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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将风 ...

  •   往年正月里付山城是张灯结彩,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这年大年初一却家家关门闭户,壮实汉子成群结队的朝城门前运送着热汤烙饼。宅院内不知多少妇人领着孩子跪在祖像前诚心祈祷: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们付山城平平安安,过了这一劫。
      城墙上李无双县令手抚宝剑威风凛凛。如今他摘下了乌纱翅换上精铁盔,身上也罩过锁子甲,看模样气概十足,无人知道面盔下李县令的小白脸比平时更加白上三分,连乌青色都上了眼。李大县令也在对天求祖宗保佑,舅舅保佑,贼子去别的县城吧,别来付山就行! 可惜天不从人愿,他一个愿还未许完,远远一抹红光骤然腾起直钻天际,半空里炸出一团紫烟,唬得他当即双腿酸软,要不是被旁边家仆从旁扶住,恐怕就此一头栽下城墙。
      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都看见了那红色闪光,这一刻也不知多少人在心里大叫:来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发得出声音。
      整个付山城此刻如同睡去一般寂静。
      姜思齐在城墙上纵目远眺,遥遥见乌压压的人影如潮水般向城池涌来。他从背后摘下长弓,暗自思忖:队伍拖得这般松散,还打算摆长蛇阵不成?看来主官不曾跟着造反,不得已临时推举了一个出来,倒省下不少手脚。他决断已定,回头想要招呼民丁,却见城墙上诸人一个个面色苍白,不少人摇摇欲坠,连手里的兵刃也握不稳。他见状不免心里一叹:平民怯阵,这也没办法。

      三日前他说服李大县留守抗敌。这位大爷虽被说动了心,可如何应对全然无措。姜思齐原本也不指望他能话事,当下全盘接管,请来当地士绅和各家族长当众传阅密函,果不其然当场就吓昏了几位。他也不客气,叫章愉用冷水将人泼醒继续商议。
      多数人胆寒之余打的都是脚底抹油的主意。姜思齐料得他们心思,直言相告:如今寒冬腊月,西北两面这白雪皑皑的三鸠山老弱妇孺决计翻不过去;东边寒龙河虽结冻,河中央冰面却极薄。每年都有人因钻冰取鱼而送命,各位携家带口身娇肉贵,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眼下唯一能行的就是南向,却正好是叛军来袭之处,何去何从各位从速打算。
      他交代得清楚,在座诸位有些经历,也知其所言不虚,一时人人陷入沉默。这时李大县令及时出手,言辞恳切,只盼付山城上下一心共抗叛贼。而今天下安定也没多少年。年老的对破城后惨况记忆犹新,更何况县太爷发了狠话,大敌当前若有贰心者严惩不贷。威与吓双重夹击下,无论各人多么不甘愿,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应了。
      眼见大局已定,李县令直接就提拔姜诸葛做了督战金令箭总武官全权负责此战。至于这督战金令箭总武官到底是个什么官儿,因着县丞和师爷都不在,众人不明所以;何止是他们,就连姜思齐这位纵横天下的大元帅也从未听过这个官名,估摸着是县太爷从哪位说书先生那儿淘来的也未可知。虽对秀才能不能打大兵诸贡心里实在没底,可一来县里实在没啥人懂打仗,二来这夜姜秀才表现迥异与前,竟扮起了主心骨,大家伙儿心神混乱之下,也只能从其号令。
      闲话少叙,姜思齐这新任战官连夜张贴告示,不仅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的一清二楚,还将为何不能弃城而走的理由也写得明明白白。如此详尽清晰的官府告示怕是在大锦朝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儿。

      他在西北时军政一手抓,深谙民心不可欺的道理。越是情势危急越要人心拧成一股绳。若一昧遮遮掩掩,到时兵临城下真相大白,付山城内必然大乱,不如先交个实底。百姓又不是傻子,何去何从自然明白。榜文中他更以官府名义许下诺言,所有相助守城的无论男女老幼,皆赏银五两;杀一叛军赏银五十两;若有死难者,官府必会重重加以抚恤,令其父母颐养天年,子女长大成人。他更将这榜文加印了许多份,张张都戳了李大人的官印,置于人流最多之处任由自取权作凭信。至于到底要花多少银子,当真笑话,万事自然有李大人和他娘舅,还轮得到他一介穷书生操心?
