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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慧极必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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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在街巷一现,倏忽又消隐了踪迹。
便在眨眼间,又是一道少年身影闪过,步法迅疾,兔起鹘落随之追去,显然不曾因对方故意提起速度被甩开。
几番绕路,再次转过朱墙时,面前死路封闭,教少年步子顿了一顿。
“你追着我不放又是做什么?”
听见这道声音,少年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红衣投来的探究视线,夹杂纯澈好奇,却没什么警惕可言,不像江湖侠客,倒是世家公子一般天真。
崔忘渊坐在墙头,眼睫眨动,翻手扫一圈自己的衣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我难道身上有你想要的什么东西?”
他身上不过一把未有,一点碎银,还有什么让面前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大的少年所需求的?
崔忘渊发问间,少年抬起头的动作倒教他看清了那张脸。杏眼柔圆,眉目略显稚嫩,眸光却冷漠如铁,与显露在外的年岁不符,是教人心生寒意的诡异。
杏眼少年张口,话语强势,带着不容置喙的逼迫,“和我打一架。”
话题怎么就落在比武斗殴上面的?
这话也太没有逻辑!
“我为何要同你动手?”崔忘渊微微拧起眉,颇为不赞同,“以武会友却不能妄动干戈,师哥说……”
对面懒得听他一番长篇大论,掂了掂手中利器,当即提着刀剑就砍来了,“废话少说,拔剑!”
这下真是将睡意半拢的红衣惊醒。
崔忘渊内力一提,向后暴退,猝不及防的攻势被轻易避过,只眉目迸出震惊。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下山这些时日,与崔忘渊相交的好友大多能称得上一句君子作风,因而在这群人中,总是崔忘渊被纵着最不讲道理。
此时此刻碰上一位无法交流的对象,自然让崔忘渊发现新事物一般惊讶。
“你究竟是哪家的小公子?上来就动刀动枪,未免也太伤和气?”
杏眼少年听了这话,好似也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气极反笑,兴致盈然,“你斩我教圣子,气焰嚣张,竟还不认得我是谁?”
已经提到这个份上,崔忘渊便有了印象,恍然迟疑,“拜月教……那么你就是来替步六尘报仇的了?”
杏眼少年不理会他,只微微蹙眉,手中掂着长剑,预备再行劈砍。
能避过自己骤然出手的那一剑,对方也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我作魔头还要同你讲道理?你能不能有点常识?我教可是魔教,杀人越货多正常。”
“今日我就是砍了你的头提回去,教中也没人说我一句。”少年不耐,兀然提高了声音,喝道,“拔剑!”
对方都已这样自报家门,崔忘渊自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眸光在少年腰间玉牌打量,忽而一拍手,粲然一笑,“我知晓了!”
“你原是拜月教的那位小教主,相明月呀。”
他笑音清亮,这样一笑,旁人总要对他生出十分纵容温柔来。只是落在不解风情的少年耳中,却觉得像是池中蟾蜍聒噪不已。
崔忘渊笑完,又打量杏眼少年。面前这人实在过于年轻,很难教人将他同成名有两三年的拜月教主联系在一起。
“按你这年纪……”崔忘渊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心底疑惑,“那你创建拜月教时,才多大?”
“肯定比你大。废话少说,速战速决,我与你可不相熟。”少年看上去颇为赶时间,声音冷冷,“你到底敢不敢拔剑?”
“打呀,当然要打。”崔忘渊眼珠微动,潋滟一池水色浮光,混着浅金天光,晕出微微的红,十分动人,“不过既然是小教主上赶着来挨打,那时间自然得我定吧?”
他可不希望今日在这里耽搁。
“尽是嘴皮子功夫。”相明月也机敏得很,当即反唇相讥,“空有一副好皮相,话却说得不像人。”
“你不答应,我现在就走。”崔忘渊丝毫没有被他一番奚落呛到,悠悠道,“剑阁弟子轻功卓绝,你能追上沧溟调,我就自认栽了,立刻与你切磋一场,可你能追上么?”
剑阁步法沧溟调的确难以追逐,纵使小教主修为如何高深,但追不上就是追不上,只好咬牙切齿,将三个大字铮铮吐出,“不要脸!”
崔忘渊顿了一下。
这怎么又是不要脸了?
他练这步法,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剑阁大雪封山也不曾懈怠一日,怎么能这样说!
小教主的话显然未曾让这位剑阁少阁主反省自己态度气人,倒是歪七拐八想到了别的方向上去。
小教主骂完,又恢复了冷漠神色,收了刀剑,抱臂望来,“说吧,定在什么时候。”
崔忘渊便正了正色,“半月后,我们华春林……”
小教主当即蹙眉,将他打断,看样子对这安排十分不满,“三日!”
“好好好,三日就三日。”见少年一副“你再讨价还价就现在动手”的架势,崔忘渊赶忙将人安抚,被少年冷冷瞪了一眼,话语犹如哄孩子般,听着教人火大。
“那我们约好了哦?”崔忘渊向他伸出一只手,笑颜明艳飞扬,“三日后午时,华春林见啦。”
小教主与这听不懂人话的红衣无话可说,只是出尔反尔绝非君子所为,于是不情不愿伸出一只手,用力在那只修长的手上拍了一下,心中只冷哼一声:痛死这崔忘渊最好!
两人击掌为誓。
见此约已定,崔忘渊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就离去了。
待到红衣少年身姿飘远,走了有一会,相明月心中隐隐感到不对,琢磨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一介魔教教主,有什么好当君子的!
