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女商发家记》园篱

84、疲秦计真相

　　几天前，孟弋入宫看望赵姬，送了许多从蓝田带回来的土物，还隆重献上了一匣子手工皂。

　　在蓝田时，由于时间仓促，孟弋仅仅用榨出的漆油和草木灰加热搅拌，冷却凝固后，漆油皂就成了。粗制的漆油皂洗手洗衣不成问题，但是脏兮兮的黄绿色，不怎么好看，气味也不好闻。回到咸阳后，她几经试验，先后兑入乌桕子榨出的油、一点点牛油和猪油、松香，几经摆弄，最后制作出来的皂，触感滑腻，味道好闻。

　　制皂的基本配方是基础油加草木灰碱液，在此基础上可随意添加油脂、香料，液体倒入事先订制的各种形状的模具，凝固的皂便多种多样。

　　孟弋精心制作了几块桃花样式、香气好闻的皂赠给赵姬，一来表心意，二来她想谈笔大买卖。

　　偌大的王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无论洗衣还是个人清洁，每日消耗量都很大。如能说通少府采购她的皂，不仅她有了一项长期牢固的收入，还能改善一部分穷苦人的生活。制皂全靠手工，她身边人手有限，如果想赚更多的钱，就要雇佣帮工。她有个想法，开一家皂肆，不光为自己开源，还能帮助一些穷人，两全其美。

　　想法要落地，就要得到赵姬的支持。嬴政还小，尚未婚配，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不问世事，王宫实际上的女主人是赵姬。

　　宫女入内通传，隔了好久都不见赵姬出来，孟弋兀自起疑：莫不是不愿见我？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有自知之明地告退时，屏风后环佩叮咚，伴随着馥郁香气，赵姬款款而出。

　　“我乏了，歪在榻上就睡着了，让你久等了。”

　　孟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直犯嘀咕，眼前的赵姬，说不出的异样：脸颊红扑扑的，似胭脂没匀开，发髻略凌乱，衣襟凌乱，平添几分慵懒，眼里的笑容能滴出蜜来。

　　“这是何物？”

　　赵姬瞧见了青檀木匣子，兴致勃勃地打开来看。

　　孟弋收回心神，细说肥皂的来龙去脉，还说了自己的小九九。

　　赵姬嗔道：“我当你好意来看我，原来是为了做买卖。你胃口可不小，想赚王家的钱。”

　　孟弋笑：“所以先来请太后先试用，不好用不要钱。”

　　秦制，王的一切用度由小府掌管。宫里有匠人为王室服务，咸阳城中也有许多官办作坊，可这些加起来并不能满足王室的需求，小府每每要另从民间采买。

　　粉艳的桃瓣皂捂在掌心，花心处有淡黄的蕊，嗅一嗅还有淡淡的香味，赵姬喜欢得紧：“真难为你一番巧心，我都不舍得用了。”

　　孟弋说：“尽管用，别仔细，不金贵，都是常见之物做成的。兑了茜草汁，所以呈粉红，花蕊是溪黄草染的。若说难，难在油脂不易得。牛油猪油价贵，只能用一点点，草木籽采摘要花些工夫，榨油费大力气……”

　　繁琐的制皂工序听得赵姬连连皱眉，她说：“你是铁了心要做咸阳大贾了？”

　　在赵姬看来，孟弋在咸阳的境况比邯郸好百倍千倍，安心享福便可，何必那么辛苦。

　　孟弋自嘲：“我闲不住，不找点事做就浑身难受。”

　　谈笑间，宫女奉上红枣汤，不着痕迹向赵姬使眼色。

　　细心的孟弋捕捉到了，她还注意到，宫女频频观望寝室。

　　思及赵姬的异常，联想到史书……一个模糊的答案呼之欲出：寝室怕是藏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孟弋口舌发干，再坐下去，怕是要出事。她忙借口商队今日从邯郸回来，一堆事等着她料理，匆匆告辞。

　　赵姬客气了一句，没多挽留。

　　宫台高筑，在寺人的扈从下，孟弋自最近的一条复道离开。她走得飞快，到拐角处，前方视野盲区骤然转出一条影子，孟弋以为是刺客，吓得惊叫出声，刺客却没有动作。孟弋正眼一看，那人竟是……

