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角之纱》语伊

54、第五十四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司郢出关之日即刻到来。

　　陶清清的焦虑早已突破了极限，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同困兽般在灵泉畔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无数次，逃离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逃到天涯海角，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目光触及这片被浓雾温柔笼罩、承载了她数百年安宁岁月的森林，看到那些懵懂无知、依旧对她露出信赖笑容的小妖，感受到内心深处那份对司郢刻骨铭心、无法割舍的依恋……
　　所有的退意，最终都化作了更深的绝望与枷锁，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

　　她能做的，只剩下近乎自虐般的赎罪——
　　无微不至地照料那个因她而陷入无尽黑暗的人。

　　深夜，灵泉深处。

　　陶清清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安静地守在江若瑶的玉台旁。
　　数月来倾注心血的照料并非徒劳。
　　沉睡的女子，面容已褪去了最初的死灰，透出几分温润的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令人心碎的纸色。

　　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这细微的好转，曾是陶清清绝望中唯一的慰藉，如今却更像是对她罪孽的无声嘲讽。

　　幼鹿桃桃依旧忠诚地卧在玉台边，小小的身躯散发着微弱的、却极其纯净的草木星辉，温暖着江若瑶冰凉的手。
　　它似乎成了江若瑶与这片森林之间最坚韧的生命纽带。

　　“呦呦——！”

　　突然，原本平静的桃桃猛地抬起头，漂亮的鹿耳警觉地竖起、转动，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
　　它不安地刨动着前蹄，发出急促而尖锐的警告鸣叫，小小的身体紧绷如弓，死死盯向灵泉深处一个黑暗的角落。

　　陶清清被桃桃的异动惊得心头一跳，顺着它的目光望去——
　　只见原本光滑无缝的深色石壁上，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边缘极其不规则的孔洞。

　　而就在那幽深的孔洞之中，两点金黄色的光芒骤然亮起。
　　那不是普通的猫瞳！
　　那光芒如同熔化的黄金，炽热、纯粹，却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冰冷无情的诡秘。
　　光芒穿透黑暗，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陶清清和桃桃身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与漠然的玩味。

　　是那只黑猫！

　　它如同鬼魅般，从那微小的孔洞中无声无息地钻了出来，优雅地迈着猫步，一点点地靠近，油亮的黑毛在泉眼微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是你……！”
　　陶清清瞬间发怒，连日来的煎熬、悔恨、恐惧在此刻彻底爆发。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黑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扭曲：
　　“都怪你！你这祸害！当初我就不该心软！不该把你从那些村民手里救回来！我该让你被乱棍打死！”

　　她失去了理智，如同护崽的母兽，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猛地朝黑猫扑去，想将这个一切灾祸的源头揪出来。

　　“你到底是谁？！一只落魄的、需要我庇护的小妖，怎么可能有如此歹毒的心思！说！你潜入浓雾之林到底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毁了这里！毁了司郢！毁了所有的一切！”

　　面对陶清清疯狂的扑抓，黑猫只是闲适地原地坐下，甚至慵懒地抬起一只前爪，慢条斯理地舔舐起来。
　　它那双熔金般的竖瞳里，清晰地映出陶清清扭曲的面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我？”
　　黑猫停止了舔舐，抬起那双足以令人灵魂冻结的金瞳，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生锈齿轮摩擦的诡异质感，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威严。
　　“可怜的蠢货……事到如今，你竟还未看透么？”

　　话音未落——

　　轰！！！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威压，毫无保留地从那小小的猫躯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妖气，那是更高层次、更纯粹、更浩瀚的力量，如同实质的金色光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灵泉深处！

　　“呦——！！！”
　　桃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鸣，它小小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被掀飞出去，狠狠撞在坚硬的石壁上，又软软滑落在地，口鼻溢出淡蓝色的血沫，漂亮的鹿角都出现了一丝裂痕，只能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呜咽，再也无法动弹。

　　那股威压降临的瞬间，陶清清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呻吟，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挤压。
　　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喉咙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被她死死咽下，但嘴角依旧渗出了一缕血丝。

　　她双手撑地，拼命抵抗着重压，连抬头都变得无比艰难。

　　就连玉台上沉睡的江若瑶也未幸免，她眉头痛苦地紧蹙起来，额前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周身那好不容易被压制下去的黑红煞气，如同受到刺激般再次剧烈地翻涌。

　　黑猫似乎很满意这效果，它只是轻轻甩了甩尾巴，那足以让普通大妖都魂飞魄散的恐怖威压便如同潮水般瞬间收回。
　　灵泉深处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恐惧。

　　它优雅地踱步到几乎虚脱的陶清清面前，熔金的竖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奇异韵律，如同九天之上的仙乐，却又冰冷得毫无感情：

　　“现在……相信了么？”
　　“照我说的做……”

　　它的声音如同魔咒，直接烙印在陶清清混乱的意识深处。

　　“将这个女人……送去‘蚀骨峡’……让她……自生自灭……”
　　“事成之后……我能保你……”

