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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西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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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已下了两天一夜,江山裹素,天地尽白。
双虎巷姜府侧院里,何子安正踮起脚,手捧两颗黑色石子为雪人安眼睛。他个子长高了些,脸孔还是圆圆的像个面瓜,待安安稳稳插好了眼珠,回头向旁边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笑道:“独孤大哥,你说好不好看?”那少年正是独孤瑜,双手交叉胸前盯着那圆滚滚憨乎乎的雪人,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可还不等他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促脚步声。
何子安见机奇快,脖子一缩,拉住他手赶忙溜回内屋,小声道:“老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我们赶紧去看书!”
外院姜思齐在檐下停住脚步,掸掉身上雪片。刑斌上前见礼,口中吞吞吐吐,不外是今日又哪些官员前来送礼,这礼单是越来越难推,居然还有扔下礼车就跑的。姜思齐听得失笑,道:“你仔细记录,择日回礼就是。”又把张弦叫进书房。
刑斌眼见张弦跟了主人进得书房,又返身合拢房门,不由叹了口气。这段日子张弦昼伏夜出,行踪诡秘,且府上还多出不少人。他情知其定是得了大人吩咐秘密行事,不免起了三分嫉妒之心。只是他也知道自家虽然武功不弱,但论精干机变远不如张氏兄弟,还是全心打理府内事宜就好,当下按下些微心思,自去专心安排回礼。
书房中姜思齐听过张弦交代诸般事宜,点了点头,令他退下休息,眼见着案头又堆满了无数请柬,微微皱眉,随意抽出几张翻看,待看到其中竟有大学士文乃光的名帖,目光不禁一凛。
太子遇刺这等动摇国本的大事,不出所料在庙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皇帝震怒之下,两府六部齐脱冠谢罪,世子池凤翎闭门思过,随行官员无论官职高低,生还者皆罚俸一年;而负责围场安靖的京畿东营主副将,睦县县令县丞一律下狱。
朝臣惶惶不可终日之下,愈发凸显新任枢密右卿临危不惧,力挽狂澜,解救太子于水火的功绩,不愧简在帝心的头号忠臣。若非以他升官太过神速,委实升无可升,这回官位怕是又要动上一动,不过官职虽未变,天子与太子均是厚赐良多,恩赏极重,姜思齐自然却之不恭,欣然笑纳。
他从前无论身受何等重伤,总是顶盔披甲以安军心,外人绝难察觉;这回学了乖,虽无大碍,却一任御医将自己从头裹到脚,大有性命难保的架势。眼见他伤势沉重奄奄一息,就算本因他与池世子交厚而冷淡的太子系官员,这回亦是一改旧态,对他称赞不已——这般先救世子重臣,又为太子舍身之人,岂为他人朋党?必然纯臣!
如是私语传到他耳中,他不过一笑而罢。
不笑也不行,从前他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委实纯臣,却以大逆罪名枉死;这番当真心心念念要弑君,却被时人颂为纯臣。人生在世,便是如此匪夷所思。
他将太傅名帖在手中掂了一掂,目露深思:文乃光身为太子三师之一,想来对自己不假辞色,今日破天荒送来帖子,倒是耐人寻味;再想到京中种种流言,心里越发有了数。
他正在思索,门外忽传来脚步声,抬头只见宣瑚生笑吟吟站在门旁。宣将军惯于翻墙,在姜府内进出无忌,下人连通禀都省了。
姜思齐见他不免惊喜,自他驻守暠陵以来数日才能回京一次,不想今夜归来,先让他去换衣服,又吩咐人布置酒菜,与他小酌一番。
宣瑚生冒雪而归,手脚都冻得酥麻,两杯酒下肚才有点缓过劲,想起适才所见,笑道:“文老头给大人送帖子来了?”见姜思齐微笑不语,啧啧两声,“难道京城流言是真的?太子恐有跛足之虞?”
