺织厂里最时兴流行的产品。徐佳敏忍不住嘱咐道:“嘉顺,你在学校里要多照顾小君,如果她有什么功课不懂,你作为哥哥要教她。如果有人欺负她,你就先去找班主任,回来一定要告诉我。”
      徐嘉顺只觉得搞笑,熊俊杰都被李慧君轻松收拾了,学校里哪里有人敢惹她?至于功课,徐嘉顺想到李慧君不声不响地就通过考试,应该也不笨,最重要的是她非常听自己的话,让她往东决不往西,教起来也不会太难。
      但嘴上他还要应着母亲的叮嘱点点头,然后偷瞄正在系领带的李慧君。让徐嘉顺有些不适的是第一初级中学的校服虽然没什么特别的设计,一件随季节变化袖子长短和衣料厚度的衬衫,还有黑色要求面料比较硬挺的黑色西装外套,讲究一些的学生会格外穿有轻微束腰效果,给人喝了气泡果汁打嗝打不出来难受感的马甲。至于下装,男生是和西装外套同色的直筒长裤,不得太修身,也不得过短或过长。女生则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和外套同色的短裙,要么也穿同色长裤。
      但第一初级中学的校服是学校提供图纸,让家长自己找裁缝去做。中学正门口有一块大牌匾,写的无非是些美德校训或者深奥的谏言,其中有一条就是鼓励朴素和人人平等,但每个人自己订做衣服却是一件明里暗里都是攀比的事情。谁找的裁缝手艺好,谁衣服的料子好,甚至纽扣的材质是不是牛角,这些都是可以比较的,从家庭到父母,一切都被衣服和牙齿展示了出来。
      徐嘉顺想到和一个人打招呼之前还要先看对方的穿着是否符合规矩,实在是有点太奇怪了,现实总是让理想主义变成孩子的白日梦。
      徐佳敏太清楚这些潜规则了,所以为两个孩子准备了多套换洗的校服,至于礼服、睡袍、运动服、礼拜服,还有诸如晨礼服等不是非必需的衣服都早早备齐。唯一没有严格遵循校方标准的是李慧君的裙子尺寸,每一条都比标准尺寸长一些。
      等两个孩子穿好衣服,天色也亮得差不多,他们吃完早餐又精心洗漱,徐佳敏光是刷牙就用了五分钟。然后是不知道第几次检查行李,周有金手背放在额头走来走去,一会打开冰箱看有没有什么零食可以给他们带过去,一会检查书柜教科书有没有带齐全。
      为了安抚他,徐佳敏干脆把两个孩子的行李箱打开,当着他的面把每样东西拿出来又放了回去。
      他们四人到校门口差不多是上午八点,深蓝色褪去的世界被苍白的日光涂抹,让徐嘉顺想起早上面包上抹的黄油。
      门口只有零零散散走读的学生,打着哈欠拎着差不多的黑色哑光皮革手提包,挨个被门卫确定身份后才能进去。因为预定徐佳敏出示访问证件后就开车进了学校,直接开往宿舍区。
      第一初级中学的面积看上去大,但因为校园内有几条恼人的不高不低的山丘,实际能用上的面积远没有宣传手册上写的那么多,每个区域被严格而明确的用丘陵蜿蜒的线条隔开。徐嘉顺早在校园访问日的时候就来过了,窗外的随着清晨冷淡风声飞驰而过的景色对他来说只是隐晦的,关于他接下来三年要在这里受刑的暗示。所以他转头看坐在旁边的李慧君,看橘黄色的日光在她脸上一次次掠过,徐嘉顺这才发现她的瞳孔在光线照射到时候会变细窄,离开光线又变回圆形。
      这个发现让徐嘉顺心中涌起隐秘的兴奋感,好像李慧君密不透风的外壳下流露出一些可以被窥见的灵性。
      于是他凑过去自顾自给李慧君介绍学校,他说:“我们的宿舍是分开的,但也没有特别远,就隔着大概......总之没有很远。你应该也和我一样都是两人宿舍,楼下有乒乓球桌。俱乐部也离宿舍很近,学校有网球和划艇俱乐部哦,你要不要去参加?
      周有金听到他的话说:”我提前和老师说过了,你不参加俱乐部,每天放学以后和小君去艺术中心。放学我来接你,学完了我再把你们送到学校。
      徐嘉顺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抗议:“我不要!每天还要多坐一个小时的车,让我在学校里学钢琴嘛!”
