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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齿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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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死的尸体非常可怕,并不如你们想的那样。”
萨斯走在前方,再三强调:“姑娘们,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这可不是过家家的游戏。”
“我有心理准备,我为朋友而来,警官。”罗琳道。
三人走在前往停尸房的路上,都带着塞了棉花和药草的银质鸟嘴以过滤空气,看上去十分滑稽。艾达年纪太小,没有适配的鸟嘴,还必须伸手扶着。
最终前往“瞻仰遗容”的只有罗琳和艾达,这算是她们额外的要求,而萨斯警长慷慨地答应了。
“凯瑟琳妈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艾达仰起头问道。
凯瑟琳轻轻摇头,只是叮嘱。
“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觉得奇怪,如果觉得害怕,就不要勉强。”
艾达拧着手指,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艾达,你可能会吐出来。”快到时,罗琳提醒道。
“我不怕。”艾达的手指拧得更紧了。
“我是说,你要吐的时候记得摘下鸟嘴。”
萨斯发出了闷雷般的笑声:“你挺了解,见过溺死的动物?莱西安那小子第一次见尸体的时候,可是吐得不行!”
远在教堂,守着查尔斯夫妇的助手莱西安突然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石墙围成的偏僻院落中,处处沾染着陈旧可疑的血迹,隔着鸟嘴依然能闻到隐约的臭味。停尸房分成了一个个小隔间,不通风也不透气。
萨斯打开其中一道隔间门。
此时距离玛丽安身亡已经过去了三天,好在就溺死在查尔斯家的花园池塘中,打捞及时,加上冬季气温低,尸体并未发酵得太过厉害,气味经过滤后也不是不能忍受。
薄薄的木板床上,尸体的面部、四肢肿胀,手上皮肤皱缩仿佛鹅皮,隐隐泛绿。面部呈青紫色,已经难以辨认出玛丽安过去那小鹿一般清纯的样貌了,只在浮囊变形的脸上还残留着生前的痛苦与挣扎。
艾达只在门口望了一眼,便立马背过身去,但坚强地没有吐出来。
罗琳和萨斯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萨斯赞道:“孩子,你很勇敢。”
“谢谢警官,还有,我叫罗琳。”罗琳回复道,走到近前观察,“打捞上来后,你们有处理过尸体吗?”
做刑侦最怕的就是这种,譬如好心的贾斯敏嬷嬷的死后殡仪服务,能用妆容和药草,把尸体的体表特征折腾得面目全非。
好在索兰德警局倒也没有不专业到那种地步。
萨斯误会了罗琳的意思:“你是觉得我们处理过了?不,没有,只是现在是冬季,尸体腐烂得没有那么快罢了。打捞上来后,尸体一直原样放在这里,在结案之前,除了我们的专业人员,不可以移动或触碰。小心。”
罗琳作势伸出的手收了回来,冲萨斯笑笑。听得出索兰德警局内没有专业法医,也听得出,在萨斯看来,此案尚未结案。
“你也认为她不是自杀?”
萨斯看她一眼,并不正面回答:“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要证明她不是自杀,就需要找出证据。”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非他杀——帮佣的证词,玛丽安的日记,甚至是查尔斯夫妇的地位。这是一对经过教会审核的领养人,生活简朴,信仰虔诚,并不铺张浪费却为教会捐献了不少财物,他们没有理由短短一周就杀死自己新领养来的家庭女仆。
由于查尔斯太太怀有身孕,在案件最初就排查了奸杀的可能性。虽然没有解剖,但萨斯和莱西安已做过尸表检查,玛丽安的下.体没有精.液残留和破坏性痕迹,仍保持着完璧之身。如若遭遇强.暴,定会有抵抗伤,但玛丽安身上并没有伤痕。
尽管罗琳在萨斯眼里只是一个刚从修道院出来的孩子,一名涉世未深的少女,这位警官却也没有轻视她的意思,他耐心地、细细地将整个侦办过程说明了。
“没有伤痕——”听了萨斯的话,罗琳说道,“没有伤痕就是最大的问题。”
“什么?”
罗琳看向萨斯。
“一个人跌入水中,必定会挣扎,哪怕她是蓄意自杀,在溺水后,也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求生本能,必然会乱抓乱刨,与池底的石头、水草产生拉扯和磕碰。怎么可能一点伤痕也没有呢?”
罗琳又走到尸体手边,示意萨斯观察玛丽安的手。手指浮囊肿大,甲床紫绀,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
“甲缝里没有泥沙,萨斯警长。什么样的人会在入水之后毫不挣扎?——再看这里。”
萨斯的目光又随着罗琳手指的方向,来到了玛丽安的面部。
“你说你们没有处理过尸体,那就说明口唇部也呈原始状态。您见过其他溺死的人吧?水呛入口鼻会产生血色泡沫,但玛丽安的唇周干干净净,没有泡沫风干的痕迹。如果不是你们擦掉了,那就是根本没有产生过。什么样的人会入水却不产生泡沫?——”
“——入水前就已经停止了呼吸的人。”
说完,罗琳静静地看着萨斯警长,内心不免遗憾。如果给她机会,她可以分析更多……如果萨斯警长肯给她一把手术刀的话。
萨斯眉头紧锁。他的目光从罗琳身上移到尸体的指甲、面部,如是两个来回,随后脸上的表情化作了赞叹,和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萨斯自语道,“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是多年的老警长了,拥有可贵的直觉。因此,尽管有多方证据佐证,萨斯依旧坚持要千里迢迢地把艾达叫来问讯;也正是因此,他脑海中一遍遍重复过案情,一边对罗琳讲述,一边试图从旧的信息中发现什么遗漏的新的东西。
“我认为这是他杀。”罗琳轻声道。
萨斯没有看罗琳,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尸体,过了几秒,他突然发问:“玛丽安身体健康吗?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猝死的?她跑步后嘴唇会发乌吗?”