姜思齐泯了一口酒,缓缓点头。宣瑚生眨了眨眼,笑道:“这可真是……想当年末将胳膊腿也被砍过几次,未见这般严重,莫非是天意?”幸灾乐祸半天,又道:“国朝从未有跛足太子,难怪文老头要急,这回皇帝可真能下旨废掉太子啦。”
姜思齐也料到此节,只是不论如何太子究竟天子膝下唯一皇子,为储多年并无大过,便是果真就此残疾也不至被废,然而皇帝心意如何旁人实难揣测,思忖着又喝进一盅,就听宣瑚生笑道:“詹侍郎也被人找上了门,乃是要他联名上书,逐池凤翎出京哪。”
姜思齐浓眉一扬。他倒不知此事,然而京中山雨汹汹欲来,太子系官员有此动向亦不稀奇。
宣瑚生慢慢转动酒杯,笑容格外意味深长,缓缓道:“先不去说他。大人你可信此事果真与世子无关?”
姜思齐屈指轻扣木桌,沉吟不语。
他早过了然诺一杯轻生死的年华,又经历惨痛世事,这世上除了寥寥同伴,实难与人推心置腹。虽说池凤翎一直对己极厚,又隐有崇慕倾倒之意,可他心知肚明,对这人的信任在自己这里实则也不过四五分罢了,不过这话到底不好出口,此刻被爱将一问,颇觉难答。
宣瑚生见他蹙眉,浅浅啜口酒水,抬头笑道:“大人心里有数就好。其实依我所观,那日池凤翎情态倒不似作伪。不过这事么,确实蹊跷得很。”又想起一事,道:“不知他家马厩如何了?”
这事池凤翎一早遣于赫来报过,姜思齐道:“果然便是被盗走的乌云盖雪。事发后两个马夫都被人一刀砍死,难以查探内情。他之前受伤的那匹马名为青骢血,乃是西域名驹,鬃毛半青半赤,又比寻常马匹高大许多,想来混淆视听,这才有伤马之举。”
宣瑚生点头,“末将料到如此。若是能查到那日动手伤马之人当有头绪。”说着凝神回想,然而那日随行人员众多,更有无数侍从军卒,却是无从查起,只得摇头放弃,“不知大人对此事如何看法?”
姜思齐为他夹了两筷肉,淡然道:“我居京城二十年,还从未在此见过白狐,更别说几头同时现身。”
宣瑚生秀眉振起,咿了一声,饶有兴味:“太子知晓白狐福祉之说,难道不是大人告诉他的?”
姜思齐摇摇头,“我那时被嵁儿缠得不过,顺口讲给他些故事,或是他讲给他太子哥哥听的吧。”说到此处喉咙蓦地发涩,扬头连灌了两盅酒。
宣瑚生见他脸色发白,敛起笑容,举起酒壶为他斟满,将话扯开,“末将有一事想不明白。睦县围场东隔白芝河,西为断壁天堑,南面便是通往京城的大道,不过北向几处山峦,京畿东营三万人马,半数负责安靖,这些刺客如何进得来?”
姜思齐吞下半口酒,只觉得嗓间热辣辣的似如火烧,道:“若非被故意纵进,便是随行混入。”
宣瑚生道:“东营督领石君朗人在狱中,口口声声呼冤。不过他是石家子弟,皇帝轻易也不会拿他如何,也没有什么实证,想来至多削职罢了。”
杨游李谢,石蔺古安,正是大锦开国八公。杨氏虽被诛,皇帝对另外七家倒颇是优容。
姜思齐举杯半空,凝思石君朗生平,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此人才具平平,一向循规蹈矩,全靠家世资历才坐上京畿营督之职,对太子与世子是两下不沾。若说他与贼人勾结刺杀太子,委实令人难信。
宣瑚生见他深思不语,道:“大人以为如何?”
姜思齐摇了摇头,“我虽不明究竟,但知这些人必定出身军中,绝非江湖人士。”
宣瑚生奇道:“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姜思齐伸出三指,为他一一点算:“之前世子出行,锦绣门前遇刺;蚕眉山上一役,若你飞火军不至,亦是凶多吉少;如今又有太子之事,算起来刺客前前后后已折了数十人,这些都是精锐死士,进退划一,有几许江湖客能如此训练有素,弓马谙熟?”
此刻户外大雪纷飞,书房内火炉燃烧正旺,木炭咯吱咯吱作响。
壁上铜灯静静燃烧,火光间或跃动,满室灯影如水波泛起涟漪。
宣瑚生缄默不语,睫羽随灯光明明暗暗,半晌开口;“末将记得蚕眉山上那些马,确是军马。”见姜思齐点头,又道:“听说这次追击刺客亦是一无所获,虽捕获尸身但毫无表记,查无可查,依大人所见,这都是同一批人?”
