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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吱,阿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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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四月芳菲季,又到了上京城的姑娘太太们相约赏花对琴的时候。
谢迟自小养在幽静之地,对这些实在喜欢不起来,委婉推辞了几次,最后实在无奈,被几位好友硬拉去城东的探花楼小聚。
探花楼因其上佳的地理位置而得名,往年科举前三才子得中后便会打马在上京走过一圈,堪堪经过这探花楼下。
云国向来重才,民风亦不过于保守,每逢科举出榜,京中的千金小姐们为一睹这前三子俊容,便会早早在这探花楼定下临街的包间。
谢迟才回云城不到两年,还未见过那样的盛事,但探花楼的酒菜实在做的不错,故而姜家和孟家的帖子寄来时,她略一思附,想着实在不能再辜负她二人心意,便应下了。
三人约的是正午,谢迟早间在府中练了一晌的字,特意踩着时辰到了探花楼,只是没想到,这日来吃菜的人莫名地多,各贵府的马车在酒楼外布了一排。
谢迟心下疑惑,面上却是依旧平静,随着小二带路进了二楼临街的“轻云”包间。
姜守月同孟沅早早就到了,谢迟进门时两人正立在窗前凑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见她进来了,齐齐转过头来。
孟沅见她终于来了,三两步便到了她眼前,语气急急道:“你怎的才来!我方才都快遣人去掳了你来!”
谢迟觉得好笑:“不是说好午时么?我可未迟。”
她回了孟沅又见姜守月依旧瞧着窗外,好奇问道:“你两个方才看什么呢?今日怎的来了这好些人?”
孟沅拉着她也往窗边站定了,听她这么问,惊讶道:“你不晓得今日我三哥哥凯旋回京?”
“三哥哥?”
姜守月终于回过头来回她:“是呀,三殿下今日回城。哦对,晚之你回京还未满两年,自然不太清楚。这三殿下三年前未曾加冠就带兵去打南疆了,近日才拿下南疆,今日班师回朝呢!”
孟沅接着姜守月的话道:“晚之你可是不晓得我三哥哥生的是何等的俊朗标致!”她是裕亲王家的小郡主,又得宫里太后娘娘宠爱,性子一向直率,当即用帕子捂了心口,口中不停地念叨:
“我三哥哥可是整个上京城,不,整个大齐最好的男子!他性子又好生的又好,年纪轻轻又是带兵南征的大将军,呜呜想嫁!”
谢迟听了她这样夸张的描述笑了笑:“你呀!”
又转头取笑姜守月:“阿沅想看就罢了,你都同肖大人订了婚,怎的还这样欢喜?小肖大人知道了醋罐子又要飞了。”
谁知姜守月非但没有脸红,倒扬着头道:“上京城哪个女子不心悦三殿下,肖望云?吃醋?他也配同三殿下比?”
小肖大人与姜守月是正儿八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两月前两人刚订了亲,谢迟这两年也熟悉了姜守月的性子,知晓她只是嘴上说说,心底笑着摇了摇头。
谢迟出生时谢母难产,所以她从小身子一直不好,两岁时便被送到南方外祖家养着,前年才回京,对三殿下实在没什么印象。
她依稀记得前年回京时谢母向她介绍过京城各家公子小姐以便让她早些熟悉,那时谢母提过,三殿下叫什么来着……何沣?
是了,是唤何沣的。
谢迟正想着,那边姜守月同孟沅双双叫出了声:“来了!”
谢迟即使不感兴趣,但还是跟她二人一样,抬眼朝楼下看去了。
只一眼,谢迟就看见他了。
为首的男子一袭黑甲骑在高马上,他并不似谢迟想象中大将军的那般凶神恶煞,甚至是笑盈盈的,眼里是压不住的少年意气。
谢迟忽地觉得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通,不知为何,他们明明素昧平生,却教她如见故人。孟沅说得对,谢迟此前从未见过比何沣还要俊朗的男子。
“三哥哥!”
军队眼看着到了楼下,旁边的孟沅突然叫出了声,这是谢迟和姜守月没想到的,两人一时未反应过来便见楼下的男子抬眼望过来了。
谢迟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又停了那么一瞬,就在何沣看过来的那一瞬。
也只是一眼,谢迟立刻闪身避进了包间。心里却似突然闯进了一头小鹿,四处跑着。
孟沅见何沣看过来兴奋地招着手:“三哥哥!”