“据我所知没有。而且,就算真是这样,查尔斯夫妇也捏造了供词。”
萨斯这才将目光从玛丽安的尸体上移开。“当然,当然。”他说,“查尔斯夫妇的嫌疑不能排除。但是,我们还是要先调查清楚正确的死因。”
“我见过很多溺亡的尸体,这具尸体和那些没什么不同。”他下意识地把罗琳当作同僚,用上了讨论的语气,“你看这面色,这手,这眼球。”他用戴着手套的手翻动尸体的眼皮给罗琳看,“典型的溺毙特征,不像死后入水。如果她是自然死亡,查尔斯夫妇怎么能刚好及时发现?如果不是,那……”
思路卡壳,萨斯刚展开的眉头又习惯性地拧成一团。
伊蓝是水的国度,萨斯接触到的尸体大半都与水有关,这让他产生了惯性,逃不开溺亡方面的联想。
罗琳提醒道:“缢死的人也有这些特征。”
萨斯惊讶地一怔:“你知道的不少。”
罗琳微笑:“在修道院中读的书多。”
萨斯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随即立刻否定了缢死的说法:“不是缢死,脖颈处没有痕迹。”
“只是提出一种假设。”罗琳说道,“缢死和溺死都属于窒息。”
“你是说……”萨斯眼前一亮,“他们把她捂死的?”
罗琳点点头,这是她想到的最合理的一种假设。玛丽安只是一个力量弱小的女童,查尔斯夫妇完全能在不造成抵抗伤的前提下将她捂死。
萨斯也点点头,同样觉得合理,大手一挥:“找找证据。”
他围着尸体转了两圈,然后挠了挠头发。
显然,在萨斯有限的经验里,并没有遇到过捂死的案例。
罗琳适时提出请求:“可以给我一副手套吗?”
“当然。”萨斯想也没想就找了一副手套给她。
罗琳不太适应地带上厚厚的皮手套。这种手套并不利于法医的精细工作,但时代局限,罗琳也不可能凭空在萨斯面前掏出一副薄薄的乳胶手套。
罗琳左手掐开尸体的下颌,轻轻掰过尸体的头颅,身体前倾凑近观察,看得萨斯眼皮一跳。冰冷坚硬的鸟嘴几乎快要吻上膨大变形的尸体,仿佛一只食腐的鸟儿要啄去死鹿的血肉。
“来看这边。”罗琳招了招手。
萨斯凑了过来。
循着罗琳的指示,萨斯看清了死者的口腔内部。
“齿痕。”
“对。”
二人互望一眼。
脸颊内侧有黏膜损伤,齿痕明显,这绝不可能是溺死或缢死的表现,在这两种情况下人的嘴巴都呈张开状态,只有口唇被捂住,努力挣扎的人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萨斯抚掌,用欣赏的目光看向罗琳:“你怎么想到的?”
从结果倒推事因容易,但要在凌乱的线头中准确找到正确的那一根却难。知道一个人的死法后,再看尸体征象便觉得处处符合,就像萨斯初看这具尸体怎么看怎么像溺死,现在又怎么看怎么像捂死的了。
“猜测。”罗琳说道,目光又遗憾地在尸体全身上下扫了一遍。
真想找萨斯要一把手术刀……
但是她不能。
她已经暴露太多了,若不是玛丽安是修道院的孩子,凯瑟琳没有跟来,萨斯不了解修道院内部情况又忌惮教会,种种因素叠加……她根本不会与萨斯说这么多。
“我知道,我知道。”萨斯却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声音透过鸟嘴闷闷地传来,“女巫的直觉,对不对?”
“什么?”
罗琳没听清楚,抬起头来。
萨斯却不说了,只是伸手在胸口画出一颗泪滴:“赞美女神。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我想要一把手术刀……
罗琳险些就开口了。
好在她的理智尚存,把话题拉回正轨。
“所以你认为是单人作案,还是合伙作案?是查尔斯夫妇,还是他们家中的其他帮佣?”
她的说话方式已然像极了萨斯的同僚。
“查尔斯家的其他帮佣都不住家,没有作案时间。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测,要在不造成抵抗伤的前提下将死者捂死,至少需要两个人合力,一人控制,一人捂住口鼻,查尔斯夫妇天然具备合作条件。”
“捂死的方式——”
“被子和枕头!”
二人异口同声,萨斯高兴地伸手拍了拍罗琳的肩。
“我就知道,我们红头发的姑娘是最聪明的!”
他黝黑的脸庞上满布沟壑,拳曲的暗红色头发在警帽下怒张着,拍打罗琳肩膀的手坚实有力。只拍了一下,他便想到什么似的收回了手,冲着罗琳露出了长辈般和蔼的笑容。
“你很有天赋,要不是你是教会的人,真想把你招到我们警局来。”
罗琳眼前一亮。
虽然索兰德警局在她看来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可是刑侦一线,近距离接触尸体的机会!她赶忙自荐道:“我快要年满十五岁了,马上就要离开修道院了——”
“这么说你很快就要进入泉水大教堂了?”萨斯高兴道,“同在索兰德城,我们一定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进入教堂?
修道院只是教堂下属的福利组织,从没有修道院年满后自动进入教堂的说法。罗琳疑惑了一瞬,正想解释,但萨斯已经迫不及待,风风火火地大步朝外走去。
艾达站在不远处没敢靠近,萨斯边走边摘下鸟嘴和手套,路过艾达时,心情颇好地伸手揉了揉小姑娘金色的脑袋。
罗琳跟在后面,同样摘下装备,路过艾达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装满水的东西对着艾达一顿喷。
艾达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消毒喷雾。”罗琳又在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