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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引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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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会如何做?
若是我会如何做!
暗空乱雪,质问声声,他脑海里如电光炸出一个念头。
不错!
他急急扬头去寻,满街锦旆煌煌张张,或朱或紫或青或白,方圆大小各自有异。
其色必不可太醒目,易被发觉;其辐必不可太狭小,难以隐身;其处必不可太低偏,不易偷袭。
有了!
街中武陵醉楼前望杆之上悬了面青色酒招,长约近丈,凌空飘舞,其上太白遗风四字因风抖动飒飒欲去。姜思齐屏气凝神,目光炯炯直盯住那面酒旗,终见风卷旗扬隐约露出一角青衣,若非全神贯注绝难发现,也恰在这时,那起伏卷错的旗帜中一点亮光已缓缓升起。寒光所指正是池凤翎三人处。
眼见危在旦夕,姜思齐陡然深吸口气,从血泊中拎起副弓箭抢到池凤翎等人身前。此时章王府卫队与袭来的一众黑衣人搏斗不休。池凤翎执剑护住崔殷两位文官,突见姜思齐疾奔而至,肩臂鲜血淋漓,扬眉道;“你伤势如何?”姜思齐摇头不答,以身将他庇住,抵箭搭弦扬臂绷弓。池崔殷三人为他举动吸引,都不由举目探向他弓箭所指的方向,此刻几许薄云忽地散开,一缕阳光如金线洒落长街。诸人目光为这金光所夺,稍稍眯起眼,就见如织金影里一点寒芒破空飞来!
寒光如电,姜思齐纹丝不动,眼神只凝注上空一点,弓弦在指间勒得咯咯作响争争欲发。
任周遭喧嚣鼓噪似密雨,任刀兵相撞火星迸裂,任那乱雪旋舞迷人眼,也任那敌刃急急将触身。
我只一箭!
金光斗折,同时羽箭自他手中蓬然啸出,向那点寒芒迎去。只听当的一声,这支雕翎后发先至,恰恰与那冷箭正碰在一处。箭头对箭头几成一线,其势劲烈不止,咔嚓咔嚓径直切入,咔嚓咔嚓之音连续不绝,冷箭似烛花爆开。
原来铁箭竟自中心钻穿箭杆,将木杆劈成四瓣!
这一箭端的石破天惊,然而姜思齐周遭杀气已迸,猛然一柄青色长剑向他心口刺来。他正欲趋后,斜下里又蓦地横来一剑,自下而上镗住来刃,两下铿然交击火星乱迸,正是池凤翎及时援手,但见他手中长剑寒光万点直似乱樱飞卷,敌人来势汹汹,却被他一一破解。姜思齐只一眼便瞧出他有胜无败的局面,更不多话,径自退到崔翮和殷浮筠面前将两人牢牢护住,并不作声,只伸手从背后箭筒里拔出两支羽箭,一支夹于耳后,再屈指拈弓将另外一支搭上铁弦,举臂引弓,也不见他如何瞄准,箭已离弦,在雪空中划出一道明亮无匹的弧线。
这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崔翮与殷浮筠被他挡在身后,只瞧得目眩神迷,不自禁的去追逐那道虹光。箭矢势如流星,取的正是那幅青色酒招。
酒招后那刺客一箭落空即知今日遇到神箭手。他这等高手一击不中绝不纠缠,足点望杆便欲腾上屋顶。蓦地听到啸声陡起。一弧金光从天地尽头破空袭来,直如风雷电光,不过一个眨眼,金电攒动已至心口!他亦甚了得,眼见躲避不及,竟从数丈高的望杆顶纵身跃下。箭至人去,二者不过差池稍稍一瞬,那箭锋已携卷寒风紧贴他头皮穿过,将他头巾面罩一并贯下,他则不管不顾,整个人从酒招中脱出径直坠地,本以为这下死里逃生,谁知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蓦地冷风扑面,他隐约只觉又一道冷光向自己劈来,还未容震惊呼喊,胸口已然一凉,身体被大股巨力扎到地面,半截箭尖已从他背后透出!