      周有金在钢琴课上已经和自己儿子斗争了六年,从徐嘉顺七岁学琴到现在,只有陈濂道是唯一一个能威吓得住他的,其他的老师要么被他老实的外表欺骗,相信他“今天早点放学我自己回家努力练习”的鬼话,要么就是图他们家的丰厚报酬却没有真材实料的。所以周有金在学琴这件事上真正做到了铁石心肠,他平静地看着徐嘉顺在后座闹腾,然后下达自己的审判:“你要么每天被我带去学琴,要么放学以后开开心心去你的俱乐部,但以后寒暑假每一天你别想睡懒觉,我会让你从早到晚把你没学的时间学回来。没得商量!”
      他语气一放重,徐嘉顺就安分了,或者说他因为心里委屈不愿意和周有金讲话甚至是对视,直接凑到李慧君身边,想借着给她介绍学校来逃避自己鼻子发酸的事实。
      这时候李慧君轻轻握上他的手,异于常人的温暖手心像在对他说:”别担心”
      徐嘉顺小声地吸鼻子,又笑了起来,他接着问:“你知道自己是几班的吗?”
      李慧君盯着他的眼睛说:“五班。”
      徐嘉顺说:“我是二班的,那我们固定教室不是一层,午休要来找我玩啊。”
      李慧君点点头,徐佳敏语气有些疲惫,她停下车说:“我们到了,下来拿行李吧。”
      徐佳敏把车停在两栋宿舍之间公用草坪的边缘,秋季开始草地虽然不再翠绿,但仍然给人丰厚柔软的感觉。他们兵分两路,周有金带徐嘉顺去男生宿舍,而徐佳敏带李慧君去女生宿舍。早已经过了开学季,自然不存在志愿者帮忙,好在李慧君力气大,提着大包小包看上去也没有很吃力,徐佳敏又嘱咐了一下徐嘉顺和舍友好好相处,就和李慧君走向有着尖顶钟塔女生宿舍。
      装饰作用大于实际作用的三角形窗看不出雨水侵蚀的痕迹,但鸟粪和腐化落叶仍然星星点点遍布其上,整个女生寝室是一栋有着宽阔中庭的四层新哥特式建筑,徐佳敏在参观学校之前就了解到宿舍去年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内部翻修,除去一楼的公共空间,每个宿舍都有独立的浴室和厕所。在宿舍的大门她们见到了宿舍管理崔孝元,徐佳敏从名字推断她大概是个朝鲜族女人,个子不高,人瘦但脸色红润,看上去很有精神,她梳着和李慧君一样把前额收拾得十分齐整的单辫,上半身是一件洗透的白色衬衣,但却穿着一条裁剪很好的裤子,徐佳敏细看发现原来是学生的校裤,估计是哪个女学生丢了的被她拾去。
      她看到徐佳敏和李慧君,先是咪了咪眼睛,再靠近桌上摆着的访问者名单,皱着眉毛看了好一会才看清,她和善地问:“是不是李慧君同学和她小姨啊?”
      李慧君听到“小姨”看向徐佳敏,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小姨”徐佳敏只是点点头说:“对,我们是今天来拿宿舍钥匙的。”
      崔孝元从口袋里找出钥匙,但不是属于她们的那一把,而是用来打开书桌边抽屉的,抽屉里有什么徐佳敏没办法看清,但李慧君却听清了,在崔孝元找钥匙发出的叮叮当当声音中,她感觉柜子里有二十七把钥匙,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纽扣,几颗沉闷的石头,被摆在抽屉最深处,石头下压着张卷边的字条,另外是小小的难以计数的碎屑。然后随着崔孝元一声快活的:”找到了!“一把崭新的黄铜色钥匙被拎了出来。
      她把钥匙递给李慧君,说:”你住在四楼二十号房,就是最里面的房间,二十号房现在只有你一个学生住,另外一个空位可能明年扩招才有人来。也不知道学校为什么不然你去二楼那间房住,有个房间还空一个床位呢。
      徐佳敏长舒一口气,其实她早就和校方打好招呼让慧君一个人住二十号了,今天从宿管这里得到肯定的结果她心里又安心了一点。但李慧君错估了徐佳敏的意思,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叹气,李慧君说:“我喜欢一个人住。”
      徐佳敏摸摸她的头发说:“如果害怕就打电话告诉我,一楼有公关电话,五分一次,记住了吗?”
      李慧君点头,此时已经有住宿的学生前往教室,在路过门口的时候好奇地打量她们,被这样盯着实在是不自在,她们当机立断坐电梯上楼。帮忙简单布置了宿舍,徐佳敏才十分不舍的和李慧君告别,走之前她提醒道:“你在宿舍好好休息一下,嘉顺一会要直接去上课,所以十点你要一个人去办公室,你如果不记得办公室的路了就看我给你的地图,有红色圈圈的就是班主任的办公室,他会带你去教室的。如果地图搞丢了,就找路边的人问问,还记得要问什么吗?”
