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枯木》不与灯

83、告别

　　艾尔蒙带着黎涅逃到了王宫外的苏紫树林中。
　　这是一片从未有人到访过的野林，苏紫开花时会发出一种类似于鲜血的气味，再加上苏紫的枝叶树干都是深紫色，枝干盘曲虬结，许多气根深扎地下，布伦尼亚的子民将它视为魔鬼的信使。
　　此时已是春末，苏紫浅紫色的花朵落了满地，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黎涅的伤口需要救治，于是二人停了下来，在苏紫树下休息。
　　艾尔蒙一边警惕着追兵，一边脱下了沉重的盔甲。
　　黎涅背靠着苏紫抬头看向艾尔蒙，道：“骑士长大人，您不害怕这里吗？”
　　艾尔蒙沉默半晌道：“这里，他们不会来。”
　　黎涅弯了弯嘴角，伸出手接下一朵飘落的苏紫花。
　　他手上的鲜血沾染在苏紫浅薄娇嫩的淡紫色花瓣上，他浑身都是伤口，鲜血染红了衣物，加上那抹嗜血的笑容，倒真像是魔鬼出世一般。
　　艾尔蒙在苏紫林里的小溪取了些水，将黎涅的伤口仔细地清理一番后撕下自己的袖子给他包扎。
　　黎涅并没受什么致命伤，并没有什么危险。
　　只是他手上的割伤深可见骨，一直在流血。
　　艾尔蒙的眉头皱了皱，道：“你的伤口需要止血。”
　　黎涅无所谓道：“不用的，这点伤没什么的。”
　　听见黎涅的回答，艾尔蒙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看了黎涅一眼，那眼神里波涛汹涌，有什么被紧紧地压抑着。
　　黎涅看不懂那道眼神里包含的复杂情绪。
　　不等他说什么，只听见艾尔蒙道：
　　“冒犯了。”
　　下一秒，他的左手被人轻轻抬起，掌心里传来一阵奇怪的触感。
　　艾尔蒙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弯下腰小心地伸出舌尖轻舔着黎涅不断渗血的伤口。
　　黎涅一时愣住了，大脑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小心对待过。
　　就好像……好像还有人爱他一样。
　　可下一秒，一阵极端的嫉妒和愤怒无可抑制的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
　　黎涅的喉间泛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仿佛有人将滚烫的铅水灌入食道，从他的心头一直顺着血管灼烧到指尖。
　　黎涅垂落在地上的右手死死弯曲着，指节在掌心压出青白的凹痕。
　　头脑被猛烈汹涌的情绪侵袭，黎涅都忘了他的腰下还藏着一柄匕首。
　　这是他趁乱从仆人尸体上偷拿的。
　　锋利的匕首刺进黎涅的后腰，鲜血不断滴落，将他身下的土壤染成暗红色。
　　黎涅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紧咬着后牙看着面前的人。
　　在艾尔蒙抬头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变成了一片无底的漆黑，黑色暗纹缓缓蔓延。
　　他现在不是赫黎涅，这份温柔也不是给他的。
　　艾尔蒙觉察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被一种阴森寒冷的力量包围了。
　　黎涅捏着艾尔蒙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那张五官平平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疯狂的光芒。
　　“骑士长。”
　　黎涅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用刀剑一粒一粒挑开艾尔蒙胸口的金属纽扣，弯了弯眉眼。
　　冰冷尖锐的刀刃挑逗般在艾尔蒙胸前游走，始终徘徊在心脏周围。
　　黎涅的笑容乖巧纯真，全然不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感谢您保护了我这么久。”
　　艾尔蒙垂着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笑得烂漫的黎涅。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被背叛后的惊愕。
　　只是带着淡淡的哀伤和不舍。
　　他一言不发，全然不在意抵在致命处的利器。
　　见他这副样子，黎涅有些无趣。
　　就在他准备结束一切的时候，艾尔蒙弯下了腰。
　　在利刃刺穿心脏的那一刻，艾尔蒙轻柔地抬起黎涅包扎过的左手，四指弯曲握住黎涅的前半掌，拇指盖在黎涅手指的指根处，将其置于唇下，落下了一个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吻。
　　“殿下，保重。”
　　这一句“殿下”缱绻而深情，艾尔蒙从未用这种语气唤过他。
　　那双漂亮却向来锋利的眉眼出乎意料的柔和，直直的望进了黎涅的眼底。
　　黎涅不知道艾尔蒙是什么时候认出自己的，好像他向来引以为傲的伪装在艾尔蒙面前都毫无作用。
　　他假装自己开朗，假装自己善良，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
　　假装自己并不孤独。
　　他连莱茵娜都骗过去了，唯独没有骗过那双桃花般的眼睛。
　　只有艾尔蒙会在他的身旁静静地陪着他。
　　就算他什么都没问过，黎涅能感觉到他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
　　黎涅松开有些颤抖的左手，艾尔蒙的身体缓缓倒下，他身上的金属配饰传来冰冷的碰撞声。
　　在他倒地之前，黎涅扶住了艾尔蒙的腰。
　　黎涅久久地跪着，有一瞬间的茫然，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
　　黎涅着魔般抚上艾尔蒙温热的脸颊，仔细轻柔的擦拭着艾尔蒙脸上的脏污，神情罕见的温柔专注。
　　随着他的身体缠绕上几缕黑雾，一团光亮从艾尔蒙眉心处涌出，渐渐凝结成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水晶被黑雾所笼罩，几乎看不出形状，但仍旧难掩其璀璨的光芒。
　　黎涅一抬手，水晶便缓缓浮向他的手心。
　　他把水晶握在手心，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黎涅将水晶覆在额头上，闭上了眼。
　　“不要，背叛我。”

