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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广梁水患(一) ...

  •   “列位看官,且听这段血火浇铸的恩怨!那少年郎执三尺青锋,刃上寒光淬着十年仇,一朝刺破阴谋局,却见血色深处——亡父含笑赴黄泉!”

      惊堂木一拍,一个说书先生扮相的老人坐在清风楼前,他周遭只围了些稚童,他依旧不亦乐乎道:“可叹呐!昔年挚友,今成疯癫弈棋士;刎颈交,刀锋相对;授业师,幕后翻云手。最绝是那宿敌临终笑啐:"你这般清白,倒叫人恶心透!"

      那老人将手中折扇陡收,扇骨敲案道:“少年踏着白骨堆,竟活成了平生最恨的模样!您道下一章谁人殒命?嘿!那些个戛然而止的亡魂,好比三春雨透薄衫寒,直叫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阵“吁”声中说书人赚够了银两,他笑脸盈盈去找掌柜讨酒喝,掌柜递给他一壶掺了水的高粱酒,挥了挥手叫他过来。

      “那少将军最后怎么样了?你这段子我听了不下百遍,你就没有一次给个结局的。”

      说书人端着酒壶大饮一口,“死了。”

      “死了?”掌柜一把夺过酒壶,“这烂俗故事也配得上我的酒?”

      “诶!我还没说完,”说书人忙去抢,掌柜顿了顿继续听道,“是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说少将军死了,但我不信。”

      “谁告诉你的?”

      掌柜面露疑色,说书人趁机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还想听?那您还得备好酒等着。”

      ……

      万阳十七年。

      纷杂的叫卖声混着过路牲畜留下的腥臭,位于三国边境的雍州一如既往得热闹。一队车马松松散散地朝出城的岗哨走去。

      又到四月了。

      陈京观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昨天一夜没睡,马队离西芥越近,他整个人就越恍惚,如今快到城门口了,他望着路边刚抽条的柳枝出神,侧过身子回头看时,瞧见平芜在和送货的伙计在说笑。

      “等会儿过关机灵点。”

      眼前的小毛头闻声朝他这边看,“明白,哥都同我交代了。”

      陈京观没应声,只是那两人的八卦还没聊完,迎头就撞上了前面人的后脑勺。

      平芜吃痛地揉了揉前额,刚想骂回去,却瞧见整个出城的队伍都停在了离城门百米处的地方。

      他侧着身子探出一个脑袋张望,可眼前都是同他一样好奇的人,人群此起彼伏,他能看到的只有趾高气昂的西芥守城兵。

      “前头怎么了?”

      平芜趴上前面那个伙计的肩头,那人比他高出许多,感受到耳侧的呼吸后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离远点,你早上吃蒜了。”

      平芜白了他一眼,却没有想要就此罢休的意思,他用手掩住自己的嘴,矫揉造作地问:“宋哥哥,好哥哥,就告诉人家嘛?”

      前头人心里一阵恶寒,努力抑住想要挥拳的冲动。

      “好像是遏佐的兵闹事。”

      话音刚落,队伍最前头的骚动更甚,嬉笑声的威力排山倒海。

      这下平芜身前的人也装不住矜持了,凭着自己的身量带着平芜一直往人群前面挤。

      他们跑到陈京观身边时,正巧见一个西芥兵扯着一个人的耳朵,那人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浑身都是土,四周许是他的伙计,也都随他跪着。

      “师兄,怎么了这是?”

      陈京观所在的位置视野正好,可因为他身量大,又常年在马队跑生意,看上去不太好惹,围过来看热闹的人多不敢贴得太近。

      平芜压低了声音问,陈京观稍往后退了一步让他站到自己面前。

      “主子不安分,手底下的人自然狗仗人势。”

      陈京观说罢收敛了神色,又把视线投到眼前作威作福的西芥兵身上。

      八年前南魏和西芥的那一仗以南魏服软宣告结束,西芥给出的停战条件之一就是南魏打开国门与西芥往来。

      不仅如此,所有南魏的商品进西芥,要多交十分之一的税,而西芥送到南魏的货,则加五个点的溢价。

      从那时候开始,西芥的人看待南魏的人就如同看待他们手里的货,不值钱。

      “大人您就饶我这次,等我拿了钱回来一定给您补上。”

      跪在地上的人终于出声了,可他气若游丝地哀求传不进西芥兵的耳朵。

      西芥兵笑着躬下腰,用右手一下一下的拍着那人的脸,“这苦差事我可不想干第二次。等你下次来,小爷我早就住进统帅帐了。”

      西芥兵的话引得四周的小弟连连恭维,地上的人弯着腰又给他磕了几个头。

      “今年天气怪得很,这次货要是卖不出去,我就没有明年了。”

      “关我毛事。”

      跪着的人被其他小兵架了起来,留给他的只剩下西芥兵一声轻蔑的笑和他摆手的背影,他身后的伙计想要上前去拦,可伸出去的手在看到西芥兵的眼神后又都缩了回来。

      “货留下,还是命留下,你选吧。”

      那人被架起来的时候面朝陈京观,陈京观看到他听到这话时嘴角竟渗出一丝笑意,整个人就像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被拎着往城外走。

      此时看热闹的人也都偃了生气,心里都明白这人的下场,在这城门口拿不到出关令牌的,出了城门就会被乱箭射死。

      “慢着,他欠你们多少钱?”

