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愫篇》半生有雨

1、秦愫篇01

　　01
　　秦愫睁开眼时，听到耳边一道清脆的嗓音，“小姐，清谈会快结束了。”
　　她猛地转头，就看见早已过世的竹月笑吟吟地看着她，模样打扮都回到了十八岁。
　　扫一眼四周，是她昔年未出嫁时的闺房，一桌一椅都分外熟悉。
　　目光下移，白皙的手腕上环着一对牡丹花枝缠绕的精致金镯，是当年她最喜欢的。
　　这是……幻觉？
　　不！
　　秦愫咬咬唇，痛感袭来，也打消了所有疑虑。
　　她死了那么久，从没出现过幻觉，所以这是……又活回来了？
　　而且还回到了出嫁前！
　　泪水迅速溢满眼眶，巨大的惊喜和感激胀满心房，秦愫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着，心中默念：“苍天啊，你终于肯眷顾我一些了！”
　　前世，她因为羞愤难当，自尽在金麟台密室里。本以为一死百了再无烦恼，不料一腔怨苦不散，魂灵居然滞留人间不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金光瑶演戏，看着他跟苏涉策划怎么谋害仙门百家，最后又怎么在观音庙走投无路，被封印在镇压着聂明玦的石棺中。
　　所有的爱恨，本该随着金光瑶伏诛而有个结果，但心中的悲愤却迟迟难平。
　　她这一生与人为善，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最爱的人欺骗、利用，要被人出卖、算计，最后落得个人人取笑的下场呢？
　　也许是她控诉苍天不公的怨念太过强烈，某天，似乎有个声音对她说，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来，于是，她一睁眼就回到了这里。
　　她真的回来了！
　　秦愫激动地跑到窗边，伸手接住西斜的阳光，感觉到微微的暖意和清淡的风，泪落如雨。
　　死后的那些日子里，是多么想念阳光的温度呀！
　　她在这里感慨，侍女竹月却吓坏了，惊叫着引来了好几个人，“小姐是不是病了，怎么忽然哭的这样厉害！”
　　“我没事。”秦愫平稳了心情脱下金镯，问：“这聘礼，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这镯子是当年兰陵金氏送来的聘礼，既然聘礼来了，婚期应该就快定了。
　　果然，竹月答道：“就是十天前呀。”
　　十天前？那么距离她的婚期就还有三个月。
　　秦愫心里一突，想了起来，“你刚才说的什么清谈会？”
　　“就是烟波殿里举办的那场清谈会呀！姑爷也来了呢！”抢着答话的是她的另一个侍女若草，她似乎挺着急地，催促着，“小姐，我们快过去吧，姑爷肯定已经到了。”
　　哦，原来是这一天！
　　秦愫按住疯狂跳动的心口，缓缓坐在窗边椅子上，梳理记忆。
　　前世，她和金光瑶的亲事迟迟未定，主要是因为秦苍业其实更属意金子轩。无奈金子轩和金夫人都对云梦的江厌离更中意，所以直到金子轩江厌离成婚后，秦苍业才在金光瑶的多番表现下松口，同意了亲事。
　　他记得，秦苍业在她订婚后，举办过一场很盛大的清谈会，其实也是为了宣告秦氏和金氏联姻的消息。金光瑶身为准姑爷，意气风发的出席了这场清谈会，并且暗地里约了她出去……
　　于是这天晚上，她就有了阿松。
　　思及此处，秦愫胃里作怪差点又吐了出来。
　　竹月惊呼：“小姐你怎么了？受凉了么？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请个医师来……”
　　“不必。”秦愫摆手制止，想要清净些，若草特别积极地来搀她，“那我们快出发吧，姑爷他……”
　　“啪！”秦愫一个耳光挥出去，因为虚弱只打在了若草肩膀，她怒叱：“不许叫他姑爷。”
　　比起这个不成功的耳光，一向温和好脾气的秦愫会打人，实在惊呆了大家。
　　秦愫冷冷地瞥着若草。
　　当年，她被还叫孟瑶的金光瑶所救时，若草也在身边。从一开始，若草就对金光瑶充满好感，一直不停地在她耳边说金光瑶的好话。射日之征结束后，帮她和金光瑶传递消息的也一直是若草。就连今日这场约见，她本来觉得既已订婚就该避嫌少见，却是若草一再撺掇让她同意见面的。
　　若草这么积极的撮合她跟金光瑶，无非是想凭着这点功劳成为金光瑶的妾室。结果她心太急，趁着秦愫有孕就想上位，被营造好丈夫人设的金光瑶严辞拒绝，离开金麟台后就没了音讯。
　　秦愫后来知道前因后果，被若草膈应得不行。
　　如今回想，如果不是若草这么积极地穿针引线，她就算深爱金光瑶，也不至于那么把持不住、提早圆房，酿成那样无可挽回的悲剧。
　　秦愫越想越悲，缓缓道：“若草，念在主仆一场，我不追究你联络外人的事。但这里也留不得你。拿了身契，离开秦氏吧。”
