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向明月》苏海棠

2、第2章

　　六月十四傍晚，邱昭明一行六人抵达洛城。尚未进城，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聚在北华门外。
　　杜文殊瞧了对方旗号服色，带马向邱昭明靠近几步，道：“门主，是洛城太青派的人。”
　　邱昭明懒懒望了一眼，笑道：“姚忆堂亲自带着人呢，看这架势，怕是等了有一两个时辰了，这么热情，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杜文殊哈哈一笑，“我听说，太青派的人在湘缎作坊里走动得很勤。”
　　邱昭明乐道：“原来是要从我们嘴里抢饭吃。”
　　说话间，渐渐看得清楚对方众人的脸孔模样，位在最前的男人，五十上下年纪，浓眉环眼，目光邃亮，正是太青派掌门姚忆堂。
　　待邱昭明六人离得近了，姚忆堂催马迎上几步，朝邱昭明抱拳朗声道：“姚老儿和太青众子弟在此等候邱门主多时啦！”
　　邱昭明抱拳还礼，“姚掌门太客气了，叫昭明受之有愧。”
　　姚忆堂哈哈笑道：“哪里哪里，难得邱门主大驾光临洛城，太青派岂敢待客不周。我已在牡丹坊定好了接风席，不知道邱门主愿否赏光？”
　　邱昭明淡淡一笑，“破费了。请姚掌门前面带路吧。”