探花楼本就修的不高,何沣功夫深,内力也不浅,见孟沅和姜家小姐在上面,笑着点了点头,旁边还有一位漂亮姑娘他却没见过,那姑娘长得白净,眼睛尤其好看,何沣瞬间想到了曾在南海见过的碧珠,明亮皎洁。
不过只有一眼,那姑娘又没了身影,何沣愣了一下,只是不便再停留,只能转过头打马往宫里去了。
——
那日从探花楼回来,谢迟依旧是同往日一样,多时待在自己的清月阁中写写字,读读书。
谢夫人当然觉得这样不好。
谢迟打小就送在南方,与京中闺府千金本就往来甚少,这两年回京又甚少出门,偏她又在南方养的模样气性都上佳,是讨人喜欢的,但她想来不爱出门结交,眼看着今年到了及笄的年纪,再不多见见外头的夫人们亲事便难定。
这日尚云长公主的帖子送到府上,谢夫人立时就决定要带谢迟同去赴宴。尚云长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后来又嫁得良人,现今亦是受陛下尊敬,因着这些,即使如今已到四十的年纪,依旧似个未出阁的姑娘一般爱热闹,常常在公主府办宴会广邀各府夫人小姐。
这可是个把晚之介绍给各家主母的好机会。
谢夫人心中定下这事后便开始上心准备,京中时兴的布料头面没少往谢迟屋里送。
谢迟日日看着这些进屋的首饰衣裳,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转眼间便到了尚云长公主府宴请各家的日子。
谢迟随母亲进了长公主府,接着便是微笑应对各家夫人的询问,谢迟笑得脸都差点僵了才寻了个借口逃脱同姜守月孟沅一处。
谢迟到的时候她二人正在凉亭中纳凉吃点心,谢迟颇有些酸意地朝她二人道:“你们两个倒是痛快,不早些遣丫鬟来请我!”
孟沅哈哈道歉:“我和姜姐姐这不是看你在相看婆家不好打扰么。”
谢迟微微瞪她一眼:“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浑说些什么?”
姜守月倒不再拿她打趣,捻了块果干道:“你们可知今日几个殿下和各府公子都在前院喝酒?”
谢迟不知,实话便说了。
姜守月又解释了一番,原是尚云长公主素来疼爱三殿下这个侄子,今日特意在前院请了三殿下还有大殿下,以及旁的公子们给他接风。
“这是肖望云告诉我的,他也在前头。”临了,姜守月补上这么一句。
谢迟和孟沅的眼神这就不对了,又将她说笑了一会儿,突然听的有脚步声传来,三人俱是一惊。
原来孟沅与姜守月找的这个亭子凉快是凉快,可离前院近,只隔着一道假山,三人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实在是没法子,只得起身迎了。
与外男见面在云国原不是什么禁事,可于女子来说,确实是不好,但事情紧急,三人也顾不得旁人。
来的是三人,一位是大殿下,一位是小肖大人,还有一位……是三殿下。
谢迟的祖父是皇子太师,谢迟回京这两年与大殿下何湛打过几回照面,故而见他没有太过紧张,小肖大人与姜守月一同长大,谢迟同他也还算熟识,倒是另一位……三殿下。
何沣。
谢迟在心底默念一声,与姜守月孟沅一道给来人请了安:“拜见二位殿下。”
先是大殿下开了口叫她们三人起身,他一向和善,笑道:“是我们三人唐突了,不知三位娘子在这儿,三位娘子莫要怪罪。”
他这样的身份,说着这样的话,明显是替她三人解围,谢迟心头感激,不禁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何沣原本同大哥还有故友想到后山寻个清净,没想到遇到三位姑娘,这其中最漂亮的那个可不就是那日在探花楼见过的么。
她生的极白净,一双小鹿眼尤为清澈,像一汪天泉,教人一看就忍不住陷进去。
他不似谢迟般低头不肯多看人,一双桃花眼直直地盯着人家姑娘看了半天,见她抬头朝自己的大哥微微笑了笑,何沣忽然觉得心里不是种滋味。
“这位眼生的姑娘是?”
何沣这话是真心询问,他的确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孟沅一向大大咧咧,伸手将谢迟胳膊挽住,跟何沣介绍道:“这是谢大人家的谢迟谢姐姐。”
“谢迟?”何沣一挑眉,若有所思地低声复了一句,这倒像个男儿的名字,可他们毕竟不熟识,他不好多问,只点点头,再不言其他。
几人又聊了几句,其中还多是姜守月同肖望云说几句家常。几人不再多留,互相告了辞。
谢迟等人依旧是坐回了她们的凉亭,几位殿下公子舍弃了后山寻清净的念头,悠悠然又回了前院。
何沣性急,刚转过角到三位小姐的看不见的地方就兴冲冲地问那两人:“谢家小姐我之前怎从未见过?”
