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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诗会 ...

  •   衡王世子常去通判张府。
      他是去寻通判之子张知年的。
      但偶尔,他也会在回廊转角遇见她。
      有时是她带着丫鬟从花园采了初绽的芍药,衣袖间沾了淡淡花香;有时是她刚从佛堂回来,指尖还捻着一串沉香木的念珠,低眉敛目,步履轻缓。
      每回相遇,她总是退至道旁,双手交叠于腰间,盈盈一礼:“世子安好。”
      而他亦驻足还礼:“张小姐。”
      再无他言。
      那他也去。
      但自从上次下了一盘棋后,再没见到过。他总回想起那日重阳诗会——
      会上,翰林掌院双手捧过紫檀诗筒,躬身向太子孙景珩道:“殿下素来雅擅诗文,今日重阳佳会,可否赐教一联?”
      孙景珩放下青玉盏,含笑推辞:“孤近日忙于政务,笔砚久疏。这般风雅事,还是请诸君施展才情。”
      掌院会意,转而向孙景瑜拱手:“世子前日《秋声赋》才得了陛下嘉许,今日定要留下墨宝。”
      孙景瑜也不推辞。他望见窗外几株将红未红的枫树,提笔写下:
      “闲簪茱萸临水照,偶看雁字倚楼吟”
      掌院捋须道:“平实有味。诸君不妨续后两句,成其完璧。”
      诗会设在翰林院,因着“茱萸会”的旧俗,特辟西厅供女眷们隔着云母屏风参与。男子在东厅挥毫后,诗作由侍女们用银盘传送至西厅。
      屏风后,几位闺秀正立于回廊处观诗。长公主孙明昭执一柄泥金芍药团扇自廊中转出,九鸾步摇在鬓边轻晃:“诸位姐姐怎么都站着?可是嫌这诗题无趣?”
      众女忙福身行礼:“殿下说笑了,只是我们才疏学浅。”
      “今日重阳雅集,不必拘礼。”孙明昭用扇面虚扶,闻言后摇摇头道,“方才东厅里可是有人把《楚辞》里的香草认作茱萸呢。”
      “你们看这句‘欲托秋心石榴冷’,不过是将李义山的‘断无消息石榴红’换了层皮罢了。”她忽然把诗笺往旁边轻推,笑道:“重阳佳节,姐姐们莫负这满庭芳华啊。”
      众闺秀掩唇轻笑,原先紧绷的肩颈渐渐舒展。叶清霜将蘸好墨的紫毫笔塞进身旁少女手中:“殿下既这般说了,吴妹妹不妨试试?你上月写的《采菱曲》,连城中孩童都传抄呢。”
      女眷们相视而笑,纷纷执笔。
      侍从们捧着墨迹未干的诗笺来回穿梭,不多时素绢上便缀满了墨色。
      掌院笑道:“诸君续诗已毕,不如先品评一番,再揭名姓。”
      众人围看素绢,只见数十联诗句墨迹淋漓,各有千秋。
      有人指着“白衣送酒非关醉,□□题诗别有期”赞道:“用典自然,颇有陶潜闲趣。”
      另一人则抚掌称赏“西风暗度黄花影,
      北雁遥传故园心”:“既有意境之美,又含情感之深,堪称景语皆情语的典范。”
      有人坚持“莫道疏篱无远境,满城风雨正宜题。”两句“不着痕迹,却将全诗意境拔高,更见胸襟。”
      而“欲托秋心传远信,恐教风雨误归期”亦引得不少人低叹:“缠绵悱恻,最动人心。”
      争论不休之际,掌院看向孙景珩:“太子以为如何?”
      孙景珩目光扫过绢帛,沉思片刻,道:“白衣送酒工稳,故园心清远,正宜题昂然,风雨误归期情深,皆属上乘。”顿了顿,转向孙景瑜,眼中含笑道:“既是世子起的诗,还是由你来定榜首吧。”
      孙景瑜起身一礼:“我不过是抛砖引玉,诸位珠玉在前,倒显得我那两句粗陋了。”他目光扫过满座文士,“莫道二句以疏篱起兴,却能拓出山河气象,最合诗家‘以小见大’之旨。尤其‘正宜题’三字……”他话音微滞,似在斟酌用词。
      “尤其什么?”孙明昭隔着屏风好奇追问。
      孙景瑜忽见一片枫叶飘落案头,轻声道:“尤其这‘宜’字,既含天时,又契人心。”
      众人闻言,再细品此联,果然境界全开,纷纷颔首。
      掌院道:“既如此,不如揭榜。”
      侍从手持朱漆托盘,依次从下至上高声唱名:
      “白衣送酒非关醉——国子监助教周大人续。”
      席间几位老儒颔首微笑:“周大人果然家学渊源。”周大人起身团团作揖。
      “西风暗度黄花影——太常寺少卿之女吴小姐续。”
      掌院见到这联不由惊叹:“闺阁能作豪雄语,果然林下风标胜须眉。”众人细看那清瘦峻拔的字迹,竟比许多男子更见风骨。
      “欲托秋心传远信——江南举子徐公子续。”
      几位闺秀交头接耳道:“徐公子总能把离愁写得这般动人。”
      最后,侍从捧起洒金云纹笺揭榜首之句:“莫道疏篱无远境——通判府张公子续!”
      孙明昭皱眉,刚要开口,却被叶清霜按住手腕,孙明昭看她摇了摇头,把话咽了下去。
      “好!”翰林掌院突然击案而起,大笑道:“老夫早说此联老道。果然!张公子这是把潘大临的典故翻出新境界了——‘正宜题’三字,可见昂然气度!”
      “掌院大人明鉴,”张知年起身,“这联实乃…”话到一半突然哽住。
      “张公子?”掌院疑惑唤道。
      张知年喉结滚动,终是深深拜下,“实乃惭愧,晚辈不过偶得俚句。”
      满堂喝彩声中,孙景瑜摩挲着诗笺边缘的针孔,他目光掠过张知年紧绷的指节,又落在“正宜题”三字的回锋收笔上。
      诗会散后,孙明昭拉着叶清霜到张知岁案前,她正在收拾诗笺。
      “知岁,”孙明昭团扇轻点她额角,“这般好诗,怎么偏要署你弟弟的名?”
      张知岁抿唇:“殿下不知,父亲允我出席已是破例,若再张扬……”她笑了笑,“横竖都是张家的诗,署谁的名头有什么要紧。”
      “什么规矩!你的诗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孙明昭不平道。
      “殿下。”叶清霜忽然打断,“济春堂每月接诊的女子,十中有七要求隐去姓名。”她声音很轻,“有新婚娘子不敢留胎产记录,有孀居夫人羞诉胸闷气短……”
      枯叶在风中发出细微碎裂声。
      “上月有位妇人,裹着斗篷半夜叩门,右腕被夫君攥出淤青。”她抬眸,目光划过孙明昭发间的步摇,“这世间女子,能得父兄夫子如珠似宝相护的,终究是凤毛麟角。”
      张知岁正在整理诗笺的手顿了顿,一滴墨从笔尖坠在“张知年”的“年”字上,慢慢泅成个模糊的圆。
      “知道了。”孙明昭闷声说。
      远处传来侍女们的呼寻声,张知岁把话题引到叶清霜新制的安神香上,三人谈论着离开。
      翰林院外,张知年正与孙景瑜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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