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刺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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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拜佛，写佛经，食缘结豆，等寺僧卖完糖水，再出外放生。这一日方算功德圆满。尤其灌佛糖水，据传包治百病趋吉辟邪心想事成，总之，妙用无边。
殿外众人苦候的，正是这桩妙物。一见寺僧抬出，蜂涌而至。
一对求子的夫妻，妻子想是心急，挣开丈夫的手，径朝我身后右侧的寺僧奔去。那丈夫略迟得几步，被身后人群一挤，立身不住，对正我趔趄而来。左边一老妇匆匆赶至。
这情景好生熟悉。我忖道。
方才前方似乎亦有这三人，只不过当时老妇在舍结缘豆。
若非中年僧叫住我，再往前行得几步，堪堪将进入那三角形中心，即类此际。
心中警兆方生，身体已然反应。
我左足抬起，似是正要朝前迈出。
那男人已至我面前。
我身量矮小。
他居高临下，借着趔趄的势子倒向我，掌中寒光一闪，一枚利刃袭来。直刺心脏。
少妇亮出柄长剑，窄而细长，更象根长刺。
老妇亦抡拐击来。她一直伛偻着腰，此际直起身来，颈间突兀，俨然一个喉结。
周围的喧嚣似乎突然间消失了。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三个人。一切变得如此静默，如此缓慢。如此清晰。
那男人脸上还带着方才憨厚的表情，目中却已流出嗜血的兴奋，象一条正勒住猎物的心满意足的毒蛇。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扑，扑。一下一下，慢而有力。
如此冷静。
仿佛置身于王府校场，面对三个教习的合击。
来自所有角度，所有方式的刺杀。无数次反复演练。
我平平后仰，象我的腰忽然断掉。左足借势踢起，踢中男子手腕。持刃的手荡开，迎上少妇砍下的剑。
男人惊愕的表情未及浮现，我左足已至，正中鼻子。鼻骨喀嚓一声。巨大的冲击力令他整个头颅猝然后仰。
我已翻转落地。
落地后矮身，堪堪避过拐杖。
以左足为轴一旋，右足飞起，迎向止势不住，仍往前扑的老妇。正中膝盖。
两下相交，隔着靴底，亦能感觉到膝盖瞬间的碎裂。
三个杀手废掉两个，倏忽之间，情势已转。
侍卫已发觉险情，抽刀迎上。我腰肢一拧，向后急退。
我身小力弱，速度和爆发力与成人相较，皆落于下风。是以平日练习的，都是如何避过刺杀的前几击，以便侍卫们有时间赶到。余下事宜，自然有人处理。
但看到利刃的一刹那，我却突然改了主意。
我还可以做得更多。
前世收入微薄，只消费得起一桩大众娱乐——看电视。就中独爱探索频道。
不知基于什么口味，该频道对人体的薄弱和致命处连续探索过好几期，看得我津津有味，印象深刻。
论起对人体的了解，这个世界顶尖的杀人高手与我相比，亦会逊色。
此际用来，果然妙不可言。
刀剑相击。砰然作响。
身后北风和李知微一前一后，面上惊急交加，亦向这个方向扑来。
李知微位置较后，视线恰被北风挡住，应未看清适才形势，只看见我急退而来。
我立时作了个决定。
身子微微一转，错过北风，足下一绊，背朝着他径直倒去。
一物呼啸而至，是少妇脱手掷来的长剑。
李知微两手接我在怀，见长剑已至，毫不犹豫将身一转，用自己身体将我护住。
我感觉到那一瞬间他身体绷起的紧张。胸膛下心脏急促的跳动。和他屏住的呼吸。
还有紧紧拥住我的，他温热的怀抱。
我轻轻松开袖子里握紧短刃的手。
噹的一声，北风将长剑击落在地。
那三个杀手已没了动静。
侍卫首领过来，一脸羞愧。
“卑职们未能拿下活口，请世子爷责罚。”
意料之中。
刺杀我这等身份的人，来的必为死士。无论成功于否，决不会留下活口。
寺僧自各处涌出，人人面色惊惶。
侍卫首领双眉一立，杀意四溢，当下便欲发作。
我微微摇头，制止住他。
若非心坚禅师中途介入，我方才也不能应付得如此从容。
不管是谁策划了这次刺杀，不论是否得手，第一个倒霉的，一定是十方永昌禅寺。
万一我真的挂了，对十方寺和寺内僧众而言，那就是灭顶之灾。皇威之下，寺毁人亡，灰飞烟灭。
是以我亦未打算回身谢他。
临走之际，回顾地上三个杀手。
老妇倒仆，男子满面血污。