　　“小姐，若草做错了什么？姑爷还……”
　　“住口！他不是姑爷！”秦愫一声断喝，做了多年仙督夫人的威仪散发出来，众侍女都是一怔。她示意其他人，“带她下去，若再啰嗦，身契也不用拿了，直接发卖出去。”
　　若草彻底吓呆了，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就被人拉了出去。
　　压抑的哭声随即传来，又越来越远。
　　秦愫坐回窗前，呆呆地想了很久。
　　打发若草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眼前还面临着更重要的生死大劫，那就是她跟金光瑶的婚事。
　　别说两人本是兄妹，就前世金光瑶真面目暴露后展现出的狠辣无情，至今都令她心有余悸，这辈子，她绝不会跟这个人有半点牵扯，这婚，决不能结。
　　但要退婚，也绝不容易。
　　找金光瑶商议退婚？秦愫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今生今世，她不想再见这个人一眼。
　　那么，只有金光善和秦苍业能取消联姻了。
　　但金光善？
　　秦愫想到这个造成她一生悲剧的始作俑者，又是一阵反胃。她一样也不想见到他。
　　那秦苍业？
　　想到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秦愫还觉眼眶一酸。秦苍业对她一直很疼爱，但他是很传统的男人，重视面子远胜过重视妻女的意见，对金氏又特别忠诚，再说当初也是秦愫同意这门亲事的，现在不给出足够的理由，秦苍业绝不会由着她的性子悔婚。
　　而如果说出真相……那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就是秦苍业受不了这顶帽子去跟金光善翻脸，无论结果如何她的母亲都会被外界的吐沫星子淹死；要么就是秦苍业忍了这口窝囊气，但心里种下芥蒂，她母亲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想到那比自己还要柔弱胆小的母亲，秦愫不由握紧了手指。
　　她自杀时，怨过很多人、恨过很多人，其中就有自己的母亲。她怨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真相，以致酿成大错……
　　但是直到此刻，当她认真盘算解决方法时，才发现每一条路都那么艰难。
　　这世道，留给她们的选择就是那么少。
　　“小姐……”竹月怯生生地唤着，声音里带着对她刚才发落若草的心有余悸。她捏着一方丝帕，试探着帮她擦去泪水，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体很难受吗？不想请医师的话，我去给你要点药来吃？”
　　“……”秦愫摇摇头，却拉住了她忙碌的手，给予安抚。
　　前世里，竹月随她嫁到了金麟台，后来一直负责照顾阿松。阿松遇害时，竹月也随之殒命。她对阿松尽职尽责，对自己忠诚呵护，说起来，反是自己带累了她。
　　以后的岁月，一定要好好待她。
　　“竹月，我们去磐柳园。”
　　磐柳园距离秦愫住处不远，是秦夫人的居所。
　　乐陵秦氏这场清谈会甚是盛大，秦夫人陪着丈夫招待了几天客人，刚忙完了回来，就见女儿坐在厅中等她。
　　今日的秦愫与往日大不相同，全没有那种温柔天真又稚气甜蜜的模样，她就那么静静坐着，却仿佛出了很久的远门回来一样，疲惫而沧桑。
　　“阿愫。”自从秦愫的婚事定下，秦夫人每次见到她，都如鲠在喉。今天虽为女儿的异样惊异，也一样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秦愫屏退了左右，开门见山道：“母亲，我要退婚。”
　　“退婚！”秦夫人眼睛一亮，又微微蹙眉，她一把握住秦愫手臂，将信将疑，“你是说真的？你不要嫁给金公子了？是真的吗？不是骗我？”
　　“是真的。”秦愫轻轻抱住了母亲，咬了咬牙，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娘，我都知道了。我……不是爹爹的女儿……”
　　怀中的秦夫人瞬间僵硬如铁板，然后便如筛糠般抖动起来，就在秦愫担心她会晕过去时，无限苦楚的哭声就从她怀里传了出来。
　　秦夫人哭了很久，秦愫抱着她想了很久。
　　该流的泪早已流尽，此刻虽然伤痛，却流不出多少泪来。
　　她的母亲，被金光善那个人渣强迫，担惊受怕十几年后，又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嫁给金光善的儿子，该是多么伤痛自责呢！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那么早离开人世。
