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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岁红莲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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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红莲夜
那一年,地上是章武三年的春花,和建兴元年的秋月;地下是悠悠岁月何时了。
至于往事知多少,地下居民们多半会回答,记得很多也很深,各种回味与重温。当然,如果共同经历往事的人也在身边,就是最圆满的事了。
昭烈皇帝在地下的第一个中秋节,是有些寂寞的。原因在于云长和益德这两个不靠谱的,似乎都认定他们的兄长会国运昌隆并且寿比天齐。所以张某人提出要寻找刑天,请教怎样在失去头颅的情况下继续战斗,云长就慨然陪他一起远游,然后一起不知所踪。
还好庞小凤凰和法孝直他们倒是常来逛门,看着凤凰完整无缺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意气依旧风发如同挥舞着翅膀,玄德公表示很欣慰。
不过中秋节这天,最早出现的是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那时昭烈的感觉是,一朵挂着笑脸的乌云富有王霸之气地飘了进来。
……“孝武皇帝?”他前去相迎,头顶悬浮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刘彻一边点头,一边满意地扫视四周。而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玄德啊,汉祚艰危啊。我等应同仇敌忾,合舟共渡……”
看着对方上空的问号没有减却半分,他只好循循善诱地解释道:“自从阿协的皇位被曹家抢了去,茂陵没了守陵人,香火不旺,供品寥寥啊。”
于是问号拉直,成了感叹号。
刘彻清了清嗓子:“听说惠陵这儿,你家的阿斗和文武很念着你。”
感叹号上下连了起来,直接变成黑线。刘备收回黑线,请刘彻去供品桌前尽情享用。他有种预感,在这某处兵粮寸断而某处五谷丰登的现状下,这将只是今后漫长的抢供品大戏的序幕。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准确的。
孔明啊。于是刘备心里默默哀叹:祝你早日收复茂陵……
然而刘彻陛下并没有就地用膳,而是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所有供品各取一半,装了进去。葡萄例外,因为葡萄是一窝全部端走。他一边端一边作出诠释:“一会儿回茂陵再吃。美食么,中秋和人分享更美味。”
刘备笑笑,感叹道:“既有这地府,当日安排好陪葬茂陵,也是美事一桩。”
不可否认他是有些羡慕的。惠陵什么的他从没安排过,先前总觉得会打下更适合建陵的疆土。谁知交心之人反倒一个个先去了。只剩下孔明子龙。孔明还是个不听话的,非要说若还于故都就葬在离惠陵近的地方,还不了故都就葬在离故都近的地方。
“朕是安排好了,因为活得最久。”刘彻则是表情复杂地答道。活得最久,所以做了些别的事,最终导致被怨念到现在,中秋节都要被冷落,只好出来搜罗东西带回去,也许还能换个好点的待遇。黄连什么的一点都不好吃,何况还要装哑巴。更何况,是要他汉武装哑巴。
各自按下苦水不表。两人坐在供品桌前,一边把郁闷溺死在食物中,一边唠起嗑来。
刘彻顺手牵了一个最大的鸭梨,啃了几行牙印后发言道:“朕在地府,也是很关心地面上的时事的。作为同宗,又有供品的交情,朕很替你担心。”
刘备停下了啃另一个鸭梨的动作,扬眉询问。
“托孤什么的没什么,朕也做过。可是你怎么不跟朕学学。”刘彻指点道。
“可是甘氏端庄贤淑,更关键的是,她早就下来了。”刘备表示不解。要说妻子如衣服,最高典范也许是高祖,可换衣服换得最勤扔衣服扔得最不客气的,绝对是眼前这位没商量。可杀母立子之类……有对上号的可能性吗?
“又不是劝你杀母立子。朕还做过别的。”刘彻摆手道,“是说你丞相,他有野心。你绝对没觉察到的野心。所以你很危险。”
于是刘备咬鸭梨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此话……怎讲?”
刘彻换了个姿势,严肃地说:“朕问你,朕谥号是什么?仲卿谥号是什么?”
“孝武,烈侯。”
“很好。那阿秀,还有他整天挂嘴头娶妻当娶的那个阴丽华呢?”
“光武。光烈。”
“还没懂朕什么意思吗?”刘彻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叹气。“你谥号是什么?是谁定的?”
