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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怀引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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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乍暖还寒,窗外正飘着小雨。
梨华苑因为久不住人,所以暖阁也没有生火。陈以琛本不畏寒,然而此刻坐在里头却也觉得有些冷。
桌上有一盏琉璃宫灯,本是内造的好物件,可惜现下却昏晦得很,人坐在灯下,影子却拖得老长,一直投到墙上。陈以琛随手拔下一根金簪,三两下将那根灯芯从灯油里拨弄出来,屋子里亮上不少,再盖上琉璃灯罩,整个人便笼罩在一片明亮温暖中。只是金簪沾了油,她不想再戴,便搁在一边。
那簪子足有小指粗细,也还有些来头,是去年梁皇后过千秋节时的赏赐。而御史中丞林守愚倒是难得没有上书抱怨,也许是因为这簪子只要打二十七根就够了——大夏官场上,入得流、还能喘气的女人就只有这么多——远比不上赐给各位诰命和宫人的花费。
当年太宗皇帝下旨准天下未婚女子考科举时,也曾有人忧心忡忡地预言说国之名器若若入妇人毂中将如何如何,可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场杞人忧天罢了。因为那道圣旨规定女人要进官场必先经受黥刑,并且一辈子不准嫁人。试问天底下有几个愿意脸蛋破相的女人?再加上一辈子独身终老不准嫁人,就算是穿紫袍悬金龟也品不出什么趣味。但仍有不少人拼命也要混得一个出身,她们陈家就是一例。
想当初元庆年间,陈家好不容易捧出一个贵妃一个太子妃,本以为是鸡犬升天的好机会,却不想最后竟招致整个陈氏家族一夕倾覆。全族男子不是千刀万剐就是砍头弃市,几个不足十三岁的幼童也发往边塞充军。最惨的是女人们——陈家虽不是累世钟鼎,却也几代书香,叫这些从小就被教导三从四德贞烈节孝的女子为奴为妓,还真不如叫她们死了痛快——可据说当时陈家的太夫人还要跪在地上三跪九叩高呼“谢主隆恩”,因为毕竟新皇看在他那位结发亡妻的份上没诛连九族。磕完头老太太就咽了气,这也算老人家福泽厚,省得活着遭罪。
好在皇帝后来恩准女人考科举。
陈氏后人里出了个女孩子叫陈秀儿。抄家时她娘正怀着她,虽然蒙恩免于充军但仍没入宫里做苦工。陈秀儿就出生在掖庭,长大后跟着她娘学会读书写字,没想到后来竟然在一次宫人试中拔得头筹,不但蒙恩脱了奴籍,后来还考中秀才,隔些年又中了举人,有功名在身,后来还当了一任县丞——这是钻了圣旨的空子,只说许未婚女子应试,却没明文限制出身。陈秀儿虽然只活了三十几岁,却给了陈家的女人们一线希望……这一百多年里,总共才出了七十四个女进士,倒有三十六个是她们陈家人。
可是像“女人出仕不问出身”这么大的漏子,为什么太宗当时没留意,就算出了个陈秀儿之后也没改,而且还一直留到现在呢?
这就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也许当日拟旨时便是故意不做特别标明,又或是等那个要考科举的陈家女孩引发轩然大波时,皇帝已经没那么恨陈家了……真不知该说是君恩浩荡还是说圣心难测。
陈以琛不觉冷笑一声,随即振作了精神。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只牢牢抓住自己能把握的东西,至于那些碰不得抓不住的,她从来不肯多花一分心思。
她倚着窗棂,静静听那细雨敲窗,不多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于是又自手边那剔红小几上取过一个红木匣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三个黄绢包裹的卷轴——这便是今年会试头场的答卷——答卷的主人名叫顾念衣。
若在往常,陈以琛很难会对时文产生兴趣,她平生最厌八股,以至于有人背地说她是“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但眼下不同,反正等人等的也是无聊!况且既然顾家神童名声在外,文章应该不错。
这样想着,她便信手拿出一卷,展开细读起来。
这一年的第一道题是《好仁者无以尚之》——题是直接从《论语》的“里仁”篇里摘出来的,并不难做。
“这顾念衣未免也太过好命!”陈以琛多少有些忿忿,记得当年她初应院试,却碰上“龟鳖不可生食也材木”这道诡异的截搭题,难为的她险些在考场上哭出来。真不知出题人吃错了什么药!后来她找来那年得了第一名的文章看,居然用了一堆《说文》《尔雅》中和龟鳖草木有关的生僻字,文风也是套的《文选》里最艰涩的文章——她一直怀疑是考官不懂装懂才让那人侥幸中选。
“也罢,且看看她能搞出什么新花样来!”
于是先看头一道的破题:“人论人之成德,有以好仁之笃言者,有以恶不仁之至言者。”
起得平平,以琛不免撇嘴,虽然还算大气,但考场之上,谁敢保证后力如何?