　　侍女听到哭声进来查看，被秦愫挥退，她抱着哭累了的母亲，问：“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呢？”
　　秦夫人强忍着难堪，哽咽道：“我……我怕你会难过……阿愫，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所有的罪都让我来承受就好，你……不该承受这些……”
　　可她最后，还是承受了……
　　“那你就任由我，嫁到金麟台吗？”
　　“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你的身世公开，以你爹爹的脾气，必然容不下我们母女。我死就死了，可是阿愫……你又何辜啊……”
　　最后一丝对母亲的怨愤，也在秦夫人的眼泪中彻底消散。
　　秦愫原以为如果见到母亲，她们也许会抱头痛哭。但她重活一世，柔软的心肠竟也坚硬了一些，再见到母亲的脆弱无助，最先产生的情绪却是保护。
　　她扶着母亲起来，郑重道：“不，阿娘，这从来不是你的错。全都是金光善做的恶！”
　　“！”只听到这个名字，秦夫人都是不由浑身一抖。
　　秦愫心疼地拉着她的手，“阿娘，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不是你的错。而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
　　“对，对，你绝对不能嫁过去！”秦夫人被她提醒，想起了最要紧的事，道：“阿愫，你爹爹已经允婚，就不会让你退婚的。为今之计只能去找金公子，让他想办法退婚。他那么聪明能干，一定会有办法的！”
　　秦愫沉默地摇头。
　　别说她压根不想见金光瑶，就算见到，又能有什么用？
　　金光瑶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抱上乐陵秦氏这棵大树，会轻易放手吗？
　　就算他知道他们是兄妹，他又会冒着得罪金光善和秦苍业的风险，为了保全她而退婚吗？
　　她想起自己死后在观音庙听到的金光瑶剖白，“我费了千辛万苦多少心血才让秦苍业答应了我的求亲，婚期将近，好不容易秦苍业和金光善都满意无比了，你让我突然说取消婚事？我该用什么理由？我该怎么和这两个人交待解释？！”“如果我突然悔婚让他们觉察出端纪，害金光善和秦苍业决裂反目，最后两面不讨好下场最惨的会是谁？！”
　　……不会的。金光瑶不会放弃到手的利益，就算知道他们是兄妹，他也不会轻易退婚。至多……不会碰她而已！
　　秦愫忽然发现，自己竟对金光瑶的想法如此清楚。
　　她觉得讽刺。前世做了十几年夫妻，自己都没真正了解过他。但真相暴露后不过半天，她就彻底看透了这个人。冷血无情，两面三刀，毫无人性，唯自己的利益是图！
　　她对他有用，就是他放在心尖的爱妻。
　　他对他无用，就是随时可以杀死的傀儡。
　　这个魔鬼，她等着他的报应！
　　秦愫恨恨地握紧了拳，又放松。眼前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道：“我们不能去找他，金光瑶豺狼心性，不可信的。阿娘，我已经决定了，我谁都不求，我准备，逃婚！”
　　“什么？”秦夫人再度惊呆了。她既不明白女儿怎么突然摆脱了恋爱脑，并且对金光瑶有了如此尖锐的评价，也不明白一向柔弱的女儿怎么敢逃婚！
　　秦愫顾不得解释这些，只是帮母亲擦去泪痕，细细分析，“这件事，没有又保全声名、又得偿所愿的解决办法的。两害相较取其轻，只能舍弃名声，豁出去了。
　　“我的修为虽不高，但独自出门还不会有问题。我会去一个金秦两家都不会想到的地方。等三年五载过去，就算被找到，金氏也不会再要一个让他们蒙羞的少夫人的。
　　“所以我决定了，今晚就走。”
　　“啊？”听秦愫分析地头头是道，秦夫人完全反应不过来。过往，都是她为秦愫打算这打算那的，没想到女儿一夜之间竟成长了这么多，倒显得她这个母亲很没用处。
　　她不知道，经历过那样惨痛的人生巨变的秦愫，心志大变已经比她还成熟坚定了。
　　秦夫人左思右想，觉得女儿的提议很是可行，只是想到女儿要在外面漂泊，就更难过，“都是阿娘没用，你外祖家也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家族，是没有胆子跟你爹爹作对收容你的。只好让你出去受苦……”
　　“比起嫁入金麟台，那些都不算受苦。”秦愫又安慰了母亲一会儿，嘱咐她多珍重身体，就准备趁夜离开。
　　“等等！”秦夫人心中万般担忧，只问了最关心的，“那你准备去哪里？”
　　“去哪里？”秦愫唇角微动，笑意一闪即收。
　　“那自然是，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