朝崔忘渊离去方向翻了个白眼,相明月脚下轻功一提,倏忽消失了身影。
……
“我听闻你今日遇到了相明月那魔头?”
“从何处听来的?”
“还用打听?今日你被人一路随着的消息可是迅速传开了,目睹的人不算少。”
“能认出相明月也是这位拜月教主前段日子于武陵城挑衅武陵城主,恰逢武陵城最为出色的大弟子姒桃源远在东越,教这位拜月教主一挑十八扬长而去,武陵城这回也算是颜面扫地。”
崔忘渊权当听了趣事,倒也无义愤填膺模样,只问,“这样啊,没害人性命?”
云临雪略略思索,舒开眉目,点下头,“倒是真没有。问这个做来干什么?”
“我同他约了个时间。”崔忘渊还在往里走,步子十分快,衣袖翻飞,几乎要飘起来的急切。
听他随口一提又是教人眼前一黑的话,云临雪几乎是一个踉跄,艰难开口问,“你和那位魔头定了约?是什么?”
他下次绝不再撺掇这位红衣少阁主了,惊吓一重接一重,若有半点闪失被记在自己头上,自己可担不起。
只这么几步,云临雪已被落出身后很远。他大踏步追上红衣少年,不解地一挑眉,“走这么快做什么?显摆腿长?”
崔忘渊没有理会这戏谑话,只忽然扬起十分纯澈的笑,高喊一声,“师哥!”
云临雪当即一顿步伐,看到一旁廊下姬若微姑娘对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颇是不赞同模样,身旁还有几位停了手中事务神色各异的同伴,对他露出怜爱目光。
……他就不该在这里掺和。
今日显然是为崔忘渊接风洗尘,因而友人相聚。
此刻红衣少年同玄衣青年入屋,那礼已端端正正摆了桌上,魔头头颅倒不见,却有一叠海捕文书与赏银压在狐面之下。狐面绘七瓣殷红莲纹,妖异如血。
不消看也知晓,那是崔忘渊自西楚一路来的丰功伟绩了,阴差阳错下,还替自己除了不少头疼的暗桩。
“这也算是给我的礼物么?”许望砚没什么表示,手中书卷轻轻敲了敲桌沿,不咸不淡,“招惹拜月教,除去步六尘,却不急着来见我,先与君家公子喝两杯,再大摇大摆逛了北周一道,又是去约了一个拜月教小教主比武斗殴,这样一桩好事,我倒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
不知晓的人,还以为你要将我架在火上烤呢。
崔忘渊装乖,默默笑了一笑,眼神飘忽。
“有什么要说的?这幅样子拿乔等我问?”
“好师哥……别生气了。”崔少阁主软声,试图为自己再挣扎片刻,小心翼翼观察师哥脸色,“属实是我没想到被诓骗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了?”
崔忘渊听他顺着自己的话问起,当即拍桌,大有倾吐一番的意思,面色郁郁,“那步六尘分明是个名不副实的……武功低微,反应又慢,我一剑就杀了!根本不配作我给师哥的见面礼!”
许望砚微微一怔。
少年红衣在晚风中翻卷,连着发上红绸柔婉飘扬,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目尚且显得稚幼,许望砚一时心中竟不知作何滋味。
——他也曾同步六尘交过手,代价并不算轻。
——死在步六尘手下的江湖侠客,也一个个都是中原武林上有名有姓的。
许望砚莫名有些头痛起来,细长手指将手中书卷越发抓得紧,绷出青紫筋络。发觉自己失态,他又迅速恢复那份淡然态度,“别在这同我邀功了,晚些时候都可以再说。去吧,都在等你。”
他望踏出门去的翻卷红衣,少年隐在万丈如水金芒下,映出半张火一样艳的侧脸,凌冽冰雪气息淡薄消散,什么都没有留下。
……
席间总是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灯火烧开通明烛光,夹杂众人对红衣少年调笑戏谑,称呼着不着调的名号。
“喝!”
众人闻言举杯,只许望砚坐在一旁,浅饮温茶,淡淡提醒,“忘渊,别喝太多。”
崔忘渊一向喜爱热闹多些,他也被迫参与过几回宴席,从文书中得来片刻空闲,只是总游离在一道看不见的阻隔外,好友同僚知道他性子喜清净,倒也不闹他。
“知道啦!师哥,”崔忘渊回头冲他笑,“晚些时候我还要将今天发生什么同师哥说。”
“你有分寸就好。”许望砚点点头,倒满一盏茶水,站起身对众人虚空碰了碰,一饮而尽。
他将杯底展示给众人,微微颔首,“许某不胜酒力,先回房了,诸位尽兴。”
众人知他脾性习惯,倒也纷纷拱了拱手,将他放过。
许望砚将茶盏放下,毫无拖泥带水之意,当即便离了席,飘然而去。
众人收回目光,知道红衣性格秉性的,又意味深长在崔忘渊身上扫过,心中算起了数。
果然酒还未过三巡,崔忘渊已是坐立难安,几位好友啼笑皆非,皆看出他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于是劝他,“你去吧,不用管我们。”
崔忘渊也不推辞,当即起身郑重饮尽杯中酒水作赔礼,而后对友人道,“我先离席了,你们继续。”
那道红衣身影消失在门外,融进西沉的暮色里,朦胧成一片熔化的赤朱流金,再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