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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人间不到处(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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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稚的嗓音带了几丝绵软,仿佛三月蹁跹的杨柳,轻轻柔柔道:“抬起头来。”
这声音实在令人沉醉,仿佛春风里轻轻摇曳的风信子,碰撞间也带出呢喃的柔风来。为了这把声音,恐怕做什么都是甘愿的。楚楚一念至此,觉得浑身都有冷汗直冒,拿手死死捂了自己耳朵,仍觉似有徐徐的春风在耳边逗连,索性趴在了地上,鼻尖贴了地面,咬牙道:“奴婢不敢看。”
是燕淮在那里抽气,压低了声音恼道:“仪态,仪态!”那声音倒笑了起来,宛如溪流潺潺而下,一路都是叮咚晶莹。旁边蓝夕一声厉喝道:“宫主有令,哪容你拿乔作态?!拉下去------”
那声音嗯了什么,万籁俱静。宛转的嗓音多了几分困惑,问:“我很可怕?”楚楚说了一连串不,眼睛仍盯着地面,以免为其所惑,想了想道:“这么说罢,奴婢一直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所有的孩童都很不给脸地捧腹大笑起来,削弱了四周春风的缠绵度。楚楚很认真地再比喻:“奴婢从来把自己当做一棵牡丹,刚才在花圃里洗茅房,觉得自己再不济也是棵大白菜,然后到了这里,奴婢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只是棵稗草。”
那声音很有趣地问:“难道草都很怕看见花不成?”楚楚摇头道:“我娘说过,越美的东西,就越危险。奴婢虽然喜欢美的东西,却知道若是没有命在,再美的东西也看不成了。奴婢看着宫主,就像看见了顶级的鹤顶红,为了奴婢这条贱命,实实不敢抬起头来。”
那声音沉吟了声,柔柔道:“霜凝将姑娘安排到五谷轮回之地去,实在是用心良苦。但依规矩,姑娘若是抗命不肯抬头,他那条腿或许便保不住了,姑娘这样也忍心吗?”
楚楚这辈子也不曾被这般绕指柔的声音威胁过,只觉得他说什么都好听得不得了,纵然被骂几句也是甜的,好容易聚拢了一丝清明,断然道:“奴婢自己的人头都担心掉下来,难道还能管别人?他不断腿当然是皆大欢喜,断了腿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若不是他威胁我,我哪会在这里忍受这般煎熬?”
那声音呀了声,余韵悠长,道:“这真正倒是个有趣的人儿,霜凝你费心了,起来罢。”
楚楚偷偷抬眼看去,只见霜凝的后襟都已被汗淋得湿透,腿微微有些战栗,显然是跪得已经到了极限。他闻声一松,以手微微撑地,是个匍匐的姿势,极其卑微地道:“霜凝只求主子开恩------”
那声音淡淡道:“我从未有恩于你们,又谈何开恩?”
霜凝苦笑道:“无论如何,总是主子挑选了霜凝-------”那声音愈加诧异,道:“怎是我挑选了你?福慧自修,福祸自招,你努力多少便得到多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霜凝默然良久,重重叩下一个头去,咬牙道:“幼弟-------”那声音一冷,犹如六月飞霜,森然道:“一入离宫,七情皆消。你再说什么兄弟,便不配再立在此地。”水色宽袖轻扬,宛如荡开一圈波纹,眼看就要向霜凝飘荡下去。
霜凝似见所未见,低垂了头,漠然道:“是。青淞是我一手栽培,虽然不免任性,但一直并无大错,对宫主忠心耿耿,此番做出这等事来,是霜凝辜负了宫主教诲,对他教导不够。这孩子毕竟年幼,恳请宫主给他一次机会,霜凝虽然资质平庸,愿意脑肝涂地,以报宫主!”
那声音笑道:“霜凝何必如此自谦?红叶观下,三千红粉门徒,竟不曾有人捻酸吃醋,上次死的那个------名字倒是忘了,跳崖前说什么来着:‘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一腔热血,以酬知己!’--------你,做得再好也没有了。”
“不过-------”那声音悠悠转了一转,仿佛一只乳燕掠过水面,泛开银色鳞光,起落间引人无限流连,“幸亏她死得早,她若是知道不过一月,就是这知己害得她满门抄斩,连三岁的孩子都不能幸免时,你说,她------可还后悔认识你么?”