研究谥号这种嗜好,一定是在家受到各种压抑才发展出来的吧……刘备善解人意地想。于是他答道:“昭烈。应该是我丞相定的。”
“这之后,听说你丞相最近封了武乡侯。”刘彻言罢沉痛而同情地看着刘备,如同望向一只摆满供品的茶几。
“啊,挺好的嘛。武和烈挺般配的,我也觉得。”刘备笑呵呵地说。
“般配——你听没听出朕说的重点!”刘彻表示他想化身为外号的某种野生动物,然后愤而撞墙。“你要注意顺序,顺序懂吗?谁是武谁是烈这很重要,你丞相把你当他后宫了!”他突然停下来,皱起眉,狐疑地打量了刘备一番:“别告诉朕顺序没错……不会吧……”
刘备被打量得一冷,但很淡定地答道:“孝武皇帝别误会,完全没可能的嘛。孔明他的确比较喜欢幻想,从小就喜欢。另外我觉得昭烈这个谥号,昭者明也,昭到了烈的地步,就是昭到极致,就是孔明……他大约觉得这算君臣一体什么的。”
说到这里,刘备宽仁地笑了:“所以,作为主、公,”他把主公二字分别念得很重,“我充分理解和包容他的幻想,作为幻想而存在。”
“好吧。”刘彻无力地说,“那让他自己幻想就好,以后最好拴住了他,别到处传播这种幻想。”
尤其不能让他到茂陵来,必须的。茂陵已经够乱了。刘彻暗地里掐紧拳头,又咽下了一大口鸭梨。
“会的。”刘备笑吟吟地许诺:“不过很奇怪,您似乎不大喜欢孔明?”
“当然。不喜欢。”刘彻简明扼要地答道。
“……?”
“咱老刘家是什么人家?不是朕说,你们太败坏家风了!”孝武皇帝举起了吃剩一半的鸭梨比划起来。
“咱老刘家怎么要人?抢来的,骗来的,强征来的,从布衣就追随来的,从微末里提拔来的,半路上拖家带口投靠来的,当然还有找老姐直接要来的——哪个不是收得妥妥当当、服服帖帖?这些,是咱老刘家,从高祖时代就承袭的威望与光荣!结果?结果,一代不如一代啊……”
既然这个地下世界没有转世,我们基本可以排除九斤老太是汉武投生的可能性。所以这一代不如一代,只是感情抒发到深处激发的巧合而已。
“阿秀和他那位严子陵的那档子事已经够掉价了。”刘彻看对方一直沉默,便接着教训起来:“你们竟还能更进一步。三顾茅庐?咱老刘家的脸都快被你们丢尽了!”
“孝武皇帝您误会了。”刘备继续淡定,更加坚信某先祖大概是在茂陵受了太多气什么的。“孔明他没躲着不见,这事和外面流传的不大一样。”
“朕不管。”刘彻不耐烦地说,“居然有人跟老刘家摆架子,居然还有老刘家的护着。你看看你那位,再看看人家高祖的丞相萧何那是何等守本分,再看看朕的丞相……们!”
刘备忍住还嘴吐槽的欲望。他当然知道孝武的丞相……们,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可要是所有老刘家的人都用武皇帝的标准对丞相,那丞相真成了比衣服还悲剧的存在。
“这叫什么风气什么态度?丞相是用来管的,(“管”这个词形容武皇帝对他丞相的态度真是太仁慈了,刘备想)不是用来宠的,明白?”
于是刘备笑着点头受教。“那请教武皇帝,大司马大将军是用来管的,还是用来宠的?”
刘彻一愣。“当然是管,这还用问?”他顿了顿,“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
戳中痛处了,他闷闷地想。其实各种怨念很大程度就源于,去病那个小不靠谱的,最近最喜欢对他舅舅拿刘玄德当例子,人家怎么怎么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可自家皇帝怎么怎么正好相反。这有可比性吗?当然没有。
于是刘彻清了清嗓子,从袖里拿出个雕成红莲的精致小灯,大度地说:“以后常要到你这儿来(单方向)交流供品。这灯就当礼物了。”
“这是什么?”刘备接过红莲灯,端详起来。
“点亮这盏灯,就能听到地面上你陵边的动静。”刘彻解释道,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当初东方朔带下来的,来茂陵跟仲卿说了这灯的用处。可仲卿以为这样就能跟朕对话了,结果被那老滑头骗走的随葬品不要太多!”