      人群中突然有人说话,陈京观信步朝前走,走近后用刀柄抵在了那小商贩的胸口。小贩像是在奈何桥被人唤了回来,半梦半醒地盯着陈京观的脸。

      陈京观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可能是触景生情,也可能是被这四月的天染上了一丝同情心,平芜想要拦他,却被他摆手推开了。

      这些小兵惊愕地看着陈京观,他们当差这么久还没有人敢拦了他们的路,此时被陈京观拦住,只能面面相觑。

      “回去问那个能管事的,我替他把钱补上行不行?”

      平芜侧过头看了一眼陈京观,陈京观说话的时候手里的刀柄慢慢挪到了最靠近他的小兵的咽喉处,冰凉的精铁在触碰到身体的那一瞬,那小兵好像感觉自己看到了阎王。

      “你们不会汉话?”陈京观见眼前的人没动作,“还是说要我省掉先礼后兵这套?”

      小兵如梦初醒般倒吸了一口凉气,上下窜动的喉结都聪明地避开了眼前人释放的低气压,他忙跑回去报告长官。

      “哪个?”

      正倚靠在墙边盘算今日收成的西芥兵顺着小兵的手指望过来,陈京观挥着手里的刀朝他打了个招呼。

      “哟,南魏还有这等有血性的?”

      西芥兵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目光一瞬聚焦,但西芥兵毫不胆怯,反而是这些目光的主人,敢怒不敢言。

      “你,”西芥兵站定在陈京观面前,满脸嘲讽,“钱很多吗?”

      “不多,但买他一条命应该够了。”陈京观正色答道。

      西芥兵轻笑着挑眉,“你觉得他值多少钱?”

      那个小商贩低着头站在陈京观面前,陈京观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觉得他也在等自己的回答。

      一条命,值多少钱?

      “他欠你多少我都补上。”

      “这就完了?”西芥兵不禁嗤笑,“一开始把路费交了,我当然不会为难你们,可现在不是买路,是买命。”

      “那你开。”

      事到如今陈京观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过,仔细看时,还能看到他眼底惯常的笑意。

      “你这么爱多管闲事啊。”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人和他印象中的南魏人都不一样,西芥兵突然起了兴趣,说着还往陈京观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别靠过来。”

      陈京观脸上的厌恶和嫌弃毫不收敛,那西芥兵不怒反笑,他又用眼神打量一番眼前的人,立刻拔刀抵在了陈京观脖子上。

      “谁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陈京观没有动,脖子触到刀尖的地方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暖流。

      “怎么?说人话听不懂?”

      下一秒,陈京观脖子上的刀直冲着他的面门而来,可他先人一步,一个反手就将全力打在了西芥兵的腹部。

      “还打吗?”

      陈京观用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迹,随即将手扶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西芥兵本来还想再战,突如其来的力度却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觉得人命值多少钱?”

      陈京观逼着眼前的人与自己对视,他俯身的时候用膝盖压住了地上的刀身,此时西芥兵一手撑地一手握刀,拼命挣扎却纹丝不动,他听到陈京观耳语道:“在你们西芥人眼里,我们南魏的人命到底算什么?是你们的战利品,还是你们的玩物?”

      陈京观轻笑一声,肺部的浊气均匀地撒在眼前的脸上,“我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倒是练出来一身力气。你能把刀拿起来,我就放开你。”

      西芥兵不信邪,但是压在那刀身上的重量就像是天上慢慢积起来的乌云,他的手指因为与沙砾的摩擦而变得火辣,指尖甚至沁出血来。

      “你犯不着得罪我,你马队的生意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完的,得罪我你捞不到好处。”

      西芥兵依旧嘴硬地反驳着,可陈京观却从心底觉得他的话好笑,“你们西芥人只有被打怕的,没有能养得熟的。天生就咬人的狼,只有杀了才能一劳永逸。”

      说着,陈京观手上加重力度,西芥兵的五官立刻扭曲起来,“你是谁?”

