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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静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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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合拢的“咔哒”声,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死寂的空气,也楔入我蜷缩在地板上、濒临碎裂的意识。巨大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连呼吸都带着溺毙般的滞涩。后背肩胛骨间的烙印灼痛如同地狱的烙铁,那只怨毒的深渊之眼在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冰冷的嘲弄感如同实质的粘液,包裹、渗透、挤压着我仅存的意识,发出无声的低语:**“看啊……连光都抛弃你了。”**
阳光刺眼地照射着墙壁上那片狼藉的苹果残骸——鲜红的果皮碎片粘连着雪白的果肉,粘稠的汁液混合着细小的墙灰,在洁白的底色上洇开一大片肮脏的、喷溅状的污痕。甜腻中带着腐败气息的味道,混合着瓷器般冰冷的绝望,在房间里弥漫。我死死抱着膝盖,指甲深陷手臂的皮肉,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感锚定自己,但身体内部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空洞的回响。林听眼中那碎裂的、荒芜的光,像慢镜头般在我眼前反复闪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离开时的沉重缓慢,而是……一种带着犹豫和小心翼翼的靠近。
门把手被轻轻压下。
门轴发出比刚才更加干涩、微弱的呻吟,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光线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林听的脸,而是一把棕褐色的、略显陈旧的塑料扫把。
林听低着头,大半张脸隐在门框的阴影里,只能看见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紧绷的下颌线。她没有看我,目光死死锁定在门口那片狼藉的地板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苹果碎块、溅开的汁液、甚至还有几点细小的墙皮碎屑。
她走了进来,动作很轻,脚步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依旧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被我砸出来的、象征着失控与伤害的狼藉之上。
她沉默地弯下腰,脊背的线条僵硬而单薄。她先是用扫把小心地将那些较大的苹果碎块扫到一起,动作很轻,避免汁水飞溅得更远。扫把的塑料鬃毛摩擦着地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像一种无声的控诉,又像一种笨拙的安抚。
清理完大块的,她停了下来。看着地上那些粘腻的果汁污渍和细小的果肉渣滓,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她放下扫把,再次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这一次,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不知道是她自己口袋里本来就有的,还是刚才顺手从什么地方拿的——开始徒手擦拭那些粘在地板上的污痕。
她的动作很专注,很用力。纸巾很快被红白相间的粘稠汁液浸透、染脏。她换了一张,又一张。手指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污渍,粘腻的果汁沾在她苍白的指尖上,红白分明,刺眼得如同伤口。她用力地擦着,指甲刮过地板,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要擦掉的不仅仅是地上的狼藉,还有某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
她的呼吸很轻,但肩膀却在极其细微地颤抖。阳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和紧绷的脊背上,能清晰地看到几缕汗湿的碎发粘在皮肤上。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一句质问,没有一声叹息。只有纸巾摩擦地板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后背那冰冷的烙印,在林听沉默的、近乎卑微的清理动作中,灼痛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深渊之眼的注视依旧冰冷粘稠,但那股纯粹的、品尝美味的嘲弄感,似乎被这无声的、专注的清扫动作,短暂地打断、稀释了。
掌心的桃子印记,那撕裂般的剧痛,也奇异地平息了一点点,变成一种持续的、沉闷的钝痛。
我蜷缩在墙角,身体依旧僵硬冰冷,但抱着膝盖的手臂,却在不自知中松开了一丝缝隙。我的目光,不再空洞地投向虚无,而是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林听那双沾满果汁和灰尘、用力擦拭地板的手上。
她擦得很仔细,很慢。每一寸沾染了苹果残骸的地板都被她用力擦拭过,直到再也看不出明显的污渍,只留下一片被纸巾反复摩擦后、略显湿润和粗糙的痕迹。她将擦脏的、湿漉漉的纸巾团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做完这一切,她依旧没有抬头。她沉默地站起身,拿起扫把,将扫拢的苹果碎块小心地扫进簸箕里。然后,她端着簸箕,拿着那把沾了些许污渍的扫把,一步一步,依旧低着头,无声地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但她僵直的背影在门口的光线下停顿了几秒。仿佛有无形的丝线拉扯着她。她的肩膀似乎又微微颤抖了一下。
最终,她没有回头。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侧了侧身体,似乎想用余光瞥一眼墙角的方向,却又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她拉开门,端着那片狼藉的残骸和打扫的工具,走了出去。
门,再次在她身后轻轻地合拢。
“咔哒。”
这一次的轻响,不再像世界碎裂的声音。它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未尽的言语和无法擦拭干净的粘腻,沉重地落在地板上那片被反复擦拭过、却依旧残留着水痕和粗糙感的区域。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在光柱里跳舞。墙上的那片污痕淡了许多,但依旧顽固地留下了一片暗红的、不规则的印记,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
深渊的冰冷注视感并未消失,依旧如影随形。掌心的桃子印记依旧钝痛。
但我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蜷缩得如同铁块。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从门口移向墙壁那片淡化的污痕,又落回自己沾了些许灰尘的掌心。那里,桃子印记的线条歪斜而深刻。
空气中,苹果甜腻的气息淡去,却多了一丝纸巾和清洁后的微凉水汽,还有……一丝林听留下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气息的味道。
空洞感依旧巨大,冰冷依旧刺骨。
但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在那片被反复擦拭过的地板水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重新开始了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