……仲卿那个败家的,花了朕那么多随葬品啊T__T,又把那么多陪葬品都扔给东方朔换盏小灯T___T要不是那次赔了那么多,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穷T_____T
不过说起来,仲卿和那个孔明,败家子和摆架子什么的,他们将来不要交流起来才好……
“听到陵边的动静吗?”刘备喃喃道。“真是个好物件……”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亮了那盏灯,橘红温暖的光热传到手心。
“地上有牵挂的人和事的时候大约是吧。”刘彻甩了甩袖子,“不过朕是用不着,给你们小辈也好。这是第一件礼物。至于第二件礼物,朕决定以后定期教你怎么摆出君王风度,怎么管教。省得有些人太无法无天了,让人看老刘家笑话……”
“孝武皇帝,孔明他没有无法……”
“他和我老刘家丞相标准差着远呢。”刘彻打断,“你先学着,以后等他来了慢慢改造。”怎么也得照仲卿那样改造,不,是照仲卿表面看来那样去改造。
“好了,朕先回茂陵了!仲卿和去病他们没朕回去是不肯吃饭的。”好吧,其实,有这些吃的,他们总该允许朕凑过去一起吃饭了……
然而,在孝武皇帝迈开步子之前,先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渐渐清晰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从上方地面传来。刘备一怔,觉得这脚步熟悉得不可置信。
他向一旁的红莲小灯看去,只见灯光荧荧,似乎更明亮了几分。
“看来这灯对你们小辈还是有用处的嘛。”武皇帝扬了扬眉毛。也许是出于好奇,他决定晚会儿再回茂陵去,完全忘了刚还说过谁和谁没了谁就不肯吃饭之类。
脚步声停了下来。地上地下都很安静,些微的声音也听得见。某种叶子在沙沙作响。什么东西被放置在地上。
片刻的沉寂之后,刘备听到一个四个月未曾听到、但依旧十分熟悉的声音:“主公。”声音中仿佛带着笑意以及些许怀旧的气息,像是晴朗秋夜的风。
“主公?为什么不是先帝?”武皇帝皱眉,神色间分明对这种没大没小的行为表示不满。
刘备独自看着红莲灯出神……
“第一个主公不在的中秋。亮备两杯薄酒,聊与主公小叙。”声音不急不缓地从地面上传来。“只是不能多留,一会儿府中还有公务。”
刘备把手里的灯握得更紧,却一时没有其他反应。
“四个月了。”诸葛亮说,“亮当日种下的柏树长高了不少。季汉修养了这段时间,民心已安定下来,主公尽可放心,国家会平宁富足,往更好的方向发展。陛下在宫中,圣君雅量,龙体安康。只是不知,主公当下是否安好……”
“孔明……”刘备喃喃说出声来。
“早就说了,他听不见。”武皇帝在旁边忍不住插话。“只是你能听见地面的,上面听不见底下……所以说仲卿被东方朔那滑头坑了。”
“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听见吗?”刘备急切地问道。
“没听说过。”刘彻摊手,“不过你急什么?等他也下来不就听见了……”
地上的人显然不知地下的对话,兀自低声言道:“亮敬主公此杯。”
酒水洒到地面,止于地表。除了孔明的声音,没有其它在两个世界流通。
“北边几位故人,数年来音书断绝,自主公去后,倒是纷纷来信,劝亮举国称藩。”言罢他一声轻笑。“亮懒得一一回复,谁想这些信在手中竟越攒越多,打算给他们一起回一篇,公开发出,名曰《正议》,主公以为可好?”
刘备跟着他笑了笑,没有笑出声。几乎完全可以想象自家丞相的回信是什么内容,也可以想象他案旁挥毫时的笔法与文风。只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人说话时候的表情。是否如想象中,淡然里的孤绝、倨傲,又是否,还溶着几分怀念之情?
“待修养几年,国力恢复,平定南方,亮誓将出师北伐,攻取长安,再图中原。眼下已经开始一些准备……”地面上的人顿了顿,之后语气轻快了些:“主公可还记得,亮很早以前就说过想改进连弩?现在草图已就,名为‘元戎’,造出之后,一弩就可以十箭并发——在弩中增设连杆,便可节省气力,弓弦原来要大力拉动,如今可以轻易扣上,迅速发箭,并且数支齐发!真希望主公能亲眼看到它……”
武皇帝很想添加几句评论,然而地面上的人却对着墓碑讲得兴致正浓:
“亮任蒲元为西曹掾,专典刀剑铸造之事。造七十二炼宝刀还有章武剑的蒲元,主公应该还有印象——此君真乃神人,天赋奇巧。他铸刀剑,专使流经成都的锦江水淬用,说其余水质失之钝弱,唯有蜀江爽烈,谓大元之金精。曾经有取水者用杂水掺混,他竟能辨识出来,岂不神奇!亮前几天亲去锦里,说来,蜀锦也是濯于锦江,洗濯后纹理分明,比初染后更好。若用其他水洗濯,就不如锦江美丽。锦江竟这般奇妙,主公猜来是为何?……若是亮年少之时,定要探个究竟了。”
武皇帝干咳了一声,禁不住问道:“你们平时就聊这些?朕是说,你平时就听他念叨这些?”