      “雍州陈京观,”陈京观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你若是想寻仇,我会先你一步将你私收过路费的事情告诉恪多。毕竟你西芥的王还是他,遏佐不会为了你和他起冲突的。”

      眼见陈京观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那西芥兵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小声嗫嚅道:“你松开我,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我放你们走。”

      陈京观脸上笑意渐浓,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松懈,他抿了抿嘴玩味地看着被自己像拎猫一样提溜起来的人。

      “我们这认输可不是这个口气,要入乡随俗。”

      西芥兵暗骂了一句,“今天所有人的钱我都不收,行了吧。”

      “这就完了?现在是你在买命。”

      眼看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陈京观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西芥兵出关的时候长官嘱咐过最近不要惹事,他如今算是明白了。

      可他南魏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

      作为常年游散在三国边界的遏佐巡防营一员,他早就把南北两国的脾性摸透了,北边那个仗着陆家的昌安营目中无人,南边这个却是个窝囊的。

      南魏八年前把能打仗的人都送上了断头台,短短八年,不可能死灰复燃。

      “爷饶命,我从此规规矩矩做事,见着您南魏的人绕道走。”

      西芥兵嘴上这么说,陈京观看得出他眼底的不服,不过他没有要借机生事的兴趣,他手劲儿一松,那西芥兵就由身边的小弟搀了起来。

      “想要进统战营,你这副样子可不行。”

      说罢,陈京观挥着手示意跟着小商贩一起来的人把人领走。那小贩早就蒙在原地,见着陈京观要走,才立刻跑上去道谢。

      “爷是哪家的?我改日登门拜访。”

      陈京观没说话,他身边的平芜识趣地支走了背后跟着的一溜人。

      陈京观出关时看了那西芥兵一眼,转瞬又恢复如常。

      八年前,那时候的陈京观还叫陈景豫,父亲是时任南魏丞相的陈频。

      陈频提起西芥,说那是这天下最会打仗也最能打仗的人,彼时的南魏断不能和西芥起冲突。

      后来,陈频丧命于西芥刀下,生生世世留在了雍州城外。

      那是八年前的四月,从此以后每逢四月,陈京观一定会接来往西芥的单子,就为了远远看陈频一眼。

      “人是招呼走了,可硬是给我留了个商铺的地址,说是以后用得着的时候让我们吱声。”

      平芜从后头追上来,陈京观接过他手里的字条,沉默了一会把它塞进了袖口。

      “这群狗东西就会仗势欺人,要是放在北梁的城门口他们肯定不敢。”

      平芜那两条腿跟不上师兄的步子,索性一屁股跳到了粮车上让马拉着,等他坐定,又好奇地开口道:“师兄,你今天不一样了。”

      陈京观没作声,回头清点了一下队伍里的人数,然后笑着答:“怎么不一样了?”

      “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还常拿你作表率,你不是惹事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是啊,今天是怎么了。”陈京观嗫嚅着摇头。

      陈京观是谨慎的,可他同陈频一样,骨子里就心软。

      许是他想着如果八年前陈频被俘的时候,也能有人出手相助,他们陈家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一个受人爱戴的忠臣,怎么临了就成了通敌叛国的奸佞?陈京观想不通,纵使过了这八年的日日夜夜,他还是想不通。

      “师兄,明年我就十五了,是不是也能自己带队了?”

      平芜见陈京观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换了话题,陈京观回过神答道:“嗯,不过你得先收收性子,你上次拿银钱斗蛐蛐的事情师父可没忘,他可是很挂念你。”

      平芜听出了陈京观的言外之意,立刻羞红了脸,“那还不是隔壁那几个小的拉我去的,我也就去过那一回。”

      陈京观没说话,抬手轻拍了平芜的脑袋,马车上的少年晃悠着腿,靠在粮袋子上望天。

      “其实想想,要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陈京观“嗯”了一声,朝四周望了望。

      “师兄,那是什么?”

      平芜顺着陈京观的目光处望,远处似是一块城墩子,可又不如往常所见。

      平芜的话刚问完,陈京观就紧了紧手里的鞭子,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他的细小动作被平芜捕捉到了,见陈京观刻意回避,平芜便越发好奇。

      “好像还有骸骨。”

      马车走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坐在上面的平芜被猛地一颠,也正是如此,他没有看到陈京观低下的头。

      “那个叫京观,西芥人纪念军功用的,他们会将仇敌的头颅筑作高墙。”

      短短几个字,说出口时却似千斤重。

      那里,就有陈频。

      陈京观发现自己的喉咙几近无声,一股血腥味翻涌了上来,止住了他的呼吸。

      “啊?是师兄名字里的那两个字吗?”

      “嗯。”

      陈京观回答的很含糊,平芜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什么,打算留着心里的疑问回家问哥哥。可陈京观却因为平芜的一句话,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西芥的风沙如同西芥士兵手里的长刀,那京观随着春去秋来被抹去了最初的形状。

      “师兄,变天了,好像要下雨了。”

      平芜将右手举过头顶,依稀能感觉到细小的冰冷触感。

      “今年天气确实怪得很,这日子往年都怕干旱,今年水怎么这么多?”

      陈京观脸色一沉,“我们快去快回,感觉要出事。”

      八年前陈京观初到雍州时,也是一样的大雨天,他蜷缩在窝棚里,那个半路捡到他的人牙子在同茶水铺的掌柜聊天。

      “今年是灾年,恐怕日子不好过。”

      “怕啥,我们小老百姓大不了勒紧裤腰带过活,倒是我听说阙州死了两家大户,两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陈京观缩在墙角,眼眶却慢慢湿了,那把火好大,死了好多人,他再也没有家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广梁水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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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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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