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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套近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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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的商船是周遭商船最大的。
沈愿依照有限的记忆了解到,这商船的主家是个大世家,有权有势。
在武国,大世家的地位堪比皇权。
而且这边士农工商的阶级是调转的,农最末,商第二。
士和商大多数还是结合起来,大世家也都是顶级豪商,这也是为什么商船会有衙门吏员在这里登名。
世家以谢为首,因此谢家商船在码头有优待,凡事都以谢家商船为先。
船上的货有条不紊的往下传,沈愿和王三虎缀在队伍末尾往前走。
船上有力工往下递货,下面的力工直接扛就成。
排到王三虎,他肩上扛着三个大包,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一声不吭的运货。
沈愿记忆里原身每次是两包两包的扛,他想着昨天这具身体是真死过一次,没有休养就出来干苦力,以防受不住还是只扛一包吧。
等适应适应再扛两包。
因为是按包计算,扛多扛少的倒也没人逼着。
轮到沈愿的时候,他按着流程报,“大树村沈愿,一包。”
划线记录的小吏抬头看了沈愿一眼,来给谢家商船扛大包的,一次只扛一包还是头一回见。
每天的货量有限,扛完就下工,谁都想多扛点这样能多赚点。
眼神对视上,沈愿下意识的扬起笑打招呼,“早上好啊哥。”
瞧着眼前的少年身形单薄,脸色惨白,小吏听着怪异却又能理解意思的话,用毛笔在竹简上划了一条线。
“少套近乎,快干活。”
沈愿愣了一下,他啥时候套近乎了?
不等他多想,麻袋已经传下来。
等扎实的麻袋落在肩头时,沈愿明白什么叫重如千斤。
他差点被货压跪地上去。
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扛着,这才没真的被压趴在地。
沈愿艰难前行,一步一步挪着走,感受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感叹:好了,他连卖力气的活后面都做不了了。
他承认,他吃不了这个苦。
太苦了。
而且力气活对身体的损伤极大,身体一堆的暗伤,也赚不了几个钱。
想要改变生活的话,还是得另寻出路才是。
沈愿终于成功的把大包卸下,还没喘上一口气,就听到王三虎路过他提醒道:“快点扛啊,待会货没了可赚不着铜板了。”
沈愿只能颤抖着小腿,视死如归的返回继续扛大包。
累。
很累。
汗水滴落,砸在地面,身上的衣服前后都被浸湿,重物压着肩膀,呼吸都变得困难。沈愿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性的向前走,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思绪发散不要集中在自己的感受上。
这样才能忽略腰背的疼痛还有腿部的酸胀,让自己能坚持的久一点。
体力要到极限,有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引发巨大的变故。
沈愿脚下的草鞋磨破了洞,脚掌向前滑了一下。
眼看着人要摔倒,沈愿心里也是惊慌。肩上的货很重,砸到身上的话有的受。
可要是把货扔掉,又很容易妨碍到其他的力工。
这条道上有很多力工在扛货,不是只有谢家的商船在运货。
就在沈愿快速琢磨怎样的姿势能让他被砸的轻一些时,他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了支撑。
有人在抵着他,推他站稳。
沈愿有惊无险,安然无恙,他回头看是谁出手相帮,见是一名头发白了大半的老者。
明明已经年迈,身体早已无法负担这样的重活,却还是颤颤巍巍的扛着两个大包。
老者脊背被压的太低,无法抬头看沈愿,只颤微着出声提醒,“小心些,被这东西砸一下可是有苦头吃的。”
重物压的老者气息不稳,声音越来越小。他还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愿只觉得有一座山压在老者的背上,将人压的弯下腰,看不见面庞。
他想伸手把老人家直一下腰背舒缓都做不到,因为他也累到了极致,只能点头道谢,“多谢。”
老者应了一声就向前走,没有时间在说话寒暄上浪费。
沈愿收回视线,也继续吭哧吭哧的扛着大包向前。
直到记录的小吏敲了两下锣,高喊着放饭,沈愿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码头的商船有的供饭有的不供,全看主家意思。