　　黑猫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非人的弧度，吐出两个字，带着无上的诱惑与冰冷：
　　“升仙。”

　　升仙？！
　　这两个字瞬间在陶清清混沌的脑海中炸开，超越妖类桎梏，飞升九天，位列仙班……这是无数大妖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终极目标。
　　这诱惑，足以让任何迷失者疯狂……

　　然而，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悔恨，亲眼目睹了这黑猫恐怖的力量和司郢的绝望，陶清清的脑中反而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诱惑越是巨大，背后的陷阱就越是致命！

　　“升仙……呵……呵呵呵……”
　　陶清清瘫软在地，嘴角挂着血丝，却发出了嘶哑而疯狂的笑声，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黑猫。
　　“你这只满口谎言的疯猫！还想骗我？！我知道了！只要抓住你！把你交给司郢！让他看清你的真面目！他一定会明白我是被蛊惑的！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她猛地伸手探向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用于紧急联络、召唤林中守卫的妖铃！只要摇响它……

　　“冥顽不灵。”
　　黑猫熔金的竖瞳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不耐烦。
　　它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仅仅是瞳孔深处那两点熔金光芒，如同星辰般骤然一闪。

　　“呃——！”
　　陶清清伸向妖铃的手瞬间僵住。
　　紧接着，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水银，蛮横地灌入了她的脑海，瞬间接管了她身体的控制权。

　　她脸上的愤怒、疯狂、决绝瞬间消失，变得一片空白，眼神空洞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

　　“要……在……司郢……出关……之前……”
　　空洞的嘴唇，僵硬地开合，吐出冰冷而机械的指令，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黑猫那特有的诡异腔调，“送走……江……若……瑶……”

　　陶清清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关节仿佛不会弯曲的姿势，僵硬地从地上爬起。
　　她走到玉台边，动作僵硬却精准地弯下腰，伸出双臂，将沉睡中、对一切毫无所知的江若瑶，如同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冰冷地抱了起来。

　　就在这时——

　　“住手！清清！你在做什么？！”
　　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从入口处传来——
　　正是前来换班的掌事老妖，他一眼就看到了陶清清那诡异的状态和她怀中抱着的江若瑶，顿时魂飞天外。

　　老妖想也不想，枯瘦的身躯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陶清清，试图阻止这疯狂的行为。

　　“聒噪。”
　　黑猫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驱赶苍蝇般，轻轻抬了抬爪子。

　　嗡——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力凭空而生，狠狠拍在老妖身上。

　　“噗——！”
　　老妖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掀飞，枯瘦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重重撞在远处的石柱上。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生死不知。

　　陶清清对身后的惨剧视若无睹，抱着江若瑶，迈着僵硬而坚定的步伐，一步步朝着灵泉出口走去。

　　嗅闻到掌事老妖的血气，浓雾之林瞬间炸开了锅。

　　当陶清清抱着昏迷的江若瑶，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灵泉范围时，闻讯赶来的林中精怪们已经密密麻麻地围堵在必经之路上。

　　有愤怒的树妖挥舞着藤蔓，有警惕的雀精发出尖锐的警报，有强壮的熊罴发出威胁的低吼……
　　它们无法理解往日温和的清清姑娘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它们本能地知道，必须阻止她带走灵主大人拼死守护的人。

　　“放下江姑娘！”
　　“清清姑娘！醒醒！”
　　“拦住她！”

　　群情激愤，妖气沸腾！
　　各种属性的妖力光芒亮起，形成一道道拦截的屏障！

　　然而——

　　当那只迈着优雅步伐、紧随陶清清身后的黑猫，缓缓抬起它那双熔金般的竖瞳，冷漠地扫过群妖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愤怒的咆哮、威胁的低吼、亮起的妖光……
　　全部戛然而止！

　　一股比在灵泉深处更恐怖、更浩瀚、更带着无上威严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天幕，轰然降临，笼罩了整个区域！
　　在这股源自生命层次本质的绝对压制面前，所有的反抗意志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

　　树妖挥舞的藤蔓僵在半空，如同枯死的枝条；雀精的尖啸卡在喉咙，变成无声的颤抖；熊罴强壮的四肢如同被钉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所有的小妖，无论修为高低，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上一秒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它们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茫然，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连一丝妖力都无法调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陶清清抱着江若瑶，如同穿过一片凝固的雕像群，一步一步，僵硬而决绝地朝着森林外围的方向走去。

　　绝对的寂静，只有陶清清僵硬的脚步声。

　　而那只始作俑者的黑猫，在确保陶清清顺利离开包围圈后，熔金的竖瞳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
　　它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灵泉方向，又扫视了一圈那些如同石化般的群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

　　随即，它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淡化、消散，彻底融入了浓雾深处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死寂的森林，凝固的群妖，重伤昏迷的老妖，以及……
　　被强行带离、去向不明的江若瑶。

　　风暴，终于在司郢出关的前夜，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