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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独丧人(四) ...

  •   “今日可见到了冉大人?”

      “见到了。”郇翾叹气,“三司人都见到了。”

      闻言,张永一和张八郎俱是一惊。

      “三司?”

      郇翾让儿子将火烛拨得再亮些,可烛火再亮,也破不了书房里这黯淡的天光。

      他觉得很闷,“三司会审。”

      张八郎皱眉,“这种案子,不该过三司吧?”

      “是啊,但是……还是从头说吧。”郇翾甩甩头,“陛下本要收拾东西去五柞宫,突然,这病情就眼中起来,太医院怎么看也看不好,而施太医恐有邪祟作乱,便让人搜了年关里陛下过手的物件,然后在元良郡王送来的锦盒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符纸。”

      “这位施太医是?”

      郇翾道:“新来的一位,姓施名汜,听说极擅祝由术,近来很受陛下器重。”

      张永一道:“昨日清晨入宫,我看见了他,听他说是给霍尚书府上公子看过方才进宫。”

      张八郎和郇翾对视一眼,郇翾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怎么了?”

      张八郎的着急写在脸上。

      张永一的着急烙满心里。

      郇翾又叹:“三家从郡王府搜出三张符、三只人偶,一只上写了陛下的生辰,一只写了另一人的生辰,还有一只,夹了两根羽毛,用针扎断了人偶的血脉,身上写的便是某年十月二十五日。”

      张永一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何人生辰?”

      郇翾看向张永一的眼神中的无奈叹息更重,“是陈王。”

      说罢,书房内骤然陷入一阵死寂。

      郇渰轻声道:“陈王近来的确身体抱恙。”

      这全然就变成了一场诅咒陈王的发难,陛下这么宠爱陈王,随便一想就会猜是东宫不平因而报复。元良与东宫交好,又是宗室族亲,在朝廷里说话虽然没有分量,但在皇室内部乃至承天殿上都善缘广结。大楚皇室血脉凋零,秦王无后,雍王远支,这样一来元良郡王便是皇室中除了正统以外的唯一一支沈姓国亲,他支持东宫,陈王的践阼之路就不可能那么顺利。

      郇翾闭上眼长叹一声,片刻他摇摇头,睁眼望向了自己那坐在黑暗里面容不清的长子,“但是——”

      张八郎和张永一的心都被这声“但是”吊到了百尺危崖边,张八郎问:“但是什么?”

      “但是这个日子也可以是辅国长公主的生辰。”

      郇渰也回望父亲,见他张张嘴,却有口难言,咽下了似有万年山巅之雪般难以化解的孤苦。

      一种生死难解的孤独。

      郇翾继续道:“应该就是长公主的生辰。”

      张八郎长叹:“何以牵连至此啊?”

      郇渰黑沉沉的眸子也静静盯着父亲。

      触及自己的目光,他的视线似是被这黑暗中的烛火舔到了,痛得连忙要逃,可他恋恋不舍,便是再痛还是三步一回头般地不舍,就是想看着自己,似是想透过自己去看一些早已随风远逝的故影。

      “殿下的小名是种飞禽。”

      鹇儿,汝可上触得青天……

      这是大哥写给公主嫂嫂的信笺,如今仍存在曾经兖国公主府的正房。

      收拾兄嫂遗物时被他发现。

      一封来不及被心念之人拆封的不寄之信。

      “而另一只人偶身上写的,就是我大哥的生辰。”

      他们是被一个人、一群人恨透的三个人。

      如果不是嫁祸东宫,那就是真的想要这三人永世折磨。

      可他的兄嫂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在他们死后的第三十个年头里,仍然日夜追泣着要让他们上天入地难寻安宁。

      郇翾吐出一口气,“他们都是元良郡王府的恩人。”

      不论是谋害陈王、诅咒国主,抑或者嫁祸东宫、肖想神器,这些都是元良郡王满门上下不能担也担不了的重罪。

      “琢明想见一面元良,被陛下拒绝了。”

      设了这样阴毒的套要缢死元良,问问元良他那些罕为人言的仇家、问问升平前朝那些鲜为人知的仇怨,这确实是破局的必要之法。

      张八郎讷讷问:“陛下应该也不信,元良郡王会加害于他、恩将仇报吧?那为何不让见呢?”

      张永一即刻见郇翾眼中流出一痕痛惜。

      他顿时毛骨悚然。

      因为陛下信啊!

      所以他不允相见呐!