　　“司空先生？”

　　“孟弋夫人？”

　　司空马的吃惊程度不比孟弋小。他旋即镇定如常，笑着行礼：“相邦闻知太后凤体抱恙，令我前来问安，巧了，夫人也来看望太后？”

　　不问自答，滴水不漏，这套说辞假得太明显了，赵姬病了？他瞎吗？

　　至此，孟弋的猜想不差毫厘地得到了验证——

　　赵姬寝室藏着的是吕不韦。

　　这桩后人津津乐道的绯色事件，孟弋当然知晓，只是没料到子楚尸骨未寒，赵姬和吕不韦便迫不及待重温旧梦了。

　　司空马竭尽全力顾全所有人的体面，孟弋也卖力配合，总算平安出了宫门。

　　回到家中，弃看到孟弋脸色很差，忙伸手为她诊脉，孟弋摇头拒绝了。

　　她没病，她是怕，她撞破的，可是太后和相邦的私情。以他二人今日之权势地位，在咸阳城杀死她易如反掌。虽与吕不韦有香火情，还和赵姬共患难，可人心难测，人性经不起考验。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真到鱼死网破之际，在母亲和老师之间，嬴政会作何抉择？在主人和旧友之间，李斯又将站在哪一边？最后，她悲哀地发现，苦心经营三年，在秦国依旧是孤家寡人。

　　翌日，甘泉宫的寺人到来，请孟弋入宫赴大王和太后的家宴。

　　孟弋思虑再三，使出了最拙劣的招数：装病。还特地让寺人转告大王要安心读书，孝敬母亲。此举意在向赵姬示弱：你大可安心，我必守口如瓶，不破坏你们母子的感情。

　　隔天，寺人再度前来，送来了太后丰厚的赏赐，还有一句话。

　　“太后对夫人所献的桃花皂爱不释手，华阳太后和夏太后用了也赞不绝口。太后请夫人快些养好身子，她盼着您的皂肆早日开起来，宫中等着用呢。”

　　这是赵姬的回报,交易达成。

　　孟弋装作虚弱无力，轻咳几声，慢吞吞道：“蒙太后错爱，孟弋感激不胜。”

　　孟弋识时务选择为赵姬保守秘密，却“背叛”了嬴政。她不禁担忧，日后此事败露，嬴政会怪她吗？

　　同为女人，孟弋理解赵姬，子楚没有为她守过一天贞洁，她也没义务为他守身如玉。况且，有宣太后在前，赵姬私通老情人简直小巫见大巫。不止秦国，放眼六国，哪国的宫廷不是如此？孟弋恐惧的是将来的历史。这段秘情的结局在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吕不韦金蝉脱壳，嫪毐□□宫闱，酿成了秦国一场大动乱。最终母子反目，君臣离心……

　　想到这些，孟弋头痛。要不要做些什么，改变结局？

　　还没拿定主意，李斯便登门探病了。

　　吕不韦此举意味颇深，既有安抚、报答，也隐隐透着一种威胁。

　　“替我回句话，有劳相邦挂记了，待我病愈，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孟弋不欲对李斯多说，任他如何围追堵截，都不上当。

　　李斯穿透一切的犀利目光凝在孟弋脸上：“大王随你去蓝田那些天，相邦频繁出入宫中，我几回求见都见不到人，问司空马也支支吾吾。大王一回宫，相邦就不出府了……相邦提起，你入宫拜见过太后，回来就病了……你故意装病。你在甘泉宫，看见了什么？”

　　狡黠的狐狸！孟弋破功。

　　“打住，别再往下说了，摸摸自己长了几颗脑袋！”见他张开口，孟弋慌地抬手制止他。

　　李斯不以为然：“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太后和相邦也是人呐。想想宣太后……”

　　孟弋斥道：“你真傻假傻？你忘了先前公叔武、王陵造谣大王身世，大王何等恼怒？”

　　谣言案掀出的赵姬和吕不韦的过往，成了敌人造谣抹黑嬴政身世的强有力武器，嬴政深恶痛绝。

　　孟弋掐眉心：“他们旧情复萌，不正落人口实？有朝一日露了馅，大王会恨我们的。”