姜思齐徐徐点头;“如此高手一击不中便杀身封口,事前事后全无踪迹,若说不是同样出身委实委实难信。”
宣瑚生深思半晌,颇觉费解:“依大人所说,第一次锦绣门刺杀是为世子;第二次蚕眉山是为了抢小和尚,不过恰好被我们赶上而已,当是剑指崔大人;这一回却伤了太子。损失如此精锐高手,看似毫无章法,又是为了什么?”
姜思齐摇头,又见他亮起眸光望来,“那依大人所见,何人筹划此事?”
姜思齐苦笑,“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不过如此豢养死士,靡费必然极巨,有此财力人力且又掌军的人却也不多,一个一个查下去便是。”
宣瑚生握紧酒盅,忍俊不禁,“照大人所说,这人十成十得是魏平雨。”
姜思齐却未想到此事,被他一语提醒,却也笑了,摇头道:“你纵然憎他,也须知这不是他的手笔。”
宣瑚生拍桌大笑:“不错,若是姓魏的谋算此事,十个太子也早死了。这厮虽然坏得生疮,倒不会这般笨。”说到此时笑容愈深,“其实说起来倒也不笨。若无大人在侧,这些死士就当真得了手。无论是谁,这人都当真倒霉得紧。”他举起三根手指摇了摇,“生生折在大人手里三次,你说他倒不倒霉?”
“不过大人百战百胜,何止三次,就是再来三十次,三百次,也都是有去无回。”他说到此处,目中绽出璀璨光华,无比自豪。
他一腔真心实意,姜思齐却微微摇首,颇有些意兴阑珊,“这话却错了。不过匹夫之勇,何来夸耀。”他此言确实真心实意,以他身份地位,若是当年布置后手,何须如今万事亲力亲为?如今虽官职显赫财帛无忧,可以大肆招揽人手,终究时日尚短,不过敲下些边角碎料而已,一时难成气候。
宣瑚生觉察到他言下未尽憾意,岔开话道:“大人提及说这掌兵之人有财又有权。不瞒大人,末将这些年闲来无事,也专心研究了一番天下大势,这就与大人推敲推敲如何?说不准就找出那人来了。”
姜思齐瞥他一眼,心知他所谓的醉心天下大势无非是这些年心无旁骛一门心思要造反,也不拆穿,凝视了他,停杯倾听。
宣瑚生觑见那双沉静的眼睛,心头连震,从前面对这个人必然生出的拘谨,曾因他寥寥赞语夜不能寐的狂喜,躲在无人处学习他的举止步履……这些深埋的情绪回忆一时充塞了他的胸膛,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了那追在他马后的孩子,一直奔驰,一直追逐。
他滚了滚喉节,在桌下悄悄蹭着手心,擦掉那忽然渗出来的汗水,一如既往般笑道:“都是末将浅见,请大人指教。如今天下兵马,除去陵卫和各地总兵营所,尽在两道五营七军。实则金鳞青羽等七军其实都是给摆给皇帝装门面的,花架子做不得数。东南道虽号称雄踞三十万精兵,实则十营九空,形同虚设。那位谷大帅早已年过花甲,听说最近又纳了一对姐妹花,如今他能举得动拐杖我都算他是个人物!”
姜思齐笑起来:“谷大帅纳妾了?这我倒不知道。”心知宣瑚生这些年必然广布眼线,不禁颇觉欣慰。
宣瑚生见他笑容颇待赞许,悄然松了口气,绷紧的脊背也松了下来,面上仍旧自若,道:“是以这算来算去也只有这五营还颇有可观之处。”
他从前都是听得多,说得少,刻薄话都甩给了同袍,在主帅前惯常只有末将遵命四字,而西北一别后,更没有了在主帅前显示自己其实运筹帷幄智计过人的机会,难得有此契机,紧张之意退却,谈兴便即大起,从桌旁握过一把竹筷,数出六根码到桌上,正兴致勃勃的当儿,忽见姜思齐笑看自己,目光大有深意,当即咳了一声,轻哼道:“西北道提起来就糟心,末将先撂在一旁。”
他先拾起最右第一根竹筷,“这是末将先前坐镇的西京大营,如今是游桢那二傻子领军,此营冲锋陷阵究竟怎样还不好说,不过定与谋刺之事无关,且我走之前打理了一番,不少人都跟着入了股,眼巴巴等着分利哪。”说着弯唇一笑,将竹筷放到身边,又捡起第二根捏在手中,沉吟着在桌上轻轻敲了两声,“这是庆嘉大营,当初秦梁虽是名义上的总兵官,但兵权一直把持在薛挺手中,如今这人升任总兵官,更加名正言顺了。”说到此处抬眼看了看姜思齐,见他闻到秦粱之名神情转黯,当即起身双手执壶为他斟满酒杯,沉声道:“末将斗胆,大人家仇未报,我等冤屈冤屈未申,大人万金之躯,还请惜身!”