大殿下温声向他解释:“谢夫人生她时难产,足足四日才将她生出来,故而她打小身子不好,幼时便送往南方外祖家养身子,前年才回京。”
他这一番话解释的详细,可听在何沣耳朵里就不是那回事,“大哥知道的这般清楚,莫非是你定下的媳妇儿?”
他这话玩笑意味含的深,只是眼神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戾气。
大殿下听了一笑:“你又浑说些什么?只在太师府上见过几面罢了。”
“那大哥对人家姑娘没意思对吧?”何沣追问道。
大殿下正欲再解释,旁边肖望云倒是先笑出了声:“三殿下问的这样紧,可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他这样一说,大殿下也明白过来了,笑着看向何沣。后者倒也不闪躲,回他二人一笑。
大殿下摇摇头:“你呀!”他想了想,又道:“谢小姐近日应是要及笄了,她才貌兼得,过几日怕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可记得快些向父皇求一道圣旨来。”
何沣倒不认可这话,“我得先问了人家意思才是,哪能直接让父皇下旨。”
大殿下一听也觉这样甚好,遂不再说什么。
何沣忽然将肖望云肩一揽:“你小子可同姜家小姐终于定亲了!”
提起姜守月,肖望云整个人都温柔起来,也道:“是啊,终于。”
何沣咋舌,摇摇头将这周身欢喜的正经人放开,但没走几步又暗暗凑上去:“姜家小姐同谢小姐交好,你可否行个方便让姜小姐帮帮忙?”
肖望云与大殿下均是一笑,肖望云自然应下,何沣乐呵呵地抱拳:“多谢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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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有座很有名的京华寺,香火一向很旺盛,各家夫人小姐都常去,只是离城有些远。
姜守月派人来约她一同去寺中拜拜时谢迟觉得太远回绝了,再一个,她实在不信什么神佛。
谁知谢夫人知道了这事,往姜家送了帖子说应下了。
谢迟头疼,但谢夫人一口咬定那京华寺求姻缘灵的不得了,给谢迟准备了不少香油钱就将她连人带钱打发上了马车。
谢迟无奈,看着姜守月一脸欢喜的模样只能作罢。
京华寺在京城外三十里处,旁经须眉山,谢夫人与姜家夫人担心两个姑娘碰上山匪,特意派了不少家丁跟着,两人于是也安安心心坐在马车上一起说话。
孟沅今日被太后召进宫里去了,谢迟遗憾不能三人同行,姜守月倒是没有甚难过,一路拉着谢迟问了好些话,途中姜守月还拿了从家中带出的点心给谢迟,两人便又吃上了点心。
姜守月看谢迟安安静静吃着点心,抓住机会小心翼翼问道:“晚之,你……可有心仪的郎君?”
晚之是谢迟闺中小字。
谢迟倒是被她问的一梗,咽下口中那块小点心才急急道:“你问这话何意?浑说些说什么?”
虽是生气的模样,姜守月却瞧得出来她并未真的斥责她,遂大了胆子,又问道:“你觉得三殿下如何?”
“三殿下?”谢迟反问,“三殿下同我有何关系?”
姜守月一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同你问问。晚之,你真的不喜欢三殿下么?他生的那样好看,为人又和善,一点皇子的架子也没有。”
谢迟以为姜守月真心喜欢何沣,皱着眉提醒她:“阿月,你可是同小肖大人订了亲的。”
姜守月一听便知是她误会了,立时有些哭笑不得:“哎呀什么跟什么呀!我自然不是……哎呀!我只是问你你不觉得三殿下很好么?”
谢迟听她这般急切的解释才放了心,又细想起她的问题来。
三殿下好么?
