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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泱汒无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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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纪】泱汒无垠
背景乐(Butterfly——12 girlsband)
学校的樱花开了又谢,一夜间长袖衣服被塞进了衣柜。
赶在假期的前一天,买到了新的相机,书生一边拧着镜头,兴奋地用爪子在键盘上敲来敲去,收藏夹中目的地的最顶端一行,箭头点在上面。
其实早在去年,长途车行走在乾县高速时,车窗中的一瞥,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茂陵,X公里。”
咸阳比想象中要近,书生折腾到汉城路的时候,距离咸阳已经只有15公里了。59公交比城里的公交还要好些,久违的双层巴士,可以看到众多车子的车顶。无视地上的垃圾,书生打开窗子,挂上耳机。
在咸阳火车站的小卖部里,书生买下一袋小面包,在老板还未找钱时便迫不及待地撕开一个塞进嘴里。冲动出行是大忌,不吃早饭坐车让人头昏。
“老板老板,去茂陵怎么坐车?”满嘴食物口齿不清。
“啥子?”老板一头雾水,将钱找还给书生,大手一挥:“门口不就是么?”
书生咽下面包,小卖部门外,终点站茂陵的7路公交刚刚开走。
“喂!等一下啊——”
越靠近目的地,空气能见度就越低。出发前一天晚上,甘肃的沙尘已经刮到了这里。7路车在村落的小路间穿梭,仿佛驶进了大工地,路两旁堆满了水泥和沙子,家家户户都在盖二三层的小楼,农用三轮车停靠在路边,看门狗行走其间。
难道像李贤一样,住在村落里吗?书生在满车灰尘中打了个喷嚏,正要关上窗子。头顶一晃而过的高架铁路之后,视野豁然开朗。开过两个工业区,公交车停了下来。
书生跳下车,左顾右看,似乎茂陵在更远处的山上,车站前等候着一坨蹦蹦的,离得最近的司机是个大爷。
“那个……你也是要去茂陵吗?可以一起走吗?”
书生回头,说话的不是蹦蹦的司机,而是身后刚从7路车上走下来的人。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起拼个车吧。”
旅程上突然有了同行者,书生觉得有趣。蹦蹦的在满是石子的路上摇晃着前行,每次遇到转弯都让人胆战心惊。
“你也是一个人?”男生在蹦蹦的的蹦蹦声中大声问道。
当然了,书生心想。“你呢,大老远地跑这里来做什么?”
“嗯……就是那种突然想出门,然后就出来了。”男生比划着,“不过下午要早回去,晚上我们同学要去爬华山。”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耐力,书生忍不住惊叹。“从西安跑过来需要花些功夫呢。”
“啊,那个……”男生腼腆地笑:“我的学校在咸阳,所以不用多少工夫。”
喔,原来是这样。能住在有这么多古迹环绕的地方,真是方便幸福的事情。道路越来越崎岖,书生有些担心地看着开蹦蹦的的大爷,大爷倒是悠然地随着车子一起晃动身体,扶着车把的手像是在打索尼游戏机。
“快要到了。”男生指着车子一边。
一条通向更高地势的公路,长长地延伸在眼前,原本在两旁的工业区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广袤的农田。路的尽头隐约有黑影,起伏连绵如同丘陵。
“对了,你是学什么的?”
“坑爹的理工。”书生摊手。
“啊,我学文科呢。”男生并没有什么吃惊,“也喜欢历史?大几?”