谢家商船每日是供一顿饭的,是一大块的糙面饼子。
有人脸那么大,厚度适中,捏起来很硬。
吃起来也硬。
但它是实打实的粮食做的面饼子,嚼着还有粮食的香气。谢家发的糙面饼子硬是硬了些,但面没有掺土更没有坏面和进去,力工们很喜欢。
沈愿和王三虎一人领一块,随便找了个阴凉一点的地方坐下。
中午的时候,码头都是有两刻钟的休息。
让力工们吃饭,回回力气,下午好干活。
沈愿捧着个大饼一口咬下去,牙差点崩掉。只能该成用牙慢慢磨一小块下来,然后嚼吧嚼吧。
这玩意硬归硬,饱腹感挺强。
就是吃完腮帮子酸疼。
他见王三虎掰了一半,放到他自带的小麻袋里面,知道他是要带回去给家里人吃的。
沈愿想了一下没留,他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烤饼摊子,饼上撒了芝麻出炉有一股浓郁的芝麻香和着饼香。
味道直钻他的鼻腔,根本忽视不了。
他闻着芝麻烤饼的香味嚼着干巴无味的糙面饼,想着领完工钱就买两块芝麻烤饼带回去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
他决定把糙面饼都吃了。
不然下午的活他肯定干不了。
正吃着,沈愿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老者身上。
老徐头从破旧的布袋子里掏出半个干硬的窝窝头,他的牙齿不比从前,已经掉了好几颗,吃窝窝的时候速度很慢。
窝窝头是杂面做的,面放置久了发黑,做成窝窝后吃着也发苦。
老徐头费劲的嚼着窝窝,吃不出苦味,只想着赶紧吃,不然时辰过了,想吃东西都不行。
力工是越年轻壮实越好的,他这个年纪能继续在码头扛大包,是答应了帮着管事的小吏倒夜香才得来的机会。
晚上倒夜香,白天扛大包,老伴就有钱买药续命。
老徐头想到今日结工钱后,可以买一副药,心里的阴霾不由少了一些。
要是他再年轻一些就好了,这样就不必一副药吃好几天,药效都没了。所以老伴的病一直迟迟不见好。
“老人家。”
头顶有一片阴影,有人出声叫他,老徐头抬眼看去,是个年轻人。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只听对方声音亲和的在同他说话,“之前多谢出手相助,让我没有被货物砸到。”
沈愿认出坐在一旁吃窝窝头的老者正是之前帮他的人,便和王三虎说了一声,起身过来再次认真的道谢。
上午那会真要是摔了,以他如今的境况来看,肯定是没有钱去医馆救治的。
最后八成会瘸腿。
沈愿也没有什么东西给,只能将自己手里的糙面饼掰一半塞到老者的手中。
他自然是看见了对方手里拿着的黑乎乎的窝窝头。
硬的像是石头,咬了许久,也只咬下去一点点。
“这糙面饼老人家你拿着吃,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老徐头看着手里黄澄澄的糙面饼,被他手碰过的地方,隐约黑了一块,这样好的粮食饼,他哪里敢要。
“使不得使不得,老头子顺手的事情,哪里要得了如此贵重的东西道谢。你快拿回去自己吃,瞧你这娃子瘦的也不像样。”
老徐头举起糙面饼子要塞回沈愿手里,沈愿躲了过去,“哎呀,你也说了我瘦嘛,所以我吃的也少,这些你吃吧。我自己留着些呢。”
说着沈愿伸手给老徐头看他手里剩下的那一半。
“窝窝头咬不动,眼看着就要过了休息时间,还是赶紧吃两口糙面饼垫垫肚子吧,不然下午的活可就干不了了。”
沈愿的话直接击中老徐头内心的担忧,他也好久没有吃过这样好的粮食饼了,闻着粮食的味道都忍不住的吞咽口水,连声的道谢之后,低头咬上糙面饼。
真好吃啊。
沈愿看着老徐头将糙面饼掰一半收起来,他想应该也是给家里人带去的吧。
那头王三虎在喊他,沈愿和老徐头道别,便回到原来的位置。
路上遇到负责谢家商船这边的小吏,沈愿又习惯性的打招呼,“哟,哥午好啊,吃着呢?”
小吏看他一眼,“都说了少套近乎。”
沈愿没将对方的臭脸放心上,真不待见他的话,可不是这副模样,早就发怒骂人了。
王三虎知道沈愿为了感谢老者出手救他,把自己的饼子给了一半给对方。
他想到昨日沈愿差点饿死,沈东满村子跪求借粮,他掏掏麻袋。
“这些你吃。”王三虎把自己之前收起来的糙面饼塞给沈愿,“你这些天饿的太狠了,要吃饱。”
沈愿本来想着下午少扛一点的,既然王三虎给了他糙面饼,他也没拒绝。
“多谢三虎哥,今天去粮铺买完粮食,我给三虎哥舀一碗粮食。”
王三虎闻言不大高兴,他之前给粮,现在给饼,都是把人当兄弟。只想让人能把日子过下去,没想着对方还。
他道:“沈大啊,你这不把三虎哥看轻了?给你半块饼子就要你一碗的粮?真想还就好好干活,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了,再说还粮的事。”
沈愿嘴里嚼着干巴饼子,使劲点头。
瞧好吧三虎哥,我吃完了猛猛干活!