　　牡丹坊，洛城最奢华的酒楼，也是中州乃至全国最有名气的花楼。
　　勾栏妓院，成千上万，要做到最有名气，必定特色独到。牡丹坊的独到之处，是雅。楼面装潢奢而不靡，宾客满堂却不喧闹，茶酒菜肴一律精致地道，坊中挑牌之人，不但各个相貌姣好，更各具才艺，或琴棋书画，或歌舞诗词，聪慧灵透处，怕是许多名门闺秀也难比肩。
　　姚忆堂定好的桌席在坊中一楼大堂左侧，邱昭明一行随他入席时，天色未晚，食客就已坐满了楼面，生意兴隆，可见一斑。
　　邱昭明目光闲闲地打量一遍四周，笑道：“牡丹坊的彭老板好本事啊。”
　　“彭老板本事再好，与邱门主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啦。”姚忆堂挥手吩咐跑堂伙计伺候开席，口中的奉承丝毫不见耽搁。
　　邱昭明只微微一笑，并无谦辞，就着精美的白瓷描金盏啜一口茶，随口聊起了洛城一带的风物。
　　姚忆堂也非粗人，对中州风俗典故知道甚多，娓娓讲来，让邱昭明几人听得津津有味。
　　聊了半晌，天色渐黑，华灯初上，牡丹坊中方才寂寂无人的二楼和三楼忽地生活起来，不时有穿着考究的狎客踩着大堂左右两侧宽阔的缓梯去到楼上，垂着波斯水晶帘的楼上回廊里也隐约映出些翩跹婀娜的身影款款走动。
　　邱昭明瞧得有趣，问姚忆堂道：“上面左右两侧的回廊看起来是互相隔开的啊，这左右两边的楼梯有什么讲究？”
　　“左边上去都是男倌儿，右边才是女人。”姚忆堂笑着往邱昭明凑近了几分，“我在两边都订好了人，宴席散后，随邱门主挑选。”
　　邱昭明往左边楼梯瞟一眼，哂笑，“姚掌门真是周到，只怕昭明消受不起。”
　　姚忆堂赔笑道：“洛人近年甚好此风，教邱门主笑话啦！”
　　再闲聊一阵，酒菜过半，姚忆堂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说出来不怕邱门主笑话，最近我是遇到了难事。我在中州几处大城里开了几间不成器的布店绸庄，这些日子来，达官贵人和夫人小姐们一进了铺子，开口就让拿湘缎料子出来挑花色，我思量这是好事啊，忙派人到湘省采办进货，谁知道派去的人跑遍了湘省上下五六十家丝缎作坊，竟没进回一匹缎子来，说是被高明商家捷足先登买断了货源，如此，我的绸庄不就白白损失了一条生财门路？邱门主是做大生意的人，万请给我出个主意。”
　　邱昭明听他说完，悠然微笑，“真是凑巧，买断了湘缎货源的，正是六合门旗下的绸庄。”
　　姚忆堂打个哈哈，“那再好不过啦，邱门主和我等都是江湖中人，讲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肯定比寻常商人更好说话。我那些布店小打小闹的，万万不敢同六合门的绸庄争锋，如果邱门主可以让出一二家湘缎作坊给我进货，我感激不尽，愿以每年经营湘缎所得的三成为答谢。”
　　邱昭明微笑不改，“昭明有心和姚掌门交朋友，您开出的条件也是合情合理，只是我的绸庄和每家湘缎作坊都签了至少五年的契约，人家承诺了把所有织缎都卖给六合门，六合门也承诺了买进人家所有的织缎。您也是生意人，知道商人要讲信用，契约里白纸黑字的事情，不好随便更改。况且，一旦我为姚掌门开了这个先例，家家绸庄都找上门来，我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姚忆堂自然听得出邱昭明说的这许多都是推托之辞，无奈话中滴水不漏地处处占理，让他一时想不出要怎样说才能挽转局面。正尴尬踌躇间，邱昭明闲闲续道，“不过，即使再有难处，姚掌门都已开了口，昭明岂能不为您想想办法。不如，您就通过六合门的绸庄进货吧，我只加两成价。”
　　坐在一旁的杜文殊听到这里不禁暗自叫绝，让姚忆堂从六合门的绸庄进货，不但保住了六合门对湘缎货源的垄断，更为六合门绸庄拓展了新的财路，不难想见，其他绸庄很快就会蜂拥而至，至于所谓的加价两成，究竟多少，自然还是由六合门一手掌握。
　　姚忆堂略一思量，举起酒杯向邱昭明敬道：“如此，多谢邱门主了。”
　　邱昭明举起面前代酒的茶水还礼饮尽，“昭明预祝姚掌门生意更比往日兴隆。”
　　就在此时，一抹妩艳的色彩漫进邱昭明眼角余光，原本语笑晏晏的大堂倏然反常的安静，一道低沉柔曼的男音清晰地响进众人耳朵，“方爷慢走。”
　　邱昭明转头看去，便知道了大堂里倏然静下来的原因。
　　左边楼梯的顶端，站着个男子，着海棠色的宽袍，一身慵懒。
　　他穿着绝对不适合男人的艳色，忪慵倦怠如刚从旖旎风流的香罗帐中起身，邱昭明却在看到他的瞬间想到了这样四个字——
　　冰清玉洁。
　　发如流云，眉如凤羽，睫如蝶翼，薄俏的唇弱粉似流波落花，细致的颌优柔似丹青描就，海棠色的衣襟掩着玉雪无暇的肌肤，凭栏一站，就如同晶莹剔透的玄冰里揉进了最娇艳妩丽的花色，媚惑到极点，却仍旧不染尘息的明澈而纯净，玉洁冰清，冰清玉洁。
　　即使从小见惯了那个人的邱昭明，也看得片刻失神，“那是什么人?”他问姚忆堂的语气之中不无惊艳。
　　“是牡丹坊这半年来挂头牌的倌儿，叫醉音。”姚忆堂嘴上促狭地笑答，表情却透出几分紧张。
　　站在楼梯顶端的醉音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邱昭明，水色潋滟的眸里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眼之后，他懒懒地转身，走回遮着水晶帘的长廊。
　　邱昭明收回视线，看着姚忆堂挑唇一笑，“姚掌门无须担心，昭明不喜欢男人。”
　　姚忆堂一惊之后哈哈笑道：“是，是，这个醉音傲慢了得，要是邱门主开口要他，姚老儿还真没本事保证一定能如君所愿了。”
　　邱昭明淡淡道：“连日赶路，昭明颇觉辛苦，这就想去自家客栈休息。姚掌门在牡丹坊的其它安排，我心领就是。”
　　姚忆堂一世聪明圆通，知进知退，闻言不再客套挽留，结了宴席，将邱昭明六人一路送到六合门开在洛城的客栈门外，惜别一番，告辞离去。
　　深宵长街，行人寥落，太青派众骑马缓行。姚忆堂单手控辔，用空出的左手擦了把悬在额角的汗珠，摇头感叹，“六合门主，名不虚传啊！我这六十年光阴历练，与他一比，像是白活了。”他身后的一干亲近子弟，均是缄口无言，默默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