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六]阁楼提琴手》墙头于我如浮云

1、阁楼提琴手

　　没人知道阁楼上的那对兄弟姓什么，他们太普通了，像每一个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那样。一些人知道大的那个叫莱因哈德，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有一张英俊但不讨喜的脸，吝啬言语一如吝啬他的表情。小的那个鲜有人知，只能听到他在阁楼上成日成夜地拉小提琴，他的哥哥经常打他。有传言说他生了怪病，因为他从不下阁楼，也没有人见过他。

　　兄弟俩也曾有过不错的童年，住在乡下的大房子里，在父亲经营的音乐学院里上课，母亲是学校里的钢琴教师。莱因哈德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大火如同从天而降的浩劫，吞没了他的一切。像大多数悲情小说的开头一样：母亲在火中因护送几个低年级的孩子丧生，父亲从此消沉，不久也因债台高筑而在困顿与绝望中自尽。

　　在那次事故之前，莱因哈德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少年，聪慧，富有才华，在音乐上有着极高的天赋，梦想是有一天能够进入德累斯顿音乐学院。然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亲手将他性格里美好的一面一一丢弃，筑起高墙，锁上城门，再也不准任何人进出，包括他自己。他扔掉心门的钥匙，从此变成一个冷漠且偏执的人。那时的沃尔特刚上完四年制小学，他不得不辍学偿还债务并供养弟弟。最开始是在酒吧和夜店里拉小提琴和弹奏钢琴，但不久就因种种原因被辞退，转而寻找门槛更低却更加辛苦的活计。当时正值德国一战战败，巨额赔款让国家采取了紧急措施，计划经济和管制使物资极度匮乏，物价如同天文数字，拿到的钱如果不在一天之内花出去就会飞速贬值成一张废纸，无数家庭一夜间破产，底层人民则沦为赤贫。

　　每个生命都是一颗饱满而甜美的果实，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地耗损，露出里面皱而坚硬的果核。莱因哈德在午夜盥洗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疲惫又麻木的脸，当初那个坚毅骄傲的贵族少年已被生活消磨到不成样子。他在已经懂事的年纪里经历了这一切，严重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危机让生活变得艰难，也让未来变得渺茫。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完成梦想，只能将它付诸在弟弟的身上，他近乎虐待一般地逼迫他练琴，经常因为他的懒惰和疏忽而施以体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同一栋里的住户只要听到阁楼传来小孩的哭声就知道莱因哈德家的弟弟又挨打了。

　　十岁的沃尔特胆小怯懦，一听到哥哥大声喊他的名字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身子瘦弱纤细，皮肤因为缺少光照而显得格外苍白，像个一碰就碎的瓷花瓶。与莱因哈德的内向严厉不同，他的性格柔和而顺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与脆弱。陡然的变故使莱因哈德对弟弟的培养变得更加急不可待，他被关在阁楼上整日整夜地练琴，像只被锁住脚脖的夜莺，又像个被钉在墙上的蝴蝶。他的幸福来源于莱因哈德，他的痛苦也来源于他，即使在很久以后，在他早已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并成家立业之后，在他的手早已恢复之后，他依然没有勇气再拿起提琴，反倒是莱因哈德有时会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拉给他听。

　　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不仅是血脉和亲缘，还有苦难与悲痛。两人的关系就像一根结实而紧绷的弦，然而一旦断裂，反噬的痛苦又会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各自迥然的性格给了他们这种复杂的纠葛，从记事起莱因哈德就不是一个把心事挂在袖口上的人，语言对于他来说用途就只有传递信息，而不是表达感情。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常将生活的重压发泄在幼小的弟弟身上。他因他的一点小错而动辄体罚，一个错误的音符，一次无心的怠惰，一时无意的分心。小孩瑟缩在角落里哭着喊哥哥，声音里没有丝毫亲人间的亲密与温暖，只有绝望和哀求。

　　他的胸腔有激越的疼痛，眼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泪水，脑中闪现着无数片断：失去双亲的童年，狭小压抑的阁楼，贫苦困顿的生活，时常挨饿和被打骂……一切都像黑暗的潮水般汹涌地撞击在他幼小的心上。他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顽童，被打了屁股穿上裤子转身就忘，在时光日复一日的推进里那些痛苦就像是图钉一样被压进心中，那地狱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几乎漫长如恒久，让他只觉得自己已再也不能承受。

　　莱因哈德听到他的哭泣，那细小的声音仿佛是一根针，刺中了他冰冷坚硬的心。他停下手来，冷着脸站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他挪动双腿走过去，伸手想要把弟弟扶起来。然而弟弟却像惊弓之鸟一样躲开，双脚摩挲着地面，还在一点点地挪动和闪避，如同一只害怕的小猫。莱因哈德俯身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少年的手冰冷而有力，指节瘦而长，沃尔特一开始还在拼命挣扎，却被毫不费力地制服，徒劳地闹了一会，终于搂住哥哥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伤心地哭了起来。

