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十三暇

3、锦夜行

　　“你是说那个妇人看到一两银子神色不变？”雁霜摩挲着手中的暖炉，看向许知远。

　　“是，只怕李家村全村的百姓都参与了这件事情。”许知远将今日在村中看到的一切一一说明，屋内几人的心思却是越来越沉重。

　　想到她怀中啼哭的孩子，许知远又道：“李家村有不少襁褓中的孩童，但却不见年轻妇人。”

　　从女人的年纪看，应该是孩子的祖母。屋内并无第三个人的气息，许知远后来又借着问路敲了好几户人家，都是祖母带着孩子。

　　那些生孩子的妇人都去了何处呢？

　　襁褓中的孩子看上去都是男子，在那不曾见过任何一个年幼的女子，雁霜前些日子听闻附近有好几处青楼楚馆都丢了姑娘。

　　最初还以为是不堪受辱逃脱，如今听闻李家村中怪像，恐怕二者有躲不开的联系。

　　知府平日里阿谀奉承，但在正事上倒是雷厉风行。雁霜看着他找出来的几份卷宗，上面是近些年的人口失踪案，自去年李员外包了后山之后，余杭城中的女子丢失是前三年加起来的三倍。

　　雁霜捏着卷宗，她实在无法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暴富的村人、失踪的少女、莫名其妙多出的孩童，孙彦素来玩乐惯了，脱口而出：“他们买人来生孩子？”

　　雁霜摇头，她总觉得背后的故事不是这么简单。

　　——

　　李家村后山，一处内部修葺的颇为富贵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李员外头趴在地上，不敢看向眼前之人。

　　“你们是不是骨头贱了，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了？飘起来了？竟然敢背着我们倒卖？”

　　男人的声音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嗓音沙哑难听。

　　李员外摇头道：“是小人的错。”

　　屋外钉钉铛铛采矿的敲击声与他的心跳声融为一体，男人伸手一捏，他胸膛中的心脏便发出剧烈的疼痛。

　　脖子上青筋暴起，鼓起的血管中似乎有着蛊虫不断挣扎着穿破皮肤。

　　他被丢进焚烧的烈焰炉中，外面敲打的仿佛不是铁而是他。

　　男人蹲下身子踩在他的手上，嘴里偶尔发出含糊不清阴邪的笑声。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若有下一次，李家村也会变成一处荒地。”

　　“员外！山被围起来了！”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撞开房门报信。

　　屋内奇怪地气氛比不过一路打上山的雁霜，他快速将山下的情况告诉给李员外。

　　“有人从山下打上来，所有的路都被封死了。”

　　男人神色一变，余杭哪来的这么多兵力来围山？

　　他拿起桌上的斗笠带上，问道：“有多少人？”

　　“不知，少说几百人。”

　　山上今夜月色明亮，风呼呼吹过为黝黑静谧的山林增了几分恐怖。

　　雁霜带着人走在上山的小路上，长平军大部分兵力驻扎在北境，此刻山间亮着的火把都是她让知府带着捕快在装样子。

　　他们需要伪装成人数众多，将要逃跑的大人物引到这条小路上。

　　许知远带着一部分人做先锋已经开始攻山，李家村的村落之中雁霜雇了人守在那里。

　　北戎人讲究斩草除根，屠村对他们来说是常事。

　　几只鸟受惊飞走，有几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从远到近。

　　雁霜示意众人隐藏，守株待兔。

　　头戴斗笠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想来应该就是给孙彦下套的李员外。只是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天气寒冷却身穿轻薄的纱裙。

　　一个舞女，被带着逃亡。

　　这个女子是谁？

　　斗笠男催促着身后的人走快些，话音刚落，便看见身前有一个身着黑衣手握长剑的女子。

　　月光从树叶细碎的缝隙中撒下，零零碎碎落在雁霜脸上。

　　她双目炯炯，看见男人脸上面具的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嗜血。

　　真的是他们！

　　雁霜拔出长剑，脚尖后滑，剑锋直指面具人，“终于等到你了。”