      李慧君点点头,十分流利地背诵:“你好,我是初一五班的转学生李慧君,我找不到赵志的办公室了,请问你能告诉我怎么过去吗?”
      徐佳敏十分满意,又问:“那我们小君还记得要怎么自我介绍吗?”
      李慧君接着背道:“大家好,我是李慧君,我以前住在华北丛台市,今年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我来到七羊城和小姨一起生活,我喜欢唱歌折纸,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此处鞠躬。”
      徐佳敏连忙说:“最后那个此处鞠躬不用念出来,你只需要鞠躬一下就可以了。”
      李慧君点点头,看上去确实是听进去了,徐佳敏终于放心离开。
      上午十点,李慧君十分顺利的找到了赵志,不出意外就是她接下来三年的班主任。在徐佳敏的口中,赵志是一个喜欢笑眯眯,面庞白净的年轻老师,他长得端正,看上去很注重打理自己,徐佳敏说这是她见过的把自己的眉尾和下巴修得最干净的男人,导致李慧君在赵志和自己轻声讲解课程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看他的眉毛和下巴。
      幸好赵志对此一无所知,他说:“每周一、周二、周四、周五都是早上九点开始上课,下午三点放学,放学后可以直接去参加俱乐部或者课外班。值日生可以九点之前可以提早来教室收拾教室,中午十二点到一点是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记得每个宿舍一楼的公共区域有厨房,虽然没有明火灶台但可以制作一些简单的餐点,有很多学生会提前做好午餐带到午休时间吃。当然了,学校也有食堂,一会班长会带你去的。”
      李慧君感觉赵志的声音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述,尽管他努力把声音做得柔和,李慧君还是能听到他声带里的撕扯感。让她想起父母工作的工厂里,每年都会有一些生活作息混乱喜欢大吼大叫的临时工,他们的声音像呕吐物一样糟糕的青春期留下的疤痕,这样的声音出现在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老师身上实在是违和。
      赵志终于注意到她有点走神了,他说:“李同学,虽然我知道我不是很吸引学生的漂亮老师,但好歹分一点尊重给我吧。”
      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微笑的,李慧君不觉得在被责怪,更像玩笑似的埋怨,她说:“对不起,赵老师。”
      赵志有些感动,他不太懂服装也能看出李慧君的校服做工比一班家庭条件最好的几个学生更好,但李慧君安静又能及时承认错误,自开学以来不知道见过多少刺头,赵志都快怀疑自己做老师的初心了。他说:“周三是俱乐部日,只上上午的课程,就是九点到十二点,之后的时间都是自己安排,我记得你有校外的声乐课程,必须要家长来接才可以出校哦,保安会在校门口监督的。周末回家也是,必须至少有一个家长或者有家长签字的佣人来接才可以,李同学,知道了吗?”
      李慧君点头,她觉得脖子酸痛,自己今天听了太多叮嘱做了太多承诺。赵志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十点三十五了,离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他和科学老师要来的差不多就是这十分钟,于是他起身带李慧君去固定教室。
      和李慧君过去的学校不同,第一初级中学分为班级固定教室和课程固定教室,大部分时候是学生根据课程前往课程对应的固定教室,但每个班级也会分配到一个班级固定教室,方便进行班会等综合性活动,今天为了介绍李慧君这位插班生,科学课没有在科学教室上,而是让科学老师到班级教室上理论课。
      他们出现在教室门口,科学老师莎拉·克拉克已经捕捉到他们的影子,俏皮地向学生们眨眼说:“同学们,今天有一个惊喜!”
      随后她让出讲台,赵志带着李慧君走了进来,每个班级的人都二十五个左右,但二十五个人意味着二十五种想法,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他人的视线都比消毒液更具腐蚀性,恨不得融化李慧君的每一根骨头,在她的血水里翻找她的心脏来确定她的出现是为了什么。
      按理来说李慧君总是能略过这些,重要性只能排到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这种小事后的目光,但这次她却觉得大脑像一块被人拧紧的海绵,记忆和意识被迫挤走。
      她总是敏锐的耳朵也失灵了,只有恒定安宁的耳鸣声从脑海深处把她包围,一切在她眼里变得无限慢,她扭过头,可以感受到颈椎如何运作,肌肉如何被拉扯、收缩,空气中的灰尘和她眼角膜边缘缓慢降落的飞蚊幻觉混合在一起。赵志的嘴唇动了动,李慧君虽然听不到他说什么,但可以根据口型推测他是让自己做自我介绍。
      是的,自我介绍。
      徐佳敏的声音和脸一闪而过。
      我应该做自我介绍。
      我是......李慧君,来自我......以前住在华北丛台市,今年,妈妈......
      妈妈......
      她感到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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