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又涀

72、第 72 章

　　临近市局门口，杨昌雄看着高高悬挂的警徽说：“我这大半辈子，光挣钱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如今是报应到了。”他走向市局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商场几十年拼杀出来的气势丝毫不减，走在市局的走廊里像是去谈一笔至关重要的生意，脸上的严肃只在看见韩澈时有片刻的软化，大手拍了拍韩澈的肩便走进了局长办公室。

　　不到十分钟，局长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被韩澈称为李叔的人、局长以及杨昌雄陆续走了出来。

　　紧接着，原地待命的下属接到一道指令，针对热心市民的举报，因举报地环境复杂情况不明，由市局刑警队牵头各辖区配合，利用警民协作的方式，开启扫黄打非专项活动，重点区域锦绣街。

　　刑警队快速调齐人手率先出发前往锦绣街周围布控，韩飞听完队长的安排接过衣服扭头就去换衣服了，安静待在角落的韩澈也跟着来取衣服时被队长一只手拦下了。

　　队长手压在衣服上说：“你不能进去。”
　　韩澈直视着队长的目光问：“为什么？”

　　队长将韩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后才说：“锦绣街宾馆住一晚十块，最多不超过二十，你这样的公子哥儿不会去那儿的。”

　　韩澈想了一下，又将视线放在那些布料明显粗糙，有些还沾着油渍的衣服上，没等他再开口，队长不留情面的快速说：“养尊处优的人眉眼之间就不一样，你那一套在里边儿行不通，只会添乱，你自己掂量。”

　　这句话让韩澈打消了念头，他处处吃瘪帮不上忙也就算了，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再添乱，他像个木偶般呆愣在桌前，眼睁睁看着大龙等人领了衣服离开。

　　换好衣服后，韩飞带着大龙还有赶过来的小龙等人分别上了车，又在距离锦绣街入口还有一公里的地方下车步行。

　　那是一个在深夜看起来破败到诡异的地方，沿街的路灯和临街的店铺招牌交相辉映，连成一片的成人用品几个字鲜少有完整亮起的。

　　而被成人用品店包围起来的街巷一眼望不到深处，只有从高处俯视才能发现里边儿并不是一片漆黑的。

　　锦绣街实际上占据了市里非常好非常重要的位置，北侧挨着市中心商业街的入口，马路对面是老车站，东侧一街之隔是新修建的广场，西侧是大型游乐场和前往高新区的路，南侧早已拆迁改造变成了成片的住宅。

　　东南西北将锦绣街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区域，建筑还保持着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原貌，最高不超过三层的民居大多院子套着院子，仿照四合院的设计四个方向都是房间。

　　往往经过门前把角可能就进了下一个院子的过道，而里面的路大部分只能供一个人穿过。

　　拥挤不便的环境并未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改变，多少次拆迁改造也未能动摇一丝一毫，加之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势，被当地人约定俗成的称为“万人坑”。

　　与四周的繁华相比，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

　　它能成为多少年的顽疾虽有地少人多的原因，更重要的也是民居背后无法彻底根除的黑暗。因为占据了有利地形，住在这儿的几乎家家户户都以开宾馆为生，老板就住在隔壁或是对面。

　　一家有事百家牵连，一旦有风吹草动，这些人就会自觉组成一个组织，久而久之，就像是一道屏障将外界隔绝了起来。

　　正是因为这样，杨又恩失踪的第一时间，韩飞的人在这里没得到任何消息，同样，队长的人也没能得到有用线索，直到李光耀给了确定的答案。

　　此时再想要绕过这道屏障，面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装成不务正业的青年进去住店，在不惊扰原住民的情况下先找到人。

　　被罩在这道屏障里的杨又恩双眼重新被蒙上，嘴里胡乱被塞上了床单，两手翻转被绑在床头的铁架上，双腿上绑着自己的校服外套。

　　其实她现在的状态连挪动一下都困难，裸露在外的双臂和脖颈全都是皮带抽打过的青红交加的痕迹，还有些地方已经破成裂口皮肉翻转，让原本白皙娇嫩的皮肤看起来面目狰狞，白色校服t恤上浸着一滩一滩大小不均匀的血迹，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吴旭的。

　　没能将杨又恩带出去的吴旭将她重新绑在了床上，阴沉沉的按着手机打电话，每一次回应他的，都是冰冷的女声。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吴旭抽烟的声响越来越大，房间很快又烟雾缭绕了起来。

　　杨又恩一动不动躺着，动动手指都有种浑身将要散架的错觉，呼吸声明显比之前急促了许多。

　　剧烈的疼痛让她的大脑反应迟钝，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混沌之中，间隔好久才能想起来去听吴旭的动作，用不了多久又会被疼痛打断。

　　一声巨响拉回了她的思绪，没等她想明白吴旭将什么砸在了墙上，就先听到了吴旭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他一边将电视机揣在了地上一边骂道：“李光耀我□□祖宗，敢设计我，操，都他妈的坑老子。”