远处姜思齐凭风而立,神色冷峻,衣袂飞卷,身前铁弓弦犹自嗡嗡震颤不已。
眼见他神箭歼敌,金鳞军人人都精神暴增,神勇三分;而黑衣人眼见待这蓄势已久的惊天一击被人轻易破去不由气势大沮,此消彼长之下,转眼间又被砍翻数人。这番刺杀黑衣刺客虽占了武功和奇袭的便宜,但毕竟人头上远不能与金鳞军相比。鸳鸯阵一击下伤亡已过半,熬到此时已是所剩不多。
姜思齐见大势已定,转头去看池凤翎,只见他剑法精强进退有度,虽惜缺少历练数次错过致胜良机,终究武功高出一筹,对上那刺客稳操胜券。章王卫队不少人身上带伤却奋勇厮杀,如磐石般将数名跟前的刺客牢牢封在丈余外。他瞅了几眼放了心,不免暗自嘀咕殿前司怎么会迟迟不来,丢下弓箭回身向崔殷两人见礼,恭声道:“卑职来迟,让两位大人受惊了。”
崔翮久经风雨,适才虽然生死几度,依旧君子风度不减,向姜思齐回了一礼,慢条斯理的道:“本府还未谢过姜御史救命之恩。”回话时着意向他打量,见他臂上血迹斑斑,皱眉道:“伤势可重?”姜思齐浑不在意,只将头一摇,见稍后的殷浮筠面色雪白,身体摇摇欲坠,鲜血沿着衣袖滴滴答答的坠下,当即伸手扯下袍角道声得罪,不由分说将殷浮筠胳膊架起,不出片刻就将他伤处牢牢扎紧。
这裹伤止血之术他从前跟自己和部将都做熟了,举止十分利落整净。崔翮在旁看得清楚,眼神一深,手拈白须若有所思,转头见池凤翎已将那刺客击倒在地,跨上两步道:“世子安好?”池凤翎虽武功甚强,但他以世子之尊,何尝做过与人生死相斗之事?眼见那刺客倒地昏迷,自己倒愣了一愣,才想起吩咐旁边一个缓过手来的侍卫将他绑好,向崔翮笑道:“我好得紧,崔大人你没事么?”二人说话的工夫姜思齐已将殷浮筠伤处裹好,道:“殷大人觉得如何?”
殷浮筠看了看他,嗯一声,点头道:“好多了,多谢姜御史援手之德。”口气十分平静。姜思齐出手裹伤乃是旧习,也未觉出有何不妥,见池凤翎总算拿下对手,刚要开口,忽听长街尽头隐约有马蹄得得得之音传来,心中放下最后一块大石:终于来了。
黑衣刺客耳听马蹄之声心知大势已去,然而各人竟全无惊惶之意,一声唿哨响起,其中几名武功最强且未带重伤之人齐齐呐喊一声,从怀中拽出条黑索呼呼一轮,数条黑索直窜入空,犹如生出眼睛般直朝两侧酒肆铁栏套去。四下包抄上来的金鳞军顿觉眼前一花,几名刺客已手揽长锁腾空跃起猱身而上,攀沿之姿矫健无比,须臾间便吊到酒楼高处。这连串动作利落之至,只将一干官军看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瞧着这群刺客一个跟一个旱地拔葱越上屋顶,瞬息间便消失在屋脊深处,这时方醒过味来,待要上楼去追,却又哪里来得及?被卫队团团护住的池凤翎见到这兔起鹘落的一幕亦不免骇然,忽听姜思齐喝道:“不好!”他遽然一惊,就见姜思齐已冲向那适才被擒的刺客,伸手抓向那刺客下颚。他反应不可谓不快,但终究晚了一步。那刺客嘴角涌出一股黑血,面上抽动数下,双脚猛地一蹬,竟已气绝身亡。姜思齐顾不得查验,急急去寻其他刺客,果不其然大失所望。诸人虽大都蒙了面巾看不清神态.然而身体抽搐均十分明显,不过片刻间便即断气。
这番刺杀,汹汹而来寂寂而去,似未曾发生过一般。
此时细雪如絮飘然飞旋,血没长街尸横于地。眼前情形太过可怖,便是噩梦也不外如是。饶是金鳞军金鳞军苦战而胜,此时此刻也是骇然失声。
万籁沉寂,唯有东风静静拂过亡者衣袂与发鬓,窸窸窣窣。
天际金轮终于破开云翳,洒下温暖,亦平添出一抹萧瑟。
姜思齐握紧铁弓蹙眉不语,池凤翎来到他身旁站定,眼望着斑斑血迹,鼻间腥气涌动,肺腑一阵翻腾,沉声道:“这些会是什么人?”