书生跳过前一个问题:“三年级。”
“我也是诶。”
“前面不好开了,从这里往东是博物馆,往西是茂陵。”大爷把车费揣进兜里,“看博物馆之前可以先去茂陵转转,也没啥东西,估计一会儿就看完了。”
茂陵要不要门票?书生刚想问,大爷已经开着蹦蹦的一溜烟走了。
九点钟的阳光照斜斜地照在肩上,蒸腾起周围干燥的空气。面前是狭长的土路,视野中几座起伏的土堆,应该就是闻名遐迩的坟茔。靠西边最大的一座,平整的顶。
书生咽了咽口水,将心中的忐忑压将下去。
同行的男生没有什么行李,沿着小路走得飞快。书生背着双肩包和相机尽量跟上,额上开始滴汗。
传说中的千秋茂陵,只是一个数十米长宽的土方,上面被削平了顶,活像一个迷你金字塔。陵上稀稀落落地种植着松柏,远看如同站岗的小士兵。坐北朝南的方向处,竖着后人刻的石碑。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汉孝武帝,茂陵。”书生读着碑上的字,随即又绕到石碑后面,“没了。”
直起身,环顾四周,除了同行的男生,一个人也不见。原本会担心假日游人众多,特意起早,看起来也没什么用处。
原来茂陵就是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让人无法相信其中就埋葬着千古帝王。没有了神道也没有了起伏的山势,更没有围墙公园游人如织,看起来格外寒酸。。不过这丝毫不能打击书生的好奇心,目光从陵墓底下移至顶端。
“不太陡的样子,说不定可以爬上去。”
两个人沿着陵墓的底端逆时针绕过去,一直走到农田中间。
密集的铁丝网缠绕在四周,随时提防书生这样鬼鬼祟祟的家伙。书生试了各种办法,终究没有办法穿越那些年代久远的金属。它们替代了曾经的守陵人,风雨无阻地看守在这早已废弃的亡人住所旁。
“如果想要从高处看的话,那边的说不定可以。”同行的男生指了指更西边,田地中间一座明显矮一些的坟,“看样子没有什么限制。”
于是两人告别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茂陵土堆,向着西边的土堆进发。路上遇到一个正在给庄稼去除杂草的大婶,还有两只狗。书生想要照下狗的样子,可是狗狗却吓得钻进了田地里。
“不要踩到人家的庄稼啊。”书生见男生健步如飞,在后面喊道,结果自己却滑了一跤。即使穿着长裤,也无法掩盖的尖锐的触感,青青的麦芒,绽放着朝气的光。再看前面男生已经走出去很远,书生不服气,开始沿着田埂狂奔。
“就是这里么。”土堆终于放大在眼前,旁边是比茂陵更剥落的石碑。书生气喘吁吁,“果不其然啊,是这个人。”
李夫人英陵,传说中刘彻最爱的女人么,可是作为夫人,也能够称为陵吗?书生哼了一声,到头来还不是这坨黄土,所谓香消玉殒,也不过几十年期限。这个墓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围栏,可以轻松地攀上去。“走吧,我们上去看看。”
说是轻松其实也不轻松,土堆没有台阶,脚下提溜滑。快到顶的时候男生搭了把手,终于见到了平顶。
“听说这下面是个大美女。”男生绕着坟墓的顶转。
“那又怎么样。”书生踢着脚下的土,松散而干枯,一棵树也没有。周围散布着不少坑洞,说不出是用来栽树还是盗墓,“我猜那帮盗墓贼去偷东西肯定不看她的脸。”
“这倒也是。”男生向远处眺望,“这个应该是最西边的坟墓了,从这边向东,还有……”他伸出手数着。
“茂陵东北有两座小一些的,再向东有两个连在一起的……”书生借助相机的镜头,也在观察,“你中午急着回去吗?”