楚楚剧烈颤抖了一下。这件事,她知道!
这件事绝没有他口中这般轻描淡写,相反,简直是一桩耸人听闻的宫闱秘案。
话说当今女帝后宫,皇夫出自杜家,按辈分排起来,应是杜长卿的小叔。这位杜皇夫据说当年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军,身经百战,威名远播。根据凤凰将军的说法,是男人太出名也不好,尤其是这种不可一世的军功。
乱世初平,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金玉良缘,长安城人无不记忆深刻。漫天富贵之中,睥睨天下的杜将军没入深宫,从此名剑蒙尘,不问世事几十年。
乱世中所向披靡的名剑,毕竟不适合盛世的低吟浅唱,众所周知,杜皇夫无宠,当今女帝心之所系,是柳家名动长安,端华韶秀,意蕴风流的柳三郎,柳清奴。其姐柳清影,更堪称女帝最得意的臣子。
柳侍君是个美貌与智慧并重的男人,自然决不会恃宠生骄,相反,他与其姐一般,做人极其低调。然则深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柳侍君再小心,也有疏忽的一次。而且,还是他刚得了麟儿之后。
那年,女帝怀胎十月。那夜,风雷交加,仿佛蛟龙离开仙阙神殿,劈开道道峥嵘惊雷,苍穹大地都在龙吟下颤抖,万物低伏,向上位者表示愿垂到尘埃里的恭敬和谦卑。
天降异兆,女帝一心以为来的定是一个可以继承江山的公主,可惜,偏偏诞下的是一位俊美绝伦的皇子,很巧,排行也是第三,赐封福王。单就这个封号,便可以看出女帝对这位皇子是何等爱逾珍宝。
福王的抓周礼,自然而然,变成了长安城的一次盛会,九重宫阙披红挂绿,黄金仪仗套套俱全,远超过了长皇子的规模。大臣们不敢扫兴,杜皇夫无出,看这架势,闹不好柳侍君就会立即再添一位皇女。以他专宠的程度,那必然便是太女。
然则,就在这次铺锦重彩的华宴上,柳侍君中了一种根本无解的毒,从此,再不能生育。
光阴荏苒,大明宫中不断响起新的婴儿啼哭,似乎上天着意补偿,女帝接二连三,一鼓作气,添了三位公主,分别封号为昭阳、□□、永安,但这一切,都不属于这位风致标绝,气度雍容的柳侍君。
然则,就在十几年后,福王冠礼在望之即,那毒,重现人间。
事情经过非常奇特,先是听说范阳卢氏长房媳妇与人有私,被逼活活坠崖而死,那女子跳下去时,面上赫然是带着笑的,临死之前说的,便是那四句话。
然后,没到一个月,便传出卢侍君投毒柳侍郎一案,人证物证俱全,确认无误。天子暴怒,将卢家阖家大小满门抄斩,株连甚广。卢侍君被逼自尽,昭阳公主从一位最有可能身登大宝的大公主,变成父已丧母不爱,又失去父族助力的待罪之身,虽然彼时,她不过是一个孩子。
而眼下-------霜凝很平静地叩下首去,下颔勾出一道精致的弧度。他的声音镇定而冷漠,就像簌簌而下的纷扬飘雪:“霜凝因离宫而生,亦因离宫而死,并无怨尤。但霜凝自思,座下弟子中,唯有青淞资质最为出色,能为宫主所用。飞鸟未尽,霜凝不忍见宫主自折良弓,还请宫主细细思量。”
蓝夕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宛如一把六棱冰刃,硬邦邦地道:“资质再好,既然动情,便是废物。我离宫,要留着废物何用?宫主,这霜凝心怀私心,已是不良,而他所献女子,使得绿腰横死,再不能施血誓之术,忠心成疑,亦不能多留。不如一并处死,永除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