      果然在最初的沉默和慌乱后,付山城内百姓很快认清情势,知道除了背水一战无法可想。除了十几户发了狠去攀三鸠山,大多数人还是偷偷取了榜文藏在炕下,而后去官府报道。好在本地素来民风彪悍,好勇斗狠之人不少,更有许多高门富户将干脆将家丁仆从都交到了县上。这些人大多训练有素,倒比衙门的差役还好用得多。
      姜思齐先挑选三百来号精壮汉子编成十队,打开库府大门,将锈迹斑斑的拐突刀和抓枪分发一空,亲身示范如何使用这些怪模怪样的长兵刃,又将市面上的腰刀之类搜罗一空。尽管如此武器还是匮乏得很,最后连扁担镰刀都派上了用场。一时满街壮年男子人人背后左一把菜刀右一把斧头,只苦了当家主妇,每日除了烙饼就是蒸饼,而其他的人都被派上城楼修补工事;他又将城外散户都拢入城内,重赏了几个身手不错的镖师,令其在城外十里的喜鹊口埋伏观望,一旦发现敌军踪迹便点燃烟花报信。
      他统军近二十年,半生疆场浴血,虽然从未守过城,手下指挥的更是一介平头百姓,但对兵事之精擅今世不做第二人想。林林总总诸般事宜,于他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般容易。三日下来一切居然被整饬得井井有条,只把付山城内不知多少对眼珠都惊得掉在了地上,着实不懂这大半年前还酒气熏天的醉鬼如何就能够这样指挥若定挥斥方遒,就连刀枪都能耍出个样子。
      有人惊讶,自然也就有人在意料之中。比方小七他二舅母便振振有词教育街坊邻居,“啧啧,瞧瞧你们那眼力价,这有啥可稀奇?姜先生十六岁就中了秀才,那是文曲星特意下凡护着咱们付山城哩。就凭一帮不识字的狗子也想跟文曲星斗法,管叫他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她口中的文曲星可没她那般自信满满。眼见敌人来袭,姜思齐回头环视一圈,见自县令大人以下人人脸色发白双腿战栗,虽在寒冬腊月间却连脖襟处都被汗水溻得精透,更有若干人等左顾右盼在寻找后路好伺机而逃。他知平民临战果然最易炸营,又瞥到李无双大人脸上肌肉不住抽动,随时都有昏迷之虞,当时仰天哈哈大笑不绝。李大人还没见到贼人影儿,心中就已后悔到姥姥家去了,万万不该听酸秀才胡说八道留在此地引颈待戮,此时听到这罪魁祸首大笑出声,一时懵住,不由自主反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发笑?”
      姜思齐等的就是他这句,伸手一拍怀中长弓,朗声笑道:“禀大人,我笑敌人不自量力前来自投罗网。据小生观之叛贼阵法已散,军心已散,慌慌如丧家之犬。兵法有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这伙贼人又哪里有半分气象?正正合了败军之象,”他向李大人抱拳作揖,大声道:“小生这里先替大人道喜,这平叛之功就着落在我们付山城了!”
      这个风林火山之类李大人是不懂的,不过听到加官进爵四字这俩眼跟蜡头也似,扑哧就被点亮,期期艾艾的道:“当真?姜先生可不是诓我?”
      姜思齐心道就是在诓你,声音越发高上几分,“这送上门来的军功可是千载难寻。当今天子最重军功,到时候大人又何止连升三级?就是今日守城的诸位当然也是人人官身,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他这几句话铿锵有力,听得李大人喜上眉梢抓耳挠腮,不住道:“当真?当真?连升三级?连升三级?”
