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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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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翼回房后便没再出来过。
李承宪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出门,连晚饭也没出来吃,不禁又担心起来。
想想滕翼是侗彝族人,与中原文化不同,肯定不能用中原的这一套来束缚他,在这事自己确实太过强硬了。又想起今日日间两人打斗时,自己将人压倒在地上,实在是太不合宜。思及此又不禁面皮发烧。
于是李承宪拿托盘端上饭菜,来到滕翼门前。敲了几下房门,屋里也没什么回应,想来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李承宪叹了口气,便扬声道:“滕姑娘,我进来了。”便抬手推开门,走进屋里。
李承宪自是知道滕翼来自西夷青山脚下,那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故此滕翼自从来到中原之后,也都是从来不锁门的。
进了屋,果然见滕翼正坐在桌边,背对着自己,听到自己进来也不理不睬。李承宪走过去将饭菜放到桌上,看到滕翼又别过头去,不愿看自己。
李承宪无奈,只得柔声劝道:“别生气了,吃点东西吧。”
滕翼也不答言,只冷哼一声。
李承宪想想两人继续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开诚布公的谈一谈的,于是开口道:“不让你参军是为你好……”
话未说完就被滕翼打断:“你又有什么权利来替我决定什么是对我好的?”
看到滕翼对自己的话终于有了反应,李承宪解释:“滕姑娘,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不要拿你们中原那一套什么三从四德来约束我,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们侗彝族向来不讲这些酸腐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滕翼拍案而起,怒视李承宪。
李承宪看滕翼发火,咄咄逼人,眼见两人又要闹僵,只得更耐心地说:“你从未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上的残酷与无情是你想象不到的。若是有法子,谁都想离战争远远的。”
滕翼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你为何又要参军?”
李承宪闻言沉默不语。
滕翼看他答不上来,只是冷笑。
许久,李承宪才沉声道:“当年我学艺有成,从师父那里出来,一腔热血,只想保家卫国,也为自己一身武艺求个功名。”
滕翼听他开始讲自己过去的事,扭过脸去,装作不感兴趣。
李承宪看他这样,笑笑,也不生气,又继续道:
“那时正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武艺天下无双,便投身军中,想在沙场上挣个出身。
当时正值南方贼寇横行,我投入当地厢军,参加剿匪战。想着自己一身艺业承自名师,技艺不凡,定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横扫千军。没想到……没想到刚一上战场,看到敌军向我冲来,口中呼喝怪叫,双目中赤红一片,凶光迸射,我登时傻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李承宪似乎想到自己当时的青涩模样,嗤笑了一声。
“其实他们只是些贼寇土匪,连正规军也算不上,身上的装甲武器也混乱无章,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他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一上战场,便有前无后,眼中只有敌人,只是一块块等待砍剁的没有生命的肉。
这实在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在战场上,彼此都是以命相搏,武功招式反倒全没了用处。你若是没有将对手看做死人一般砍杀的觉悟,那任你武功再高,也无从施展。
直到我觉得身上疼痛,才发现自己右肩上已经中了一刀,那一刀深可及骨,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说着,李承宪拉开自己的领口,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右肩斜向胸前,滕翼看得大骇,多年后仍如此触目惊心,可想当时受伤有多重了。
李承宪整整衣领,又继续讲道: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看到一名大汉,正拧笑着从我身上抽出刀来,待要举刀再砍来。我从他血红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木然——竟已经是个死人。
那时我第一次觉察到死亡的来临。真真切切。
我只想到自己不能死。绝不能死。
下一刻,我都不记得自己如何动作,刀已自腰间拔出,向那人砍去。那人的头颅应刀而落,滚出去老远,身体却仍站立着,腔子里喷出一澎血来,淋了我一头一脸。
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麻木的举刀挥向下一个敌人。我不停的挥刀,砍杀,直到战役结束,才发现手臂早已酸软无力,抬不起来,配刀也被砍得卷了刃,无法再用。身上衣甲早被鲜血染成黑色,也不知是被我砍杀之人所流,还是我自己的血。
那一战我杀敌数十人,得了晋升,我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头脑里一直回想着那些断臂残肢,回想着那个滚远的头颅和那个没有头的站立着的身体。
之后的数月,我每晚忍着呕吐的欲望逼自己入睡,却整晚整晚地梦到我站在战场上,只有我一个,周围却全是敌人,不停的冲杀上来。我挥刀不停地砍,不停地砍,漫天肢体横飞,鲜血四溅。这样的厮杀不知何时是头,似乎永无止境。直到我发现自己竟突然离地而起,飞向空中,地上的景物离我越来越远,我却从空中看到一群杀红了眼的人中,赫然站着一具没有头的躯体——是我。”
听到这里,滕翼顿觉毛骨悚然。一瞬间似乎明白了李承宪的意思,也似乎明白了为何李承宪会这么坚定坚决地反对自己参军。
他看着李承宪站起身来,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按住自己的肩,却无法动弹,无法躲开,只听李承宪继续说道:“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善战者必死于战。战场是战士唯一的归宿,只要战争不停止,我总是会死在战场上的。”
滕翼开口想说话,却被李承宪止住。他继续说道:“所以那时我便告诉自己,这样的事,由我一个人来做就好了。这样的经历,只有我一个人来尝试就好了。我绝对不会让我……让我重要的人,也经历这样刻骨的恐惧和无措。”
滕翼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抬头看着李承宪,看着他嘴角挑起苦涩的弧线,一脸悲怆和坚毅,心头也流过一阵苦涩和柔软,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如此让人心疼,直让人想伸出手去,将他面上的每一丝苦楚都拂去,不再悲伤。
李承宪看着滕翼盯着自己,目光中闪烁不定,光华流转,似乎噙着无限情意却总是看不分明。忽然心念触动,将滕翼拥入怀中。
滕翼一惊之下,轻轻挣扎,李承宪却将他抱得更紧,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动,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滕翼依言不再挣动,只听得李承宪一声一声地唤着:“丽儿……丽儿……不要怨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也经历这样的事情……丽儿,让我保护你……我只是想保护你,好不好?让我保护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李承宪紧紧拥着滕翼,将头埋进滕翼颈间,隔绝外界的讯息。只有这一刻,这样亲密的感受着这个已经能牵动自己每一丝情绪的人,心中涨满无限柔情,恨不能将他永远拥在怀里,捧在掌心,放在心头。
滕翼感受着李承宪以这样毫无防备的姿势拥着自己,感受着他每一次心跳传递给自己的震动,听着他叹息般的低喃,在耳边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姐姐的名字,其间千般情意,言说不尽。心中一阵一阵疼痛,紧紧攫住他的心脏,阵阵缩紧,几欲爆裂,也辨不清到底是为了李承宪,还是为了自己。
只能默默的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轻轻抚过他的背,感觉他紧绷的身体渐渐舒缓下来。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双唇无声地开合:
李承宪,我是滕翼。
滕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