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白》奚山鱼

9、生气

　　“你们认识啊，这么巧。”

　　男生姐姐这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瓶水，李闻白喊了一声琳姐，自然地接过水喝了一口。

　　方知绿则是拘谨很多，双手接过，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九点了，那我们开始了。”

　　走向角落，李闻白熟练地套上那件油绿油绿的青蛙服。方知绿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移动，看他走远、看他套上衣服、看他又走近。

　　看他低着头看自己，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衣领。

　　指尖小心地没有触碰到她的脖颈。

　　“发什么呆，工作了。”

　　说完，李闻白挺着臃肿的身子，笨手笨脚地套上头套，这个外形和他本人实在太有差距，方知绿多看了几眼才乖乖套上她的小熊头套。

　　一套上，闷热感笼罩住她，唯有小熊嘴巴那块能透一点风进来。透过那一小块空隙，方知绿看着地面，小心翼翼活动起来。

　　任务确实不难，突然出现两只玩偶，大街上许多小朋友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家长领着小朋友上前，方知绿再顺势递出手里的传单。

　　天气热，传单上又写着暑期大优惠，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进去逛几圈。

　　两小时过去，除了闷了一身汗，腿站得酸痛外，这份工作简直算是白捡钱。

　　到了休息时间，男生脸色美滋滋的，提着两份盒饭出来，让他们进超市休息。

　　超市冷气很足，男生领他们进了员工休息室，休息室不大，两个小沙发，一张茶几，方知绿坐下后，李闻白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打开饭盒吃饭。

　　寂静的休息室，只有筷子触碰塑料饭盒的声响，方知绿吃得不快，一方面是不饿，另一方面是她在犹豫。

　　要不要跟李闻白说说话。

　　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好像是个很无趣的人。

　　思绪在脑海里咕噜咕噜冒泡，而反映在现实中，是方知绿埋着头默不作声地吃着饭。

　　“闻白哥，吃好没。”

　　男生突然举着手机闯了进来，直接坐在沙发扶手上，李闻白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男生眼睛没离开屏幕半寸，屁股跟着挪了过去。

　　“靠了，又被埋伏了，对面法师也太阴险了。”

　　“输了。”

　　“我们开一把吧，我邀你。”

　　李闻白没有拒绝，放下筷子，他拿出手机，接着游戏的启动音响起，两个人谈着方知绿听不懂的话题。

　　更说不上话了。

　　方知绿盖好饭盒，拿纸巾擦干净桌面，一切做完，她端正坐在沙发上，等待着休息时间过去。

　　等待着，眼皮好像越来越重...

　　游戏进行得火热，对面法师不大给力，给了这边可趁之机。男生大招一开，一下控住对面三人，队友见状一股脑把技能甩了出来，一时间，对面人直接蒸发。

　　“团灭了！”

　　男生兴奋大喊，正想分享刚才自己的绝佳操作时，肩膀被手肘一锤。

　　力道不重，男生疑惑抬眼，李闻白示意他看看前面。

　　正前方，方知绿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脑袋靠着沙发的扶手，身体微微蜷着，一种略带着防备的姿态。

　　男生不好意思地迅速摁低了音量键。

　　“完了，没注意，我这就出去玩。”

　　他玩游戏有些上头，怕控制不住的喊叫会吵醒方知绿。

　　休息室又只留下方知绿和李闻白两人。

　　方知绿睡觉很安分，安分到简直过分。沙发是木质的，扶手坚硬，李闻白睡过这种沙发，明白靠着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很硌人。

　　但方知绿一点反应也没有，既不乱动也不吭声。

　　又想起脱下玩偶服时，她被闷红的脸颊、汗湿的头发，开学送衣服时，她冷到打颤的唇。

　　她好像总习惯于忍耐。

　　李闻白抿了一口水，视线重新落回手机屏幕上。

　　-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醒来时，天气比上午更加炎热。还是一样的流程，方知绿在小熊的身体里咬牙坚持。

　　终于熬到结束。

　　男生到点出来，按约定给了她一百块。

　　红彤彤的一百块，方知绿伸出手接住时，还有种不真实感，这是她第一次赚到钱。

　　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找兼职，但浮宁这座老旧的城市，工作早就被过剩的人口喂饱了，她没成年，性格又放不开，也不能长期做，问了几次都遭拒绝后，方知绿便没再开口。

　　意外碰到这么一份工作，通过体力劳动交换薪资，那些压在她身上无形的压力似乎都消散一点，至少，她不完全是一个拖油瓶。

　　薄薄的一张纸片，攥在手心里，重量是沉甸甸的。

　　“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今天温度可高了，不是你的话，我就要在里面闷熟了。”

　　“对了，小姐姐你的书包。”