      旁边自他之下人人都竖直耳朵听动静,待听到荣华富贵四字,只觉面前好大一坨金元宝。有心思活络的已联想到了山珍海味娇妻美妾,一时连惧怕之情好像也都少了一大半。远处前来的军队虽还是那么多,却不知为何,居然仿佛能看出丝元宝的金光来。
      姜思齐环顾四周,见不少人喉咙上下滚动,暗自点头。初临阵仗口中有液已称得上胆气十足之辈。看来付山城虽是穷乡僻壤,倒是兵源之所,念头一转又不禁苦笑:怎地兜兜转转又和从前一样,整日琢磨如何带兵打仗?

      付山城乡丁惴惴不安,而叛军已来到半里地外。这下瞧得更真切,敌军人人身上大包小包,若非手上握了钢刀长矛等兵器,通一伙去赶集的乡人。城上众人却哪笑得出来?这伙贼军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衣衫都被血渍污透了,说不出的凶神恶煞。有几个胆小的家丁便抽腰刀要去砍系檑木的绳子,刀刚出鞘就听到有人一声断喝:“听号令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督战官单膝抵上城墙,身体已倾出棚楼,手中长弓在日光下熠熠流光。他人虽未回头,脑后却好像生出双眼睛,将众人的惊慌无措一览无余。
      到得此时这位督战官早已成为众所倚靠的擎天柱紫金粱,见到他定立如松的背影仿佛磐石一般不可动摇,城墙上临时凑集的军卒们都多了些底气,不由自主将手里兵器握得更紧,不住对自己一遍遍重复:听号令动手!听号令动手!
      此时叛军也发现了城墙上众人,这座付山城与前面那些不堪一击的县城一般,城墙残破不堪,就连瓮城和吊桥都不见影,只是城墙亮光光的似乎有些异常;而城上人影闪动,倒不似前两个那样全无准备。尽管如此,这小小县城也不被这些一路习惯了烧杀抢掠的乱军放在眼中。当中有人一声令下,百余名最凶悍最热衷抢劫的卒子口中发一声喊,当头直冲出去。依照经验,这时慌乱失措的守军该会把滚木礌石等等物抛下,而他们距城墙还有百步之遥,连根毛都不会伤到,只会白白浪费不多的守城器具,到时再攀上城墙,守军必定大乱,小小城池一鼓而下。
      这次他们却打错了算盘,任凭如何嘶吼叫喊,却连箭也没从城头上射下半根,若非人影攒动,只会当上面没有人,这等情形本有些异常,然而这伙骄横惯了的士兵全不在乎,只当守军吓破胆子,更迅疾的向前冲去。打头一批兵卒已奔到城墙三十步开外,眼看胜利在望,用力挥舞钢刀,就在志满意得之际,忽地脚下一软,数十人齐齐陷落,眼前一黑只觉剧痛难挨,一时惨呼不绝于耳。此时后面兵卒已经赶来,尚不知发生何事,而雪地路滑刹不住步子,又有数十人折了进去,凄厉呼号中血雾溅上半空。

      这番恐怖惨象不仅慑住了后面的贼军,连城墙上诸人也看得心惊胆战手心冒汗,一时死死屏住了呼吸,只剩牙关咯咯打战,眼中所见除了白花花的雪,便是红蒙蒙的血。
      在绝大的恐怖中忽有人沉声道:“弓□□手听号令!”
      无人应声。
      那人冷冷道:“弓□□手听号令!”
      几个稀稀落落的声音回应。
      那人骤然提气怒喝:“军法官何在?”
      这次不过一瞬,数十人齐声应道:“弓□□手在此!”

      发令的正是姜思齐,第三声令下,一片张弓绞驽之音窸窸窣窣响起。他余光觑到一排排雪亮的箭尖,收回视线,抬眼向不远处那些在血泊中挣扎的躯体。虽说安排奏效,昔日西北道大帅仍旧面沉似水,心内怒气勃发:还道什么广平府精兵,不过一群纸糊的废物,连个探子都不派,居然这般轻易就上当!