“诶?不急。”
“那就一起走过去吧。”书生合上镜头盖。真的好奇,睡在刘彻周围的,都有谁。
接下来的旅途变成了坟墓越野大赛,坟堆与农田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丝毫没有顺畅的通路,一座座坟墓仿佛在农田中拔地而起。书生和男生走过栽着小麦的田埂,踩过刚灌过水的沟渠,在花落了的果树间弯腰走过。
四周依旧空无一人,手扶拖拉机静静地停在田间小路,被粗栅栏隔开的果园上了锁。书生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绕道走。
“这里面都埋的谁啊?完全不知道……”在登上第三座土堆,寻找墓主人身份未果后,男生嘟囔着。
书生没有答话,他在解着鞋带,周围杂芜的树枝将衣服挂住了。
有的陪葬墓上被烧过荒,焦黑的炭迹还没有化去,便被农人在四周种上了作物。墓顶上没有人耕作,于是再次长出荆棘,野酸枣黑褐的枝干互相携连,构成来自死亡的栅栏。男生一边走一边踢腿,他穿着短裤,被野酸枣的枝刺扎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行走总觉得让人感到空洞,书生在路上几次端起相机,取景框中不是蓝灰即是青绿,完全看不出其他色彩。毫无方向感的标示,毫无变化的绵延的蓝灰与青绿,让人感到迷失。
想象中会繁华无比的景致,完全不曾出现。
“这季节挺没意思的。”男生也在一旁抱怨,“这个季节,桃花都开完了,麦子和果树却又没有结果,没什么可看的。”
确实如此,书生蹲下身,麦子刚刚有了些穗,麦芒都未长硬。田地周围栽着油菜,黄花已经落得差不多,细长的角果也未成熟。
原来是这样尴尬的季节,尴尬的景色,和尴尬的游人。书生无聊,用相机胡乱瞄着路边的杂草。
“啊,那个草听说可以治病。”男生见书生正在拍一种长得像狗尾巴的毛茸茸的禾本科植物,兴奋地说道。
不光是这个吧,旁边还有小棵的车前草。书生撩起一片叶子,只见一只小虫快速爬进阴影。少数的体节,还泛着青黄色,略微多足。
春之末,夏之初,连蜈蚣都还没长成。
果然荒凉而尴尬。
终于来到了除了茂陵之外的最大的两座墓前。靠西的一座同之前的一样,没有围栏而且荒芜,但是多年之后依旧遒劲的轮廓彰显出当年的不凡风骨。
墓的坐北朝南面没有田地,几棵古柏种着,地上是平整的黄土。林间矗立着石碑,上刻“汉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公青墓”字样,阴文隶书。
“总算找到个有名字的。”男生打趣,“那个是贡品么?”
书生低头,石碑的底座上放着香蕉皮,周围的石砖被染上燃烧的印记。
谁知道呢,大将军卫青难道也会在无聊的晚上,坐在石碑旁啃香蕉么?书生绕道坟墓一边,开始向上爬。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可是坟墓之上完全不觉得炎热。空旷的原野,高处有劲道十足的风。在这个地方放眼望去,最近的地方是被围墙环绕的青松翠柏的另一座墓,应该就是传说中霍去病墓了,再向东的小墓是金日磾。正西方遥遥相对的,便是那看起来虽然霸气却十分孤零的茂陵了。想到这里,书生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东方啊,难道不是皇后陵寝的位置么,阿娇公主和子夫姐姐,如今又在何处呢。从骑奴到万千之尊,刘彻还是把这个安眠位置留给仲卿将军了么。
真是尴尬,就像这个季节一样。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身后传来笑声。另一群当地的小孩子从后面的坡道爬了上来,正在同男生玩着。
“你还不如人家小孩子呢。”男生在另一边挪揄道,“他们天天都爬上来,手脚比你利索多了。”
“不要和上了年纪的人讨论这种问题。”书生回击,“我这是心存敬畏。”
“心存敬畏就不会爬上来了。”男生一语拆穿,“喂,你相信这些东西吗?”
“相信什么?”
“就是神啊鬼啊宗教啊灵魂啊什么的。”
“我相信他们存在,但是不相信他们会保佑我。”书生说,“汉族人不是都不怎么信教么?”
“和民族有关系?”男生愣了愣,“我是蒙古族,可是也不怎么相信。”
“哈?”
“就是户口本上的蒙古族而已。”此时两人已经从大将军墓上下来,在博物馆门口买了门票。拧开一瓶汽水,男生随口说着。
“那总会有些什么传统吧。”书生想到了中亚国家的人们。“你会说蒙古语吗?”
“完全不会。”男生无所谓地摊手,“蒙古语就算上一辈的蒙古人也不怎么会,想听纯正的只能出国去草原外蒙古。年轻的一辈人早就没有那些宗教概念了。”
“不是还有清真寺什么的吗?”
“我的同学号称信真主,可是入党的时候比谁都勤快。”男生耸肩,“还有的人从来没有禁过猪肉,古尔邦节的时候照样拿着学生证去清真餐厅领免费的饭——如果成为少数民族能让你获得这样的好处,你也肯定四处寻找这样的亲戚改换民族的。”
书生又觉得尴尬了,男生这样的直言不讳让他觉得很多看起来朦胧美好的东西被拆穿,剩下有些赤裸的苍白真相。
就如同这茂陵,宣传册上再美好,终究不过是个土堆。
茂陵博物馆的布局中规中矩,也总算是有些游人。虽然挂着茂陵的名字,却将骠骑将军的墓圈了起来,按照一个导游的说法,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那些国宝级的石刻。
书生倒是非常喜欢那些石刻,尤其是伏虎,小猫般可爱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拉住尾巴摸一摸。
“哪有你这样的。”男生斜眼,“这可是老虎。”
“是吗?”书生指着博物馆院子的另一边:“这样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你指的是那个庙吗?”