也罢,再往下看。
“……盖好仁而物无以加,则好之也笃;恶不仁而物无所累,则恶之也至。”
“嗯,看来还是打算两扇大比,通俗写法,也不见佳!”
虽然嘴上这样冷哼了几声,但倒有些期待底下,自来大比最难也最见功力,所以她干脆略过开场读两扇。
“自夫人有秉彝好德之意,孰不知仁之足好而或不能无不好者,以拒之于内,则所好为不笃,犹不好也。吾所谓未见好仁者,岂谓若人哉!盖必气禀纯粹而真知是仁之可好,其于仁也,天下之物而无以加其好焉,吾知其甚于水火,甘于刍豢,内重而见外之轻,得深而见诱之少。生所好也,而仁在于死则杀身以成仁;财所好也,而仁在于施则散财以行之,则其好之可谓笃,而成德之事在是矣。
“自夫人有羞恶是非之心,孰不知不仁之可恶而或不能无不恶者,以挽之于中,则其恶为未至,犹不恶也。吾所谓未见恶不仁者,岂谓若人哉!盖必资禀严毅而真知不仁之可恶,其为仁者,不使有一毫不仁之事有以加乎其身焉,吾知其避之如蛇蝎,远之如鸠毒,出乎彼而入乎此,不为不仁而所为皆仁,视听言动之运于吾身也,而或非礼之害于仁者不忽焉,以少累声色货利之接于吾身也,而或不仁之妨乎?仁者不暂焉,以少处微,极于纤悉之过,尚肯使之加乎其身哉?恶不仁者,而不使加,则其恶恶可谓至,而成德之事在此矣。”
读到这里,陈以琛不得不承认顾念衣的“神童”称号并非白来了。这文章通篇气力奔放,下笔毫无凝滞之处,的确远胜他人。
第二道题目是《子温而厉》,陈以琛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论语》第七篇《述而》里的话。
这一次,顾念衣的文章刚开头就先声夺人:“记圣人之德容,无在不形其中和而已。夫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温耶威耶恭耶,而厉而不猛而安,非圣人乌能是?”
再往下读,“……时乎温也,而油然蔼然,何其予人以可亲乎?夫可亲者,易为物狎,而子不然,春生秋肃,并呈于一时,直温宽栗,不分为两事,则见其温而厉也,是为子之温。
时乎威也,而有岩有翼,何其予人以难犯乎? 夫难犯者,易为物惮,而子不然,阳舒阴舒,互济以为功,刚克柔克,并行而不悖,则见其威而不猛也,是为子之威。
时乎恭也,而亦临亦保,何其持己以不肆乎?夫不肆者,难以持久,而子不然,正色动容,悉属何思何虑,小心斋虑,仍是尔游尔休,则见其恭而安也,是为子之恭。
不偏而中,斯不戾而和,惟有自然之德性,斯有自然之德容……”
这段文字法度谨严,遣词用句沉着凝练,行文也是纵横驰骋,挥洒自如,叫人想不赞声精彩也难。
待读到结尾那句“彼夫偏于温则不厉,偏于威则易猛,勉于恭则不安,岂非其气禀使然乎?救其偏而补其弊,此固吾党事也”时,陈以琛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已不自觉地边用手敲着桌子,边吟诵出声来了。她又将文章从头到尾读了几个来回,越读越妙,越读越爱,也越读越不能将这文字同那个年方十五岁的小丫头联想到一起。这哪是一个小姑娘的口吻?论辩析理,深入曲尽,文字铿然,一气呵成,就算是那些潜心研究时文多年的老油条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又读起下一篇文章来,谁料这一篇的题目是《不有祝鮀之佞》,原文本是《论语》里的那句“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於今之世矣。”看到这个题目,陈以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吉音祥兆,倒像在谶说天下已濒临浮薄末世。也不知这题目究竟是谁拟订出来的,竟也能被选中?
待往下去读文章,陈以琛不由得锁紧了眉头——八股文章乃是要为圣人立言,可她顾念衣却是在替圣人伤时骂世发牢骚,而且骂得酣畅淋漓:
“在朝廷,不佞难以终宠;即侪党之间,不佞不足以存其身。处怨敌,不佞难以巧立;即骨肉之际,不佞不足以全其恩。”
“盖至以色事人者,不如以鬼事人者之幸以免也。则世之好佞甚于好色哉。夫佞之于世固无当也,而好之若此者何哉?”
以琛不由掩卷叹息,这篇时文针砭流弊,简直“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平常读到,她定会拍案叫绝。但正所谓“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科场上素以典雅醇正为上,哪里能容得下这种恣肆汪洋?更何况眼下早有人设下重重障碍……这顾念衣惊艳绝才,一如其父当年,但愿日后不会也落得个不容于世的下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