　　男生转头进了超市，不一会儿拿着她的书包走了出来，书包的侧兜塞了一瓶冰可乐。

　　第一反应，是不可以收下来。

　　男生显然看出她推拒的意图，一把将书包塞进她怀里，男生扯出灿烂的一个笑，“收下吧，这么热的天。况且你可是闻白哥的朋友。”

　　三言两语，打发了方知绿的推拒。

　　只不过，方知绿视线一偏，瞥见李闻白站在超市的玻璃门前，他没看向这边，扯着T恤的领口在那边吹冷气。

　　他们真的像朋友吗？

　　“谢谢。”再次道谢，方知绿背好书包，“那我先走了。”

　　“再见。”

　　柏油马路被晒得滚烫，方知绿贴着建筑物的边界走，一个道路的转角，她停住脚步，等待着信号灯转绿。

　　她要去马路对面。

　　陆陆续续，有人排在她后面，方知绿往前稍稍挪了一点，细微的摩擦声，有人也跟着往前挪动，紧贴在她后面。

　　方知绿没回头，信号灯恰好转绿，她径直往前走去。

　　还没跨出一步，身后传来股拉力，她被提溜了回去。

　　她扭头，李闻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手里拽着一截她的书包带。

　　“我送你回去。”

　　方知绿愣了一下，习惯性拒绝。

　　李闻白听着，没有说话，他直直看着她，拽着那一截书包带没松手。

　　无形的僵持，以方知绿妥协告终。

　　上了车，两人也没多言语。

　　下车时，没等李闻白开口，方知绿撑着车后座利落地跳了下来。

　　她礼貌道了句谢，转身往楼道里走去，李闻白叫住了她。

　　“方知绿，你很缺钱？”

　　令人窘迫的一句话，但能听出，李闻白的语气没有丝毫恶意。况且，这也是事实。

　　方知绿转身，缓缓点了点头。

　　李闻白露出沉思的目光。

　　又没了话茬。

　　但方知绿其实有一些话想问。

　　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比一般人要更敏感，李闻白今天很反常，像是暴风雨降临前，一朵闷闷的云。

　　他承认她是他的朋友，但对她态度却很冷淡，打游戏的时候，她更是被他们晾在了一边。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对情绪的察觉很敏感，但对于背后的原因，方知绿分析不出来，她对于人际交往中的弯弯绕绕向来迟钝。

　　而且，她对一些事物总抱着消极的态度。像是小时候渴望的裙子、中学渴求的父母陪伴，得不到就得不到，没什么关系。

　　李闻白如果不愿意继续做朋友了，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可能会有一点点难过。

　　想说的话和想问的问题被咽了下去，方知绿说出与内心意念相悖的一句话。

　　“那，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上去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很平常。

　　但刚迈出一步，身后一股力量阻止她继续往前。

　　李闻白再次拽住了她的书包带子。

　　“你爽约了。”没有责怪，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上次我等你等了很久，但是你先走了。”

　　寂静的楼道里，这句话好似在回响。

　　令方知绿想起放假那天，奶奶来接她的那个中午。

　　她在催促声中匆忙上了车。

　　她应该遵从内心想法，跑去三楼跟李闻白说一声的，只要那么一点点时间。

　　她以为李闻白不会等她。

　　脑袋仿佛宕机，再次开机后，所有的念头被愧疚感冲得一点儿也没剩下，方知绿回头，面红耳赤开始解释。

　　“我奶奶去接我了，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她会去，所以...”

　　“天气很热。”

　　四个字，轻而易举将愧疚感推至顶峰。

　　“对不起。”方知绿只能干巴巴地道歉。

　　李闻白没有回应，她抬眼，观察他的神色，他表情淡淡的，是不久前超市见面那时候的样子。

　　当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现在知道了，原来他是在生气。

　　生气，脑海猛然抓住这个词眼，某种症结突然有了答案。

　　因为生气，所以李闻白的态度才会这么反常，他们之间才会弥漫着如此陌生尴尬的氛围。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生气。

　　“李闻白，”方知绿试探性地出声，“你一直在生气？”

　　“...嗯。”

　　说出来，李闻白都觉得没道理。

　　家人来接她，她不可能抛下她奶奶跟他一起回去。

　　那天他一直在楼上看着，其实也没有等很久，天气也并没有那么热。

　　那他为什么要生气？

　　就算生气，他调节一下也就过去了，为什么要在方知绿上楼时拉住她，夸大其词去说这些话，让她意识到他在生气？

　　他搞不清楚。

　　方知绿在看他，跟刚才准备上楼时的表情不同，她明显轻松了很多。

　　他却乱了。

　　冷静地别开脸，李闻白语气有些懊恼。

　　“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一次，换方知绿拉住他的衣袖。

　　“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