      所以张玫柔早就委婉透露了郇翾的猜测,那便是陛下会逼着冉琢明闭嘴,逼着元良郡王将莫须有之罪咽下,今日见过了首辅,更见过了三司,郇翾的猜想更成了现实。

      郇翾不知该如何开口,郇渰替父解释:“昨日宫中发现符咒,陛下即刻命锦麟卫出城查封郡王府,期间令阴阳卫协查,又叫魏指挥使承了手谕去刑部调人,恰好在刑部遇上了首辅冉大人。陛下手谕绕过内阁,就是中旨,这是多少年间头一次,冉大人为陛下千秋名记,十分生气此番任性妄为,而魏指挥使依仗陛下手谕,气焰逼人,禁地奔驰,更大破宫规。”

      这些都是昨天中午张永一亲眼所见的。

      “冉大人为了君父圣名,不允调兵,一定要魏指挥使行文发往内阁落了批朱方才答应。是故,魏指挥使即刻请墨,在刑部当场写了文书,又叫了对门当值的都御史,迫使冉大人批朱盖印——”

      郇翾打断道:“琢明此举也是为了防止小人撺掇君卫一手遮天,过了法司明路,他能亲眼盯着,以防胁迫污蔑、蒙蔽圣听。”

      但郇翾的神色,明显是赞同儿子所说的“迫使”二字。

      魏俊秋能不知道早上的冉琢明必在刑部而非内阁?他敢大摇大摆地去刑部要人,便是早就料到了冉琢明不能也不敢贸然驳斥陛下的手谕,只能用繁琐的流程绊住他们的脚步。但都御史在前,他冉琢明敢公然拖扯,即便察院、六科里都是他的门生,也架不住所谓正气公心在上,他必要吃百官弹劾,弹劾还会铺天盖地将他吃进肚。

      因为陛下很生气。

      他是首辅,但说到底不过一个给皇帝打文工的臣子,与魏俊秋等鞍前马后打武工的臣子也没有不同。

      在永济帝眼里,他们这些文臣武官从无高低贵贱,高贵的是顺服自己的顺臣,低贱的只能是反逆自己的逆贼。

      摆不正自己的位子,就是死。

      大楚不是大宋,没有不杀文臣的祖宗条例。

      将来也不会有。

      这就是大楚朝廷里最风光的首辅大人身上,最可悲可叹之处。

      **

      “王兄!仪臣!”

      元良正指着庭院里一枝矮苗和长子沈仪臣说着种养要义,正说着此地启新殿在升平年间的植物光景,不妨听见坍圻花墙后有人在叫他们。他仰头寻了一圈,却是沈仪臣眼神敏锐,指着那积雪后一丛枯枝间惊讶道:“长平姑姑!”

      果然是沈磐,扒了件内监的衣裳,戴着帽,窝着身藏在那里。

      元良赶忙走过去,“你怎么来了?你不能来这儿……”

      沈磐挤在这说大不大、说小又恰好能挤下她左手旁半边身子的墙缝,轻轻拉了几下堵在缝前的枯枝,急切问:“王兄,你们还好吗?”

      元良叹气,忧心不已,握住沈磐伸过来的手,只觉得沈磐的热血顺着她的手也流了过来,“好,一切都还好,仪明他……”

      “在东宫,他很好,王兄不要担心——对了王兄,他们在郡王府挖出了三只人偶,嫁祸你行巫蛊,写的是陛下的生辰,有一个不知道,还有某年十月二十五,你可有什么头绪?可有什么人要害你?”

      “竟是这样……”元良神情恍惚。

      “竟是怎样?”

      “我从没想过告密……”他喃喃自语,又见沈磐心焦神灼,连忙道:“那天夜宴在畅春园……”

      沈磐刚要说我知道,想直接问那三个人的身份,就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兵戈脚步,自己还撑着墙壁的右手就那么被人拽住,右臂被拉脱臼的瞬间,她整个人也被扯回了雪地上。

      墙内的沈仪臣连忙捂住自己要尖叫出声的嘴。

      元良低头看着空空的手掌,蓦然一阵惊悚爬上背脊,就听墙外一声闷响,即刻有羽林卫吼道:“哪宫的奴才!”

      沈磐痛得眼泪直冒,撑着身体抬头,就见迎着光羽林卫的长矛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而几个羽林卫中站着的那个锦麟卫佥事冷哼着发号施令:“死罪,处置了就是。”

      羽林卫不动,佥事背后两个锦麟卫走了过来。

      “你们敢碰我!”

      那个佥事一眯眼,一个羽林卫惊讶道:“长平公主?”

      “原来还认得我。”

      羽林卫即刻挪开了长矛。

      锦麟卫佥事拉下脸,给地上的沈磐行过一礼,“公主殿下为何会在此?陛下严令不许任何人探见罪臣。”

      沈磐扬眉,“你管得着?”

      她挣扎着起来,两边羽林卫和锦麟卫面面相觑不敢动作,目送着她疼得轻嘶,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东边走。

      就差那么一点。

      沈磐脸上的热泪被寒风一吹,疼得像拉着刀片。

      真是畅春园那夜的密谋。

      可就差那么一点。

      元良应该知道他们是谁吧?他现在被关在宫里,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难道不怕见了陛下,元良会将他们的密谋抖落得一干二净?

      难道他们有把握元良认不出他们?

      还是他们笃定了死到临头的元良不会说?

      那为什么还要痛下杀手!