　　她出手就是杀招，一剑刺向他的胸膛。面具人提刀一挡，剑与刀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激发了杀意。

　　面具人认出她独特的招式，本想撤退的心理也不再退缩，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心理也要杀掉雁霜。

　　“雁家人，见者必诛！”

　　北戎从二十年前就计划进攻大楚，所有的粮食先供给军队，一切都优先他们。奈何他们一直无法攻破雁门关，被长平军抵挡在外。

　　五年前，好不容易里应外合将雁家掌权人斩杀，谁知竟培养出一个疯狗。

　　雁霜以雷霆手段掌握军中，训练两年之后长驱直入将北戎驱逐到雾山以北。

　　“多么可笑！你们北戎心怀不轨，狼子野心。”

　　在雁霜眼中，他的恨意不足为惧。

　　雁霜佯装攻击下盘，实际上剑势却直奔他的脖子。面具人迅速后退躲避她的剑，但他的轻功没有雁霜快，眨眼之间，雁霜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锦夜行中的人向来用蛊虫控制，根本不会按照他们的心意吐出信息。

　　既然如此，那便送他入黄泉去向长平军的勇士忏悔。

　　在二人打斗的同时，雁霜的人已经抓住逃跑的李员外以及舞女。

　　许知远那边也进展顺利，天空中响彻象征着成功的响箭。

　　雁霜清理完四散的的时候已经是清晨，许知远正对着一山洞衣着清凉的女子束手无策。

　　长时间昏暗的烛火让她们无法接受外面强烈的光线。

　　她们瑟瑟缩在山洞的角落，几个人抱在一起，里面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孩。

　　是的，小孩。

　　许知远一眼望去还有三四岁的女孩，整个山洞中都是女的。

　　雁霜一拳锤向身侧的石头，手上的疼痛没有盖过心里的愤恨。

　　原来李家村中的女人都在这里了。

　　雁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道：“我是城中明月楼的老板娘，跟着我出去，我还你们自由。”

　　她害怕自己身上的血吓到这些小孩，站在昏暗的烛火中，只漏出脸。

　　让她们看见自己的神情。

　　“知府在这里，他是余杭的父母官，他一定不会不管你们的。”

　　雁霜伸手将知府拽到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道：“李家村这件事是你身为知府的失职，合理安排她们，我会替你在上面美言几句。”

　　知府明白这是雁霜给他的救命稻草，他立刻扬声道：“我是余杭知府，她说的都是真的。”

　　山洞中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她们终于等到了希望。

　　刚才护住其他人的那个女孩走到雁霜身前，“姐姐，是你……？”

　　可能是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原因，她说话的时候磕磕绊绊，雁霜蹲下身子用行动鼓励她。

　　“是你……救了我们吗？”

　　雁霜点点头，从许知远手中接过浸水的帕子借着光给她擦干净脸。

　　“是。”

　　太阳跃出云层，逼退周遭的若隐若现的雾气。

　　李家村中的男人在反抗中死伤过半，剩下的都是那些一些年纪略大被挤在底层采矿的老人。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无辜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明哲保身罢了。

　　李家村中，除了山洞中这些女孩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李家村的矿暂时由余杭负责，而村民则被就地关押，长平军负责看管。

　　明月楼中，莲娘看着眼前的女孩们狼吞虎咽，心中感慨万千。

　　她看向雁霜，道：“原来，你还真的是救世主啊。”

　　—

　　余杭衙门的地牢中，李员外被人用绳索成“大”字绑起。雁霜坐在侧边的椅子上耍着刀玩，知府坐在正中间，通判将所有的证据一一在李员外眼前轮了一遍。

　　“李大，你可知罪？”

　　李员外吐出一口鲜血，愤恨道：“有罪？我有罪？我才不认！”