　　天色近暗，紫苏林安静得仿佛没有任何生命一般，寂静的傍晚只能听得见溪水叮咚的声音。
　　黎涅瘦小的身子上背着一个人，迟缓地向前走着。
　　他小小的胳膊里不知哪来的力气，那人分明比他强壮很多，但他依然脚步不停，紧紧地揽着那人冰冷的膝盖。
　　紫苏林离王宫很远，这里几乎没有人烟，有的只不过廖廖几个流民和放逐者。
　　这里的所有人自顾不暇，耷拉着脑袋蜷缩在任何可以躲避寒风的地方，时不时抬抬眼瞥一眼黎涅。
　　黎涅没有停顿，一直走着。
　　在穿过几条弯曲偏僻的小路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孤寂的城堡。
　　城堡里安静无声，仿佛没有人一样。
　　黎涅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有些迟疑。
　　他看了看自己褴褛的衣衫和布满裂口的脚，还是决定进去。
　　除了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了。
　　外面发生的一切哥哥都不会知道。
　　在这里，他还能是那个赫黎涅。
　　在黎涅想好措辞后，他鼓起勇气向前，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殿下，我来帮您吧。”
　　黎涅举起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他极其细微地歪了歪头，顺着大门镂空的空隙看向那个亮起橘色光芒的地方。
　　一个少年正站在特维里斯的后背，用一块柔软的鹅绒布擦拭着特维里斯湿透的长发。
　　特维里斯坐在胡桃木软凳上，微微仰着头，白色的睫毛轻垂着，无限温柔的目光投向那个与黎涅一般大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以一种环抱的姿势将特维里斯护在怀里。
　　黎涅抬起的手从空中跌落，再没有力气抬起。
　　他愣愣地待在原地。
　　城堡内橘色的灯光顺着窗户投在黎涅不远处的地上，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可黎涅觉得那对他遥不可及。
　　黎涅的神色里透露出一种属于十二岁的无措与茫然，他的身影融入了深不见底的夜色当中，在黑暗中缓缓变形。
　　晚风刺骨，吹打在黎涅脏污的脸颊上，刺得人心脏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