姜思齐微微苦笑,“下官也想知道。”
池凤翎神色平静,平素的从容洒脱此时都化为沉凝端肃,“你挡下的那支箭,”他声音一沉,“是冲谁来的?”
彼时池崔殷共三人,青色酒望后射出独一箭,谁又是谁的猎物?
姜思齐只得再一次摇头,“那箭尚未下坠便被击落,下官也不知。”
池凤翎粲然一笑,“原来如此。”
他就此沉默下来,负手等待殿前司大队兵马前来,再未发一言。
姜思齐你一介文人,哪里学来的武艺?
从不听说你会用箭,怎会有这等高明箭法?
这些预料中的疑问,从始至终,池凤翎半句也不曾问出口。
他迎着风和阳光站在长街中。
青天白日下重臣居然在京城遇袭,雷霆二字又怎能形容天子之怒!当日澈都府上至知府下到衙役,一个不落全部下狱严刑拷问。平乐长街店家无论老幼悉被抓捕。眼看着一场腥风血雨汹汹欲来不知将要波及多少人,京畿大小官员无不心中惴惴。不出数日消息便飞遍各州各府,对此间密情各方私下自有无数猜测。虽然诸人绝口不提,但风雨所聚隐隐袭向东宫。
这场凶险万状的刺杀倒让池世子搏了个英勇仁厚的名声。也不知多少双眼睛见证了他勇斗刺客保护崔殷两位大人的英姿;殷侍郎以血肉之躯为知政使挡箭,美名也在儒林中更上一层楼。到头来姜思齐盘算一番,倒觉得这场刺杀倒象是給两位钦差白送功勋一般。当然其中受益最大者还是他本人。皇帝不仅派下最好的太医来为他诊治,还特地宣他入内庭觐见,当着知政枢密以及六部尚书御史台掌令等一干高官的面详问当日种种。姜思齐皆一一如实上奏。他言语条理分明,神态上不见半点力挽狂澜的骄矜,也没有初被天子召会的惶恐,兼备文人风骨与武人神勇,着实令朝中各位重臣眼前一亮。
靖宗早已看过回奏,于诸般情形自是了然,见这小小的七品御史奏对如此从容详尽,不由讶然。他对这位新科进士付山之战的胜绩犹记在心,却没想到他还有武技傍身,不免垂询两句。姜思齐自自然然将之前那套邻居大叔乃是退伍官军的说辞又搬了出来,不过这次还要再加上几句这位大叔看似平凡邋遢,实则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从小就传授他武艺等等等等。反正天下之大奇人异事不胜枚举也不差这一个。果然皇帝和众大臣听了交口称赞,倒不曾有人生出什么疑心,其实便是他们真查也是一无所得,他早吸取那之前唐铁的教训,早在离开付山城前便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这番朝见虽劳心劳力却着实值得,不出三日圣旨便颁了下来。姜思齐官升一级为正六品主事。这升官之速委实快极,让他忍不住小小遗憾了一下日前内殿之中居然没有哪位突然向皇帝拔刀相向,他也好来个浴血救驾,或许今日已重回枢密院也说不准。
只是他这官固然升了,职位却从御史台一下就跳到了礼部。黑乌鸦官服没穿几天就脱了下来,更成为殷侍郎的直属下级,个中缘由委实令人捉摸不透。皇帝另外又赐下黄金千两和城北一处三进宅院,姜思齐本欲招揽人手,总不成一直靠他人接济,这笔飞来横财倒解了燃眉之急。
相比于皇帝重赏,崔知政遣人专程送来上好伤药并修书一封专门致谢自然没那么打眼,不过姜思齐看到他的名帖还是不免一喜。崔翮名满天下数十年门生无数,有些地方他的名帖端出去比圣旨也不遑多让,何况他对崔翮这等实心任事的肱骨重臣素来佩服得紧,出手相护亦是情理之中,而殷侍郎许是因为受了伤又或做了其上峰的缘故,倒无特意称许。
至于坊间议论从李兆新满面艳羡就看得出来。姜思齐以一介新科进士的身份力解诸位大人于倒悬中,其名头已直接越过文采出众和武功高明这两个段数,朝文武双曲星榜身上飚了,也无怪其杏榜名次不过中上,如今官职已做得比状元都要高。好在李兆新豪族出身又自付才华,也不过仅感艳羡而已,倒是见姜思齐有伤担心他笨手笨脚的长随照顾不好,又赶着給他送来四位美貌多情的侍女来。姜思齐知推辞也是无用,便将她们安置新赐的宅院中,自己则每日在前书房里睡下。
这日午后李兆新又来找姜思齐,见了面直接便道:“听说两位钦差三日后便要离京,效贤兄还要相随?”姜思齐早得了公文,也不瞒他,将头一点。
李兆新皱眉道:“这如何使得?效贤兄伤势未愈,就是殷大人也是有伤在身。”
姜思齐倒从没觉得自己有伤,不过为何殷浮筠依然要去庆兹,这个问题也只有皇帝和殷大人自己才能解答。他吩咐下人上茶,岔开话题道:“赈灾之事片刻也耽误不得,如今已是迟了。倒是李兄你今日怎地有空?”