“不全是吧。”刘备实事求是地回答。
刘彻拧了拧眉毛。他原来觉得拿养马买马骑马放马之类作为每日必修话题已经够不幸,现在看来,幸福的人也许有着相同的幸福,不幸的人果然有着各自的不幸……哦对不起,这也只是偶然的灵感火花而已,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亮最近还去临邛县西南的煮盐火井,投以家火,片刻后便有声如雷鸣,光焰通天,一斛水就能得四五斗盐……”
“好了好了朕回去了!”武皇帝表示万分同情以及忍无可忍。“不用送了,你接着听。”原以为能听到点什么的,结果,听到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很霸气地一挥手,拎起装满了贡品的包袱,深吸一口气,掉转方向前往茂陵。刘备依旧按礼数送他离开,然后看着红莲灯,眼神中颇有几分微妙的笑意。
“很奇怪,亮怎么说起这些没边的来了。”孔明似也有些自失地笑了笑,“只是民间传言,火井在汉初时火光耀眼,文景之际更加明亮炽热,桓灵之时便火势渐微。近日去看,火势又盛,许是主公在天有灵,保我季汉国运日昌,兴复在望……”
红莲灯光充盈了空荡荡的地室,也许因为太安静,地上地下近得仿佛咫尺之遥。
“主公。”孔明说。
刘备一笑,等了片刻,却没等到后面的话。
“主公。”半晌后,他听到这个声音重复道。
似一颗青梅浸入清水,某种酸涩微凉的意味渐渐蔓延洇染。
“主公。”又是半晌。
“诶……”刘备自语似的回应。暗想今天这和丞相都怎么了,梦呓一样。
“只是太久没称呼这两个字了,”此刻孔明声音是少有的深和低缓,“亮,很怀念。”
“只想来这儿坐一会儿。府里事务……”他稍一停顿,“不少,不过一切都好。”
刘备能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方才许是想说府中事务烦心之类,后来,尽管不知果真是否泉下有灵,却终是不肯惹得地下的自己担心。尽可抱怨一通,他想。只是,即使今时今日,这丞相竟仍不放任自己,失了往日的风格。
“再过少时,亮就要回府去了。”
要走了吗。刘备想。也是,该回去了。再晚回,只会更晚些睡而已。
即使在世之时他们君臣也很少有这样,没有公务相谈,没有杂事缠身,只是宁静地相对。如今生死相隔,竟偷得片刻独处的安闲。不知孔明能否感受到他的存在和思绪。然而十六年来的默契,让他觉得两人仿佛就面对面坐着,能清晰地感受到细微的呼吸,一如隆中那个明朗的午后。
这片宁静被屋外一阵嘈杂打断。
“大哥!”如果有谁的声音永远比他的人来得更加迅猛,那他一定是……
张益德!刘备一惊,回过头去,只见云长益德、孝直士元,竟都站在门外。“你们?”他愣在了当场。
“听说大哥来了,我们无论在哪儿,也要回大哥身边的!”张某人笑得大大咧咧。“刑天没找着,以后还尽可以找!”
刘备狠狠搂住弟兄的肩膀,拉着众人一起走进屋内。
屋里供品被洗劫了一半,桌上略显零落,红莲灯火渐渐黯淡下来,变成柔和的暗红。除了身边众人的笑语,没有其他声音。
孔明大概在刚才离开了,刘备想,返回丞相府,那个与眼前完全不同的辛苦繁忙的世界。
“刚才屋里没别人了吧?”云长问道。“可总感觉有什么人的影子,一直在这里。”
“是吗……?”刘备一瞬间有些恍惚。
“是有人啊!是朕在嘛。”孝武皇帝不知何时折了回来,亲切又威严地路过屋里一众人,“玄德朕刚才忘了说,你能不能让你丞相他们安排下次多供点葡萄?”
“如果他能听见的话,当然可以。”刘备稍作思量后恭敬地答道。
“其实,你可以托梦的。”武皇帝忽然提示道。
这句话刘备一直记到中秋过后。若孔明没有因为劳累睡得太实,连做梦的空隙都没有的话,若能学会托梦,该是件多好的事。
他把红莲灯盏摆在近处,无事便点亮它。也许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人来,哪怕只是坐一会儿。
会一直等你的。刘备这样想的时候,成都丞相府里又迎来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