      晋国公主沈碧站在东风亭前等着自己。

      她端庄得像供桌香案上的一朵花。

      她们姐妹并不亲厚,但看见沈碧,沈磐心里突然就腾起了一阵憋屈和恐惧,直催着她扑进姐姐的怀里。

      这该是多么馨香可靠的怀抱。

      可她在距离沈碧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沈碧见她傻愣愣站着不动,只能主动上前,抖落挂在臂弯的披风给她围上,“走吧,手臂痛吧?孙芝娘子已经等在东宫了。”

      “你为什么要来,牵扯到襄阳侯府就不好了。”

      “法不责众。”

      沈磐摇头:“他曾经用廷杖打死了不知多少认为‘法不责众’的朝臣。”

      “那是因为亲疏有别,臣子终归只是王朝的仆役,皇帝是王法,但他——”

      沈磐打断:“他不是。”

      沈碧重申:“他是。”

      柔水克钢,沈磐自知辩驳不过她,便息了要和她争一个高低的心思,恹恹道:“他是家法,但我们是他的女儿,动用家法管教不孝女,正正好。”

      “正因为是女儿,他为何要吝啬当女儿面前的慈父?”

      沈磐皱眉,“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听不懂就算了。”

      沈磐被激怒,“一儿一女在前,他对女儿难道会比对儿子好?他最喜欢你,所以纵得你也做起了白日梦。”

      “因为儿子能弑父而代,女儿只能仰其鼻息,他是皇帝,更是风光了大半辈子的皇帝,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蚍蜉撼树、微不足道的,他根本看不上,但元良不一样,在宗庙里、人心间,和他的那些儿子没什么大的区别。”

      瞬息,沈磐转过脸,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往东宫走。

      **

      “怎么划了这么多口子?”太子扫一眼,就被沈磐手背胳膊上的树枝划痕惊得心忧。

      沈磐一声不吭,只低着头看着沈碧沾着酒给她擦手。

      “胳膊还被羽林卫扯脱臼了。”

      “啊?”太子微讶,又听沈碧淡淡叙述:“现在已经接上了。”

      太子妃薛元映理着太子披风上的雪水,“磐磐此举,是拿自己去冒险了。”

      沈磐低声道:“王兄刚要说起岁末宫宴……仪明曾和我说过,他听见了三人密谋,说死了人,‘他’要担干系,‘他’只能上他们的贼船云云,一个叫另一个四爷,一个长得慈眉善目声音却难听得像刀割铁链——”

      太子叹气:“名单我会去要的。”

      沈磐噤声。

      太子:“这些我都能办,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磐磐。”

      太子妃道:“因为和魏俊秋恶交,陛下已然关了你的禁闭,现在又被抓了现形,他们伤到了你,未必会声张此事,但宫里的眼线千千万……”

      “父皇正在生气,宫里便是最不安全的地方。”说着,沈碧收了东西,站起身,“不如让她跟着我,跟我出宫。”

      太子和太子妃俱是一愣。

      沈磐撇过脸:“你家里那么事、那么多人,别平白牵扯他们的好。”

      沈碧没搭理,继续对着太子夫妇道:“父皇要怪罪她,也不会罚上加罚了。”

      沈磐莫名其妙生了股气,“父皇最疼爱你,但我做的事是明明白白的抗旨,就算他想当慈父、他再疼你也不会容忍的!”

      “会的。”

      沈碧神色仍然淡淡,话却说得坚定似铁。

      太子和太子妃不作声。

      “元良一家出事,如果你也出事,你让沈斫怎么办?”

      沈磐一怔,即刻反应过来,恶狠狠冲沈碧道:“不准给他送信!”

      太子连忙挥手以示诚恳,“好好好,绝对不让他知道。”

      沈碧端详她,“你若不配合,事情闹大了,他想不知道都难。”

      太子妃轻轻扯扯沈碧的袖子,沈碧却不管,只盯着沈磐看,“现在是一人做事万人当,在宫里你只会关心则乱,倒不如出宫冷静冷静帮点忙。”

      果然,沈磐眼神一亮。

      “可是仪明……”

      太子妃笑道:“有我呢,他和璩儿、玥儿玩得好,断然不会有事的。”

      见沈磐将要松口,太子道:“从郡王府搜出来的人偶符咒都压在锦麟卫手上,我打算去找冉大人,以‘三司会审’的名义将东西送到刑部看管。他们不是说这人偶上别有玄机?宫里必然是找不到下落的——”

      “我去宫外找。”

      沈碧将沈磐按了回去,睨她一眼,“你怎么找?”

      “先查化隆城里的巫师,去问这种厌胜术的源头。”

      太子妃道:“宫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吗?不若先查他?”

      沈磐:“太医施汜?”

      太子摇头:“早查过他了,身世很普通,长安废都的孤儿,从小跟着药铺掌柜研习医术,有了出息就到太医院找出路,着实看不出什么端倪。”

      “没有端倪才是最大的端倪,陛下久病不愈,他怎么就想到了巫蛊上?怎么就这么顺利查到了元良?且孙太医走后,就是他前后伺候,陛下的病突然加重,说不定就是他的阴谋!”

      太子略一思忖,“他擅长的就是这个——磐磐,这件事你也别管,你就好好跟着你大姐,一有收获我就会去信告知你。”

      “那我岂不是又——”

      沈碧抢白:“你呆在宫外,东宫就有理由常与宫外消息往来。”

      沈磐只能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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