休息的时间很短暂,沈愿吃完了饼子也没能猛猛干活,而是在半死不活的干活。
想法很好,实际行动起来,很要命。
一直到小吏再次敲响铜锣,高喊一声谢家商船卸货完毕,沈愿直接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人累的连喘气都觉得费劲。
王三虎见状上前拉人起来,“快排队领工钱。”
虽然晚点去也能领到钱,但领钱嘛,当然是越早领到越好。
沈愿没什么力气,几乎是半靠着王三虎借力在走。
他这幅半死不活的面条样,倒是引得王三虎发笑,“你以前都不愿意别人碰你,就累成这样?”
沈愿想了一下,原身不喜欢人碰是真的,不过不是因为洁癖这些单纯就是性格原因,不适应亲密些的接触。
沈愿也再次在心里庆幸,幸好没装原身的性子,这些小细节他真的很容易穿帮。
“那肯定是因为那时候还不够累。”沈愿认真的编胡话。
王三虎笑道:“咋就累成这样了?要不三虎哥背你走?”
沈愿心里倒是想的,不过想到王三虎那一趟趟三麻袋的货,糙面饼子还给他吃了半块,肯定也没力气累的很,他很有良心的摇头,“不了,三虎哥你拉着我走就行。”
王三虎力气大,精力比沈愿足许多,他点头答应,后半程几乎是他拖着沈愿往前走。
到了地方排队领钱,两人还是慢了些,前头已经排起长队。
沈愿整个人都趴王三虎后背上,由王三虎带着他往前挪,站没个站样。王三虎也没把人拨开,心里反到是高兴,总觉得他们关系更亲近不少。
队伍移动的还算快,小吏打算盘的声音沈愿听的越来越清楚。
“官爷!官爷!不能扣啊官爷!”
“再吵吵把你丢河里去!”
后方传来一声暴怒,还有力工哀求的声音。
沈愿听到动静,转头去看。
不远处也在结算工钱,有个年轻精瘦的力工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坐在椅子上的小吏。
“官爷,求求你行个好,再扣家里要断粮了啊。”
那小吏冷哼一声,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两下,“你家断粮关我什么事?谁叫你搬东西的时候不认真在躲懒?想要钱不知道多扛两包货?眼下因卸货耽误了时辰,主家那头说要扣钱下去,你不掏钱,难不成要官爷我掏?你哪来那么大的脸面?”
力工跪在地上,无措的抹着脸上的泪,他已经很努力的在搬运了。可他实在是太累没力气了,累死累活的赚那三瓜两枣,都不够扣的。
孩子饿的嗷嗷叫,家里还等着他的工钱买粮下锅。
这可怎么办啊!
“官爷求求了,不能扣啊,钱不能扣啊……”力工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重复性的说着车轱辘话,祈求着小吏能手下留情。
小吏被哭的心烦,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便一脚踹开了桌子,直接踢力工一脚,怒道:“你听不懂话是不是?再闹其他的钱也别要了!”
力工闻言惊惧不已,很快歇下声,怕最后那点钱都没有。
沈愿看了全程,心里很难受。码头讨生活不容易,哪怕遭到克扣,也只能自己咽下,毫无他法。
同时,他也很心虚。
完了完了,他以为按包算钱的话,扛多扛少都是力工自己说了算。原来扛少了耽误时间,也会被扣钱啊。
怪不得原身累成那样,也要一次扛两包。
他今天每次就扛了一包,肯定也会被扣钱的……
“大树村沈愿。”
轮到了沈愿领钱,他被喊回神。
“第一日二十文,第二日二十文,第三日七文,共四十七文。”小吏将四串用麻绳串好的铜钱,另七个铜板递给了沈愿,“点点看。”
沈愿接过铜钱,有些惊喜,“没扣钱啊!”
小吏听到他低声的惊呼,不由嗤笑一声,“就你今天扛那点大包,真扣你以为还有的剩下?”
沈愿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高兴道:“哥,你人真好啊!”
小吏眉头一皱,神色收敛,“都和你说多少遍了,少套近乎。拿着钱赶紧走,别在这堵着。”
“好咧哥!”沈愿揣上铜钱就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