　　噼里啪啦的余音还没彻底消失，吴旭踩着碎片的脚步声就接近了，他一边靠近杨又恩一边啐了一口道：“不让我好过，谁都别想好过，都他妈的别活了。”

　　话音刚落，杨又恩腿上的校服被解开了，接着本就疼痛发抖的双腿被抬起，痕迹斑驳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大腿在粗糙的面料上摩擦。

　　双眼只能看见微弱光斑的杨又恩强忍着疼痛拼命摇头，绑在床架上的手不断挣扎却被绑手带越缠越紧。

　　浑身的剧痛被扑面而来的恐惧代替，脑海中更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顺着眼前那一丝丝微弱的光无声叫着韩澈的名字。

　　然后，心里默念的名字连同那道微光一起消失了……

　　韩飞冲进去的下一秒又冲了出来，毫不犹疑地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慢了一步的大龙只来得及看见韩飞整个人靠在铁门上青筋暴起双眼通红，很快又抖着手扯下耳朵上的耳机塞进大龙手里嘶吼着：“通知刑警队，守住这道门谁都不能进去。”

　　随后在大龙点头的同时，犹如一头发了疯的豹子直接冲了出去。

　　大龙以为这个“谁”是不包含韩澈的，所以当等在外面的韩澈首当其冲跑进来时，他没多想直接将这个重任委托给了韩澈，自己着急忙慌的追韩飞去了。

　　跟在韩澈身后的队长目睹着韩澈气喘吁吁打开铁门，越过满地狼籍之后骤然停在了里门门口，整个人身体僵直，面无血色的盯着房间里的某一处。

　　挺直了一整晚的脊背突然就弯得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只见他摇晃着身体抬手扶上门框，可还是没能避免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低头看一眼膝下，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身前，像个打了胜仗却奄奄一息的将军。

　　队长见状抬脚准备去扶，韩澈立刻抬手制止，踏进门框的脚又退了回去，意识到不对劲，队长立刻用对讲喊女警过来。

　　房间地上断了腿的凳子横七竖八倒着，老旧电视机的外壳扔在电视柜下，残骸碎片却遍布了每一个角落，夹在其中数不清的烟头，让破旧的屋子变成了垃圾房。

　　韩澈双眼紧盯着面前悄无声息躺着的人，双膝磕在碎片上毫无知觉，手紧抓着门框想站起来，可双腿不听使唤，刚离开地面又扑通一声砸了下去。

　　他顺着这个姿势强迫自己抬手伸出去，伸到一半又突然停在半空中，整个人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后冲进来的女警经过时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喊道：“干什么呢，别挡道。”

　　只是随意的轻轻一推，他便虚弱的向前倾，脑袋哐当一声磕在了门框上。

　　女警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推，垂眼看了他一眼，只是当下没空说其他的，直接从他身侧跨了进去，与此同时脱下警服外套，两步跨到床前挡住韩澈的视线，将警服盖了上去。

　　她小心翼翼将吊在床头的双手解开，下一秒充血肿胀的手腕自然垂落至枕侧，分明无声无息，却像是一道闷雷劈在了韩澈的胸口，以致于头晕目眩，耳蜗嗡鸣。

　　女警只能捧着两条皮开肉绽的胳膊摆回身侧，没敢动血迹斑斑的身体，观察了下情况后突然冲门外扬声喊：“还有气息，人活着，快拿担架过来。”

　　头脑嗡鸣中，韩澈一眨不眨死水般的眼珠活动了一下，想出一口长气才后知后觉跑得太快，气没有倒过来。

　　他急促的咳嗽了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一手掐着喉咙，抬头向后仰，眼泪顺着眼角没入鬓角。

　　惊天动地的咳嗽停不下来，他只能又将身体前倾，拱起背以便咳嗽声减弱，可在好似无休无止的咳嗽声中，只有身体垂得越来越低，最后直到头磕在了地上。

　　守在床边的女警本想出声喝止他，可不管他咳得如何惊天动地，床上的人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而跪在床尾的人，双手抱在头上，蜷缩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声音里有压抑、有释然、有痛苦、有高兴。

　　原来人的哭声中居然能承载这么多截然相反的情绪，这个一晚上冷着脸如雕塑一般的年轻人，即使站在局长面前不露丝毫胆怯，数次对警方部署提出质疑，甚至威胁嫌
　　疑人扰乱审问时依旧游刃有余，此时跪在那里却像个劫后余生的少年。

　　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进来，正好照在杨又恩满是伤痕的脸上时，韩澈爬向杨又恩的床前，每往前一步，压在手下的碎片便深入一分，心口也跟着裂开一寸。

　　韩澈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血红的双眼看向床上的人。

　　警服盖到小腿，白得发光的小腿上烙上了指痕，脚踝处被绑过的痕迹触目惊心，两条纤细的胳膊皮肉和血痂糊得一片一片，韩澈伸出双手想捧起胳膊，手掌几次下移都找不到一块儿完好的附生之地，最终，断了线的泪先一步掉落。