李兆新满面不豫,展开扇子用力摇晃,似乎要将心头火摇扇得一干二净。过去数日间他曾几次如此,姜思齐便猜到他要吐苦水,只是每每都欲言又止,看模样似是碍着自己的伤势,今日情势转好,终于按耐不住,也并不催促,虚端了茶盅低下头轻轻吹着热气,果听李兆新闷闷的道:“留馆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倒羡慕效贤你能游历四方。”说着忽突发奇想眼睛一亮,“不如我禀报上官,也与你们同行可好?”
姜思齐哭笑不得,这李兆新才子脾气发作,竟将朝廷当成了他自家庭院,“李兄近来可是有不顺心之事?”
李兆新长长叹口气,手中扇子也慢了数拍,“本以为翰林院清闲,不想入馆没几日便被吩咐了差事。开始还以为是好事,哪知……唉。”说着面上浮出愁苦气沮之色。姜思齐不动声色,静静倾听,听他续道:“如今馆中正在编撰典籍,颇有些疑难之处,非掌院沈学士指点不可,然则沈大人称病已久,便需馆中时时遣人上门请教,这次却轮到了我。”
姜思齐听到沈学士三字,呼吸蓦地揪紧,滚烫的茶杯在手里攥得极紧,勉强镇定道:“咿?这本是好事,李兄怎地似有为难?”
李兆新嘴角一抽,他先头可也不是认定这是天降好事,所以才自告奋勇,全不顾同僚古怪同情的眼色,或是看到了也只当他们那是羡慕嫉妒,此刻方知大错特错,却已迟了了,苦着脸道:“哪里是什么好事!不瞒效贤你说,我已是三次求见,两次都被关在了门外,一次虽进了院子,却险些被,被……”说到这里忽然支吾起来,手中折扇都快轮成了风车。
姜思齐听得一头雾水,“如何?”
李兆新自不会说自己险险被沈府下人放出来的狗咬中屁股,气咻咻的道:“沈大人一代名儒,未免心慈,对下人失了管教,对客人无礼之极。”
姜思齐垂眼不语,沈府一共就四五名下人,皆是随沈虞日久的老弱纯善之辈,哪里有什么失了管教之说?可看李兆新模样不似作伪,莫非其中另有玄机,或者竟果有悍徒藏身沈府?他一念到此,几乎忍耐不住,强压焦虑道:“李兄推不掉这差事么?”
李兆新一张才子脸几乎要挤成苦瓜。似他这等心高气傲之人,初次被拒之门外便请求上峰免掉自己差事,却得了一通重重训斥,摇头道:“傅学士令我务必在月内完成此事,唉。”他想到沈府恶犬凶猛不由打个突,用扇子直搔头,目光忽地从姜思齐手上的薄茧晃过,心中霍地一动,忙道:“效贤可想拜会沈大人?若果有此心,明日可随我同去。”
姜思齐险些握不住茶杯,面上现出崇慕之色,“这是当然。沈学士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泰山北斗,若能得见一面乃是三生有幸。”
李兆新闻言一喜,又记起他有伤在身,不禁迟疑,“只是你的伤……”
姜思齐忙截住他,“区区皮肉之伤何足挂齿,如今早好得差不多了。”
李兆新见他神色自若,想来伤口也差不多痊愈,合扇笑道:“如此也罢,明日你我就同去沈府。”暗自得意:姜效贤颇有蛮力,连刺客都能打跑,整治条恶狗自然不再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