　　李斯心态好得多，他有信心控制得住局面。“有你我在，事情不会恶化到那般田地。再者，你现在向大王言明，就是对他好么？”

　　孟弋怔住了。确实，现在向嬴政挑明真相，以嬴政的性子，断然不堪忍受，会和吕不韦决裂。君相失和，乃动乱之源，秦国将引发飓风。更何况，嬴政年少，没有亲政，实权在吕不韦手中，一旦乱起，局面对嬴政非常不利。

　　“权衡利弊，懂得这四字，才算活明白了。人生不得已的事多了，不瞒你，我刚刚出卖了韩非。”

　　“你把他怎么了？”

　　史书上的韩非，像个傻白甜，稀里糊涂就被同门坑害了。孟弋以为李斯动了杀心，要劝阻，却听李斯说：“他是来抓郑国的，这是他的秘密使命，只告诉了我一人，我非但没帮他，还向相邦力荐重用郑国修渠……”

　　当着孟弋的面，李斯做了深刻的自我忏悔。背叛同窗，他深以为耻。

　　孟弋干张嘴，说不出话。不是鄙夷李斯，而是感慨韩非也不是省油的灯。

　　疲秦计是写入后世课本的大事件，是韩国玩的一出间谍戏。郑国不是逃出新郑的，是韩王主动送来的，意在鼓动秦国修筑一条工程量巨大的水渠，修个十年八载的，消耗秦国的大量人力物力，如此一来，秦国就没那么多可动用兵力进攻东方了，韩国便能求得一时的安稳，是为“疲秦”。

　　李斯一说孟弋就明了，韩非入秦，也是疲秦计的重要一环。怕秦国不信任郑国，不肯采纳郑国的计谋，特来演一出双簧，刺激秦国下决心重用郑国，配合郑国完成疲秦计。

　　好一个兵不厌诈，战国不愧是谋士纵横捭阖、波云诡谲的时代。

　　孟弋自省，低估了古人。孟弋对韩非的印象，尚停留在兰陵短暂的晤面，那时的韩非是个认死理的呆子，想不到呆子不呆，演技高明。

　　次日见到韩非，更加坐实了这一看法。

　　一下见到两位多年未谋面的故人，韩非甚是激动，一激动话就多，偏偏舌头不利索。

　　“韩、韩人，楚、楚人……赵、赵人，在、在秦国重、重逢了……”

　　李斯为他斟满酒：“好好吃酒，别说话。”

　　酒堵不上韩非的嘴，他低声问李斯有没有把郑国的事捅出去。

　　李斯佯怒：“我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吗？”

　　韩非眉毛快挤断了：“我到处抓、抓他不到，如何回新、郑向、向大王交差？”

　　孟弋腕子一抖，夹起的羊炙掉落陶豆中，哪是故人重逢，明明是影帝飙戏！

　　韩非转过头，向孟弋敬酒。

　　“对、对不起……”

　　“何出此言？”孟弋一头雾水。

　　韩非磕磕巴巴解释了一通。

　　原来，向来崇拜韩非文采的嬴政得知韩非入秦，要召见他，就定在明日。此事孟弋知道，她不知道的是韩非心里的小九九。

　　韩非直言不讳，他欲力谏秦王先灭赵国。他说，天下大势，秦国独强，灭六国只在旦夕间，作为秦国东面的近邻，韩国会头一个被灭，秦国朝堂普遍认为应先灭韩国。而他此行，就是为了说服秦国先灭赵国，让韩国多苟延残喘几年。

　　孟弋笑说：“你难道不知我为何来的秦国？我与赵氏早已决裂。你与其向我致歉，倒不如向你老师致歉。你可真是荀师的好徒弟，一出师就要灭掉老师的母国。”

　　三人都笑了。

　　孟弋当然是调侃的，此时的家国观念，决不能与后世的等同。

　　韩非诚恳地看着孟弋：“你不、不、不在意赵、赵氏存、亡，那——那庐、庐陵君呢？”

　　李斯舀了勺肉羹塞住他的嘴：“闭嘴吧你！”

　　韩非咽下肉羹，吃力道：“从邯、郸回来的使、使者说，庐、庐……被软禁了……”

　　孟弋笑容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