　　他没敢再看颈间的痕迹，颤抖的指尖轻触到她的眉骨，凝神将眼前的绷带拨开，昔日漂亮精致的脸，现在却只有被遮起来的双眼是干净的。

　　他双臂支撑着微抬起身体，想要从那双眼睛里汲取到一分精力。

　　就在他越靠越近时，那双眼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里充斥着的恐惧和警惕将韩澈钉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嘶哑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窗外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移到了眼睛上，她被刺激的很缓慢的眨了下眼，再睁开看向韩澈时，眼睛里的恐惧散了许多，还是纯粹莹润如琉璃一般，无声地看向韩澈。

　　他甚至看到她圆圆的小鹿眼眯了一下，眼尾拉出了一点点弧度。

　　好像在说：韩澈，你终于来啦。

　　随后，在韩澈还未分清这是不是错觉时，眼睛又无声的闭上了。

　　如墨一般的长发散落在粗糙发黄的布料上映衬着破碎的身体，这个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天使碎在了满室狼籍中。

　　就像她等不及他的回应一般，她也等不到韩澈来救她，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童话，白马王子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原来她不是公主，等不到她的白马王子。

　　杨又恩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听到了锥心刺骨的哭喊，让她想起小时候参加过的某一场葬礼，装饰起的灵棚里，逝者家人扒着棺材边沿号啕大哭，声音尖锐此起彼伏，像一根根针穿刺进耳膜。

　　夹杂的哭嚎声中好像有熟悉的声音，有彭冉和李彤，还有大姨，表姨，居然还有杨月，梦中的杨又恩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杨月心那么硬的人居然能哭得扯破喉咙。

　　是谁去世了吗？一定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杨又恩紧张又难过起来，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人，对自己同样重要。

　　一场旷日持久的梦之后，杨又恩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白和一张张灰败的脸，彭冉和杨月互相搀扶着靠近，刚迈出脚步，腿一软险些跪倒。

　　杨又恩想起了那个梦，原来他们哭的是自己，恍惚间她以为是自己躺在棺材里，不过这个认知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幸好。

　　她避开众人哀恸的视线，垂下双眼看见了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原来是病房。

　　她又掀起眼皮眯着双眼看向众人，歪了下头努力牵起嘴角，张张嘴想对他们说，不要哭。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浅笑让众人再一次崩溃，那是比小时候目睹哭丧更直击神经的尖锐。

　　她难耐得皱了皱眉头，重新闭上眼睛缓解疼痛，周围的哭声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很快医生护士替她挡住了外面的纷杂慌乱。

　　听医生说，现在已经是五月三号的下午了，她昏迷了两天，还是觉得好累，除了浑身的疼痛外，身体轻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最终在医生无休止的提问中挪动指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然后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杨又恩扭头对着窗外的落日发了会儿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阖上了眼。

　　这间病房隔绝了所有的喧闹，夜深人静，被黑暗包裹着的人呼吸平缓虚弱。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身影隐匿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靠近病床，床上平缓的呼吸一滞，在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时，杨又恩陡然睁眼看过去，精准的捕捉到了对方的眼睛。

　　黑暗中韩澈微微俯身的动作定格在原地，被杨又恩撞过来的眼神刺到，眼皮一抖慌乱地垂下眼皮避开她的视线。

　　空气凝滞，两人的气息都跟着弱了许多，许久之后，贴着胶带的手往外伸了伸，伸到韩澈垂在身侧的手边又往上挪了一点，两指捏着他的袖口轻轻拽了拽。

　　韩澈又仓促的抬头看过去，杨又恩脸上露出浅笑，嘴一张一合的无声道：“我好困啊，想睡觉。”

　　说完怕韩澈看不懂，还歪着头闭了闭眼，意思是自己要睡觉了，之后就真的收回了手阖上了双眼。

　　韩澈下意识放轻呼吸，视线又落在了杨又恩的脸上，当他捕捉到杨又恩皱起的眉头时，垂着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心被紧紧揪起。

　　他立即垂眼看向地面，快速从兜里掏出手机搁在柜子上，然后就那么低着头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或许是掏手机的动作太毛躁，不小心碰到了手机上方的按键，屏幕亮起，道观里许愿树下的两个背影浮现，长身玉立的男生微微偏头垂眼，满眼宠溺地看着身旁仰头看过来的女孩儿。

　　那个清冷隽秀的背影此时正仓皇的消失在黑暗尽头。

　　那天之后的好几个深夜，杨又恩都会感觉到被一道视线环绕着，温柔、沉静、悲伤。

　　她没有再杯弓蛇影，他也没再靠近，远远的隔着一扇门。

　　然后在每个黎明，护士来查房之前，门外的那道身影就会自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