姜思齐扶案起身,亦满了一杯塞进他手中,与他重重一碰:“必会如此!”说罢昂首饮尽烈酒。
满室寂寂,千言万语,皆做无声。
良久良久,宣瑚生坐回原位,眼瞅姜思齐,“大人到过庆嘉,情势如何?”
姜思齐从他面前拿过那根竹筷,在酒盅上当当敲出两声脆响,道:“薛挺必属太子一派,只是不知谁在京中与他遥相呼应,不过如今他虽出任主官,却不能对两营如臂使指。庆兹新任知府高全佑素来谨慎,而嘉平的宋大人不仅是文坛大家,在京中根子也深得很。”
宣瑚生曾约略听过姜思齐提过这段出行,试探道:“让大人说根深……可是六部哪位郎官?”见他浓眉扬起似笑非笑,脑筋一动,蓦地明白过来,“竟是梁枢密?”
姜思齐点点头,“正是枢密使。”想到粱翰与崔翮,只觉眼前迷雾更深,沉吟道:“我与他同朝多年,却从未看得透……若只说这薛挺,其人虽非庸才,胆气却乏,当初在庆兹就不曾破釜沉舟,这等刺客死士绝不会出自他麾下。”
宣瑚生点头道:“既然大人说不会,那就必定不会。”说着又举起两根筷子,“这是京畿两营,东营石君朗如今人在狱中,他是公侯出身世居京城;西营督领宁弼衡则是皇帝表弟,这两人就是真有什么鬼祟,也断不至于三番两次的行刺,况且他们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训练这许多高手着实为难。”抬眼去看姜思齐,见他虽然口上不语,眼底却有嘉许笑意,也报之一笑,咔嚓咔嚓将两根筷子自中折断,丢在一旁。
此时六根竹筷只余其二。宣瑚生抽出一支握在手里,道:“我若说这是滇字营谢勉大将军,大人可别骂我不敬。”
姜思齐含笑摇头。谢勉出身开国八公之一的谢氏,乃是游卫庭的得意门生,也曾被沈虞请来指点过他兵法武功,说与他有半师之宜并不为虚。
宣瑚生果然深谙主帅之心,道;“谢大将军镇守西南多年,威慑阗滇,武功赫赫。末将再怎么胡思乱想,也知他和此事毫无牵扯。”恭恭敬敬的将竹筷放至旁边,偷眼见姜思齐面色欣然,知道过了这关,轻轻舒了口气。
此时桌上只剩下最后一根竹筷。姜思齐凝视这根竹筷半晌,长长吐了口气。“……泽字营。”
宣瑚生点了点头,“正是温南郡泽字营。”
姜思齐微微叹息,“章郡王身体孱弱,是以先帝特将四季如春的温南郡封与他,泽字营主帅孟不咎,江湖出身,二十五岁上投身军中,无根无迹,却于二十二年后出任泽字营主将。”他笑了笑,“当年枢密院颁下公文,我的印章也在其上。”
宣瑚生眸光闪烁,轻声道:“原来大人早有疑心。”
姜思齐摇摇头,“非是疑心,我与那孟不咎只见过一回,其人如何毫无所知。不过池凤翎武功处事与池熙迥异,又喜游历天下,是以不过略有揣摩罢了。”他说到此处笑了一笑,“只是你这番推测委实粗疏,若就此断定温南郡与此有所牵扯,简直譬如儿戏,当中更有许多说不通之处。”说着胸间豪气陡生,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重重扣上案几,“空自揣测无济于事,我已派人详加探察。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多少鬼域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