　　春天的到来让一切变得美好，被浸泡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冰雪在河面上折射出微弱的光，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莱因哈德终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沃尔特的晚餐里多了烤得焦黄的苹果和煮熟的牛肉。白昼在拉长，夜幕降临得更迟，男孩练琴的时间一日一日地增多，也让莱因哈德对他的期望越来越具体。在一个快要入夏的夜晚，矛盾在逐渐炎热的天气里再次爆发。

　　冲突的起因已经记不得了，但落在身上的疼痛却清晰如同上一秒才发生。沃尔特在慌不择路躲避时撞到柜子，沉重的石英钟掉下来砸在他的手指上，暴怒的莱因哈德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折断一般的声音。那一瞬间仿佛有根神经突然断在大脑深处，将片刻前烈烈燃烧的怒火浇灭，他的思维跳出一段空白，直到看见血从弟弟的手上缓慢流出来时才失魂落魄地朝他跑过去。

　　在昏迷之前，小孩挣扎着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有丝毫的痛苦，隐约含着某种解脱。莱因哈德只感到胸口处一股巨大的悲痛涌向喉咙，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向来隐忍的少年蓦然爆发出一声啜泣。沉默中整个阁楼寂静如死，只有不知哪里来的风在窗边盘旋，仿佛黑暗里幽灵的私语。那个晚上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手术几乎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包括他积攒下来准备供弟弟读音乐学院的钱。莱因哈德心灰意冷，在接弟弟回家后亲手将提琴、线谱、和所有与音乐有关的书籍一件一件地扔进储藏柜，然后上了锁。沃尔特在一边怯怯地看着，缠着厚厚一圈绷带的手让他瘦小的身子显得极度不协调，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

　　他没有再提音乐的事，不久将弟弟送入九年制中学，让他过正常孩子的生活。走出阁楼那天沃尔特在门口抬起下颌，怔怔地望着头顶高旷的蓝天，阳光从屋檐倾斜而下，炫目得眼里渐涌一层发亮的泪光。东方吹来的季候风在柏林上空吹拂，整个国家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光线里，仿佛童话般虚无缥缈，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战争与苦痛。

　　后来的事情已能够从大多书中被读到：沃尔特在从中学毕业后被大学录取，两年后由医科转为法律。莱因哈德则参加了海军，在一次事故后遭到辞退，不久在父亲生前好友的推荐下加入纳粹党，成为了党卫军的其中一员。1931年他在全国领袖希姆莱的授意下组建了一处由纳粹负责管理的情报机构，从此踏上一条权力之路。沃尔特也在大学毕业后不久加入了这个行列，并成为了他的下属，那个曾经瑟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消失在了岁月中，此时站在他身边的已然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一边利用所学把握着国内的形势，一边操纵着千里之外的战事，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带着一种掌控时局的冷静与睿智。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明朗的方向发展，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痛，都已在时间的手掌里慢慢得到抚平，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遗忘了。

　　时光的洪流里他们终于再次走曾经走过的路，爱曾经爱过的人，却再也提不起恨。在很久之后，在他们的关系又有了一些质的改变时沃尔特会在床上明知故问地追究哥哥小时候为什么要那么严厉苛刻地对他。莱因哈德有时会玩笑般故作轻松地混过去，拍拍他的屁股说他小时候多气人，现在不听话小心再挨揍。但当沃尔特不依不饶地非要个答案时，他往往只是沉默地吻他，极尽温柔地与他缠绵，并不给出答案。那段往事里有太多沉重且灰暗的割扯，因为血缘的亲近反而让人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担。

　　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段辉煌的岁月。过于年轻的现实并没有妨碍到他们的征途，两人在英年之期依靠紧密的合作与希姆莱的扶持狡猾地巩固着他们的权力，维护着他们的利益，在短短七年间将帝国保安局的势力扩张到无以复加。在两人的调度下，党国的特工增多了，纳粹的眼线遍布世界，他们的意志无声地支配着帝国的每一座机构。

　　然而从1942年起，战争的情势开始急转而下，随着苏军的一转攻势以及北非战场的节节败退，柏林岌岌可危。流言在纳粹高层四起，各派势力蠢蠢欲动，彼时已升任为党卫军少将的沃尔特嗅到了大厦将倾的气息，开始暗中支持帝国领袖希姆莱与西方谈和。四月是残酷的一月，在日出行动后不久，一份揭露高层官员密谋推翻希特勒并拥立希姆莱的报告被送到莱因哈德的手中，帝国保安局局长兼党卫军上将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在黑暗中坐了整整一夜，最后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

　　处决那天空中铺天盖地下着雨，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莱因哈德骑着马缓缓走在前方，雨水落进他的披肩，他的目光在四周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弟弟的身上。那一刻他的眼中蓦然有苦痛的神色，别过脸去，快速而低沉地说了句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沃尔特的耳中：

　　“我该送你去音乐学院的。”

　　冰冷的雨水落进眼中，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反驳，又像是想要最后再喊他一次。可还没等到开口，他就感到脚下的踏板被陡然抽空，整个人直直地坠落下去，很快就不再动了。

　　然而他的眼睛还没有彻底闭上，半开半阖地望着不远处的兄长，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痛苦，隐约含着某种解脱——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一晚。

　　从此莱因哈德的梦中再无其他，只剩下那个寂静的雨夜，和那个躲在阁楼角落里无声哭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