      原来付山城本设了瓮城,和城墙间更有两丈余宽一丈深的壕沟,壕沟上架起机桥供人往来。不过这瓮城本就矮小,更饱经风雨坍塌大半,顶不得半点用。若要全部休整要足足半月,偏偏付山城最缺的就是时间。姜思齐见状索性反其道行之,干脆将其全部拆除以迷惑来敌,拆卸下来的砖石则统统搬上城墙作守城利器。他又命人寻来许多薄板粗席,将冬日里干涸的壕沟虚虚掩盖,其内布满尖厉的竹签和须钉,薄板粗席上撒了无数枯草。恰好这日清晨下了点细雪,若非细细探查直如平地无异。叛军既不知情,又未派哨子探查,这才出其不意被坑陷了上百人。
      待叛军看清情势,不禁一阵哗然,这才明白遇上了硬点子,然而他们一路劫掠无数气势已盛,何况不日后头追军将至绝无退路,面前这座城池再扎手也非拿下不可。当即有首领连声呼喝,片刻后十数人从后方赶至,匆匆展开飞桥欲垫壕沟。
      姜思齐居高临下看得真切,将手中长弓高高举起。众弓□□手早就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他,此刻见他弓箭映着日头折出刺目亮光,纷纷向下瞄准寻找着对象,就见督战官拉弦过耳,一声低呼:“射!”他一声令下,霎那间城上箭驽齐发,刺风破雪,顷刻间将壕沟前的兵卒卷到一片。姜思齐手指略张,箭尖激出一点寒光,直取那队伍正中首领模样之人。
      那首领正自震惊于城头这支队伍之训练有素,冷不防听到呼啸之声,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已凌空而来直透他面门。他亦身手敏捷,脚一蹬地身子向旁纵出,孰料那支箭如影随形,不知如何在空中陡然打个旋,竟似长了眼睛后发先至,噗嗤一声正扎上他额上,虽有头盔遮挡亦当场血流如注。那首领初时还以为自己已被射死,大叫一声噗通栽倒在雪中,须臾方觉出头上剧痛,眼前血茫茫的一片,等了半晌才回过味,挣扎着爬起退后,心中惊骇到了极处:世间竟有这般神箭!
      城墙上姜思齐却摇了摇头,眼下身板委实太差,若是从前这一箭便会将那头目钉在地上。时态危急,他顾不上可惜,又拈弓搭箭一支一支射将出去,这次不再瞄准那头目,那些搭桥的普通士兵可没盔甲护身,他一箭过去便留下一条性命。短短片刻,他手起弦开箭发不辍,竟已取下九条性命。
      就在上第十支箭之时,咔嚓一声响,手中硬弓就此断为两截。他正欲换弓重来,忽觉双臂酸麻无比,竟再也抬不起。姜思齐默默叹口气,知道这副身躯支撑到此时已时不易,眼下连半支箭也夹不起来,再回头看去,只见安排的第一拨弓手后退,第二拨又已续上,箭矢纷纷而去,只是这次力道和准头却要差上许多。须知弓手训练不易,能有这数十人能张开弓还要多亏付山城靠山而居,猎户不少,而其他人农闲时也会去深山里捕猎,只是箭术平平罢了。这一轮箭雨下来又留下许多尸首。姜思齐见状不免微微皱眉,己方占据天时地利,明明可将来敌尽毙于这壕沟前,只不过率领的是一群绵羊,武力实在有限,更兼之□□稀缺,只杀伤了一小部分敌军,至为可惜。
      此时那受伤的头目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这座小城看似风中之烛摇摇欲熄,实际上却是头沉藏锋锐的猛兽,甫亮利爪就将自己这边挠得重伤。他探明情势,不再大意,口中接连发令,本来松垮队伍顷刻间就是一紧,四散的弓箭手聚集到壕桥周围。
      随着他一声口哨,乱箭齐发,无数银光直向付山城头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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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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