　　李家村在发现铁矿之前是真穷啊，他出生的时候只能用野菜熬汤灌饱肚子，后来略长大些便来了城里卖苦力气。他本以为靠着自己勤快点，也能养活一家人。谁知道那些达官贵人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看，高兴了赏你一些，不高兴了伸手便是一巴掌，你还得巴巴受了之后赔着笑脸。

　　他母亲是生生疼死的，因为没钱买药，打那天起什么赚钱做什么。

　　有罪？

　　有罪的明明是这世道！

　　许知远想起山洞中的那些孩子，问道：“你通敌叛国、坑蒙拐骗，你没罪？”

　　李大的心理早已扭曲，他只觉得是他自己倒霉被人发现。“没罪！”话音刚落，他仰天长啸后咬舌自尽。

　　他已经不能忍受从高位再次跌落谷底了。

　　雁霜摆摆手，李大的尸体被拖了下去，随后上来的是她那日遇到的舞女。雁霜坐直身体，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子成为主导者。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李家村？”

　　舞女低垂着头，紧张地一直在抠手指，回道：“奴是余杭怡红院中的姑娘花翘，半个月之前被李员外相中，带回家中。”

　　雁霜看了眼眼前的女孩，她身材曼妙，白皙的脖子随着呼吸微动，接着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香味？”

　　通判拿出从孙彦衣服上剪下的碎片，她低头轻轻嗅着，摇头道：“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李员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生意？”

　　花翘回想道：“李员外平日里总是说他们家的珠宝行和成衣馆，在李家村他还私藏了一座铁矿。我带上山之后便住在李员外的房间中。”

　　雁霜却哈哈大笑，眉毛一挑，道：“若是遇到别人你说不定就混过去了，可惜你遇到了我。”

　　“你才是锦夜行余杭真正的话事人，那个面具人不过是你的影子。”

　　锦夜行向来谨慎，有无数的影子与替身保全上线。这个舞女她当日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舞女的妆造，行走之间却是练家子。在发觉雁霜拦截的时候，影子率先吸引视线，争取她的生路。

　　甚至李大也只不过是为她准备的借口。

　　只是她没想到，那日山洞中的小女孩曾远远看见过李大点头哈腰跟在她身后。

　　人证物证俱在，花翘也不再伪装，要玩李大那招。许知远眼疾手快卸掉了她的下巴，轻飘飘道：“我们会让你一直活着。”

　　引蛇出洞总需要一些诱饵罢了。

　　李家村事了，剩下的那些男人被杖责后流放岭南，山洞中的女孩们被雁霜送到其他地方，大笔一挥建了一座女学供她们居住学习。

　　而花翘，则是一直被困在明月楼中，雁霜抵了折子想来大理寺很快就有人来了。

　　谁料，她等来的却是一道急诏入京的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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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乾清殿。

　　昏暗的帘子层层叠叠地遮掩住拼命透进来的阳光，却遮不住床榻上的男人闷闷的咳嗽声。男人咳了许久，他手中的帕子早已被鲜血浸透。

　　奈皇帝还未说两句话就昏了过去，内侍带着太医匆匆进入殿内。诊脉、施针之后皇帝悠悠转醒，他藏在被子下的右手奋力握拳才堪堪弯曲。

　　这副身躯早已破败不堪。

　　“臣参见陛下。”太医跪在塌前，向这位久未见面的皇上请安。

　　“咳咳咳……平身。”皇上用茶水压下咳嗽后屏退其他下属，只留刚才那位内侍。“朕，命不久矣？”

　　太医惶恐道：“陛下饶命。”

　　皇帝早已经经历愤怒——惶恐——释怀历程，道：“那想来便是了。”

　　太医豆大的汗珠顺着衣领渗入衣服，脊背上的汗更是让衣服紧紧贴着皮肤。“陛下，此乃心病，平日里多放松放松心情或许有奇效。”

　　大楚即将面临狂风骤雨，而它的君王却已经缠绵病榻。这摇摇欲坠的国家是否撑得过这次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