少妇胸腹处中了数刀，仰面向天，仍大睁着双眼。目中光泽已褪，一片死白。
船驻江心，月上中天。
久久未能入眠。
索性起身披衣，慢慢踱上船头。
江水粼粼，映得月色斑驳。
象死人的眼白。
我忽然有点恶心。
白天的事，多少带些侥幸。除我事先警觉占得先机外，与那三个杀手轻敌，亦不无关系。
也难怪，谁能想到王府里锦衣玉食千尊万贵的小王子，会有如此身手。
此去帝都，千里之遥，不知前方有多少类似陷阱。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
有人正静静注视着我。
隐在船舱的阴影里，面目不清。
半晌，终于出声。
“世子仍在为白天的事烦恼么？”
我转头向他，咧嘴一笑：“我喜欢杀手。不管你怎么对付他们，你都不会为他们感到难过。”
弦月如钩，我嘴里的白牙，幽幽泛光。
那象一个狞笑。
他亦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杀手。”
“我知道。”
他太聪明，不可能去做杀手。
黑暗中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世子跟以前不一样了。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世子。”
“有可能。”
“你自金陵千里而来，应该是为了我罢？”
“是。”
“不过是终身禁锢在封地的囚徒。值得么？”
“今上无子。世子并非没有机会。”
“上月吏部尚书石肯上疏，请求圣上自近亲藩王中择二三人入宫抚养。若诞下皇子，则将其送回。朝臣皆一致赞同。圣上虽未纳其言，亦未加以责罚。”
今上无子。
一个身体强壮，妻妾成群的男子，十余年无所出，极可能患有不育症。
而一个患不育症的君王，对近支宗室而言，则意味着大家终于有了机会。
只有一次，亦只有一个的机会。
恰好这个时候，堂兄让我进京。
怎不叫人羡慕嫉妒恨？
那就是杀手出现的原因。
父王不会不知道这一切。
却仍然允我上京。
或者他，也希望我能坐上那个位子？
我想起数年前与堂兄的那次偶遇。
或许自那时起，父王就开始有了这个念头罢。
“父王知道你的来意么？”
“王爷没有问过我。不过我猜他多半知道。”
“以你的才智，以正途出身，必能青云直上。假以时日，入阁封相亦不无可能。为什么你要选这样一条路？”
“因为我是金陵李家的人。我是嫡长子。我不想我自己，连同我的子孙，一辈子烂在钦天监那个观象台上。”
金陵李家，系李淳风之后，世袭钦天监监正。
本朝制：钦天监监官不得改任其他衙门，子孙世袭，不得改从他业。主支断绝，自旁枝选任。
太祖所定，制不可违。
或许唯有拥立之功，才可能让另一位君王为之破例。
李知微自阴影中一步步走出。双眸闪闪发亮。
他眼底的野心和抱负，似火在燃烧。
“这样难得的机会，世子轻易放弃，真的甘心么？”
他深深望着我，一直望进我心底。
甘心么？
不甘心。没有人会甘心。
平庸一世，从不曾站在高处，亦不曾阅尽千帆，更不知道坐在高处的至尊，心中会有怎样的寂寞如雪。
可是我知道仰望的卑微，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那些隐密而无望的期待，曾怎样咬啮过我的心。
“值得么？”我象在问他，亦象问自己。
“值得。”
值得冒生命危险。
值得去杀戮。
值得为之下地狱。
心底似有只小兽，正逡巡咆哮。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蜇伏着这样一只野兽。
伺机而出，撕裂、吞噬、杀戮。
它或许已在我心底，休眠过整整一世。
我静静看着他，有一刻心情激荡，很快又平复下来。
转头望着江面。
我已经站得够高，已经是许多人仰望的所在。从这个位置跌下来，不止是低到尘埃。
我前世曾奢望过的一切，已经全部拥有。添得再多，亦不会令我更快乐。
拿这样的一切去换一个或许存在的机会，我不愿意，不敢，亦不舍得。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和一阵淡淡的伤感。
终于还是失去他了。
虽然亦未曾拥有过。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刺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