他……自然是好的,谢迟不知怎样形容三殿下何沣给她的感觉,此刻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那日探花楼下他抬头看过来时眼里的一束光。
谢迟想,他大抵是活的极肆意的。
“晚之?”姜守月见她愣怔半天,心下了然这位三殿下是有戏的,忍住笑开口唤她。
谢迟自觉窘急,慌忙低下头装作拿糕点的模样草草回她:“三殿下年少有为自然是旁人不及的。”
姜守月还想同她理论几句,谁知话还未出口就被马车狠狠颠了一下,动静之剧烈甚至叫两人撞到一起了。
姜守月正欲恼火怒斥车夫,马车外就乱起来了。
谢迟与姜守月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惊慌。
马车外是山匪,听音来者还不少,她二人不敢探头去看,只能在车中暗自乞求这些悍匪能被快些打退。姜守月心慌地紧,谢迟更慌,但她还是默默将发上的金钗取下来捏在手中,往车门边挪了挪将姜守月护在身后。她前些年一直在外祖家养病,表哥看她身子弱便拉着她练了不少功夫强身健体,这时若是有山匪闯入她倒是比姜守月能抗些。
两人在车内煎熬过了似乎经年之久,外头打斗的声音终于静了下来,却迟迟听不到家奴回禀的生音,谢迟同姜守月心快跳出嗓子眼,忽然有人将车帘打起,谢迟眼疾手快将手中的金钗刺了出去。
那支钗终究没能刺中来人,谢迟的手腕被何沣及时握住。
谢迟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何沣。
他今日没穿战甲也不像那日在尚云长公主府见到的华服加身,只着着一身月牙白的常服,头发只束起一半,看起来更像个白面书生而非战神将军。
谢迟手腕被他握在空中,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半晌,才低低出声:“殿下……”
何沣见她惊的厉害,轻轻一笑,道:“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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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寺不仅是个上香佳处,其后山在这秋日红叶漫山之季更别有一番风味。
谢迟与何沣并肩站在后山赏枫时才大约明白了姜守月今日约她出来的意思。
方才山匪埋伏她们马车之时没想到三殿下一行人跟在她们之后不远处,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姜守月似乎对三殿下的出现没有太多意外,知道三殿下也是欲往京华寺去,便相邀一同前行。
两人上完香后更是将她骗来这后山赏枫,自己一个人带着一群婢女倒溜了,谢迟一转身,便见穿月白锦袍的男子从林中而来,朝着自己粲然一笑。
饶是谢迟再觉不好也不能废了礼数,朝着何沣微微屈礼道:“方才惊险,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何沣走上前,道:“起身吧,不必多礼。皇城脚下,我解决几个匪贼罢了。”
他说罢还是没忍住加上一句:“谢小姐没受伤便是万幸。”
他这话说的实在暧昧,谢迟微微摇了摇头便低下头了。
两人一时无话,谢迟遂就提出告辞,欲回去寻姜守月,何沣急忙拦她:“晚之……”
谢迟猛地抬头看他,晚之是她的闺名,光天化日之下,他怎能这般唤她。
她看何沣的眼神中带着十足的警告,震的何沣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后退一步,带着歉意道:“我并非故意冒犯,只是……只是想问问谢小姐,你,可有心仪之人?”
他这话问的实在越矩,但谢迟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他,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平静面孔之下的一颗心跳动的多么剧烈。
何沣见她不说话,又一字一句道:“如若没有,你觉得,我可以么?”
这话就说的再直白没有了。
谢迟此时只想遁进地缝里去,她脸红了半天,才带着微微的怒气道:“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你叫我一个女子如何作答?”
她字不连句,却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而何沣在听到她的回答后眼睛更是亮了,“你的意思是,并不抗拒是么?”
谢迟哭笑不得,人也冷静下来了,背过身子道:“殿下,自古以来婚姻之事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样来问我,实在有违礼法!”
何沣欢喜至极,绕到她前面,郑重拱手,道:“今日何沣的确有失妥当,来日必亲自登门求娶。只是心中千千,想要道与姑娘听。那日探花楼下沣曾见过姑娘一面,沣已心动,姑母府中再见,更是喜不自胜,今日请托姜小姐帮忙与你一见,只是希望知晓姑娘你的心意。你也清楚,我身在皇家,同父皇要一道旨意属实不难,只是我怕……怕你不欢喜。”
怕你不欢喜。
谢迟本脸热难耐,直到听见他如此说。
是啊,他是云国三殿下,世间顶顶尊贵的男子,若是他想娶哪家姑娘,有谁能拒绝?有谁会拒绝?
可他会为了自己的心情着想,他怕她其实不想嫁与他,怕一道圣旨先斩后奏教她不开心,怕她恨她……
而她自己呢?其实也是喜欢他的吧。
谢迟心底一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男子真诚的目光,眼里也跃起笑来。
何沣见她笑了当即喜不自胜,衣袖下攥的紧紧拳头也终于舒展开来。
此时正值秋季,又是黄昏,落日余晖下,少年少女彼此眼中都是最澄澈的心动。
几十年后两人又重新回到京华寺后山看满山红叶连霞光,谢迟被何沣拥在怀里,声音无比温柔道:“你知道吗?我初次见你,其实也喜欢你。”
如见故人,喜不自胜。
他们当真是应了婚书上那一句——
喜今日赤绳系定,卜他年白头永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