书生点头。
博物馆的背面,也就是骠骑将军墓的北面,原本应当宁静并松柏环绕的地方,升出了恼人的烟火。一座庙被建在那里,门前有个大叔拿着扩音喇叭,大声喊着让大家排队参拜。
“你不去拜一下吗?”男生问道。
书生捏着鼻子摇了摇头。燃香的烟让人感到胸闷,庙里昏暗低矮,正对门的壁上是不算精美的霍去病像,下面是旧蒲团。
本来没有什么,千古名将的崇敬自由心生,但是让书生觉得诡异而且不能容忍的,是霍去病两边的造像以及扩音喇叭大叔。
“排队拜一拜,无病无灾——”大叔扯着嗓子喊道。
书生伸着脖子一看,将军左边是药王孙思邈,右边是观世音。
顿时一阵冷汗。
男生坚持要进去参拜一下。书生便等在门外。
真是太不可理喻了,居然祈求一个二十四岁暴病早逝的人保佑自己无病无灾,还同唐朝穿越过来的药王和西域舶来的观世音放在一起,难道就因为名字里有“去病”两个字么?
正这样想着,见男生已经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书生背过身去。
下午的阳光协同灰尘落进眼睛,焚香的炉子噼啪一声响,脖子上突然没来由地剧痛一下。
书生吃惊,随即整个人飞了出去,却没有重重地砸在地上。
轻微的踢踏声,睁眼时脖子上抵了硬硬的金属。
“好大的胆子,居然对本将不敬。”中气十足的声音,伴着视线中刨地的黑亮的马蹄。
书生刚想辩解,整个人却被被拎着领子提了起来,似乎是坐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不要胡闹,当心陛下责罚。”
“舅舅,这可是个——”
“走吧。”似乎像是对自己说的,身下突然移动起来,书生猛然回头,似乎看见一张带着不服气的少年的脸消失在围墙那边。
是在做梦吗?夹杂着风沙的空气在脸庞拂动,书生不敢向四周看,只能看到脚下飞快掠过的绿色,以及面前的人的挺直的脊背。
“那个……不会追过来吗?”有些担心。
“不会。”一声轻轻的嘶鸣,突然的停顿让书生撞到了前面人的身上。“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自然也不会追来。”
“诶?”
轻微晃动下,策马的人轻盈地跃下马背,冲书生伸出一只手。“去病的脾气比较古怪,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没有。”书生抖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自己爬下马。“既然那是骠骑将军,那么你就是大司马卫青了。”
策马人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书生绕着人和马细细打量着,他也没有显出丝毫不悦。三十岁余的样貌,足足比书生长出一个头的身高,略显疲惫的脸,虽然沾染风霜却并没有掩盖柔和的轮廓,眼中透出沉稳与安静。干净的发髻整齐地束着,露出上挑的剑眉。没有像书中画像中那样穿着夸张沉重的铠甲,素色的云纹直裾,虽不像的文人那般飘逸,却也显出修长与俊美。
书生足足打量了五分钟,才得出结论:“哦,你是死人。”
卫青挑眉:“我当然是死人。”
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好听,因此书生觉得自己不会因为这句话被一剑砍掉脑袋。本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会从博物馆摔到外面,但鉴于上次章怀太子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丢掉这份好奇心。
“为什么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书生特意加重了称呼,“我是指……呃。”
“你应该有答案不是么?”
被看穿了,书生吐吐舌头,但是又不太敢回答的样子。“我只是觉得……诶,那个……”
“没有错。”卫青点点头,“是那香火与烟。”
“香火与烟会糊住死人眼睛么?”书生刚开口,便觉得自己的问法有些问题。
“当然不会。”卫青似乎不介意书生的无礼,他指指书生胸前,“但是你的心会。”
心会蒙蔽眼睛?书生不知道死去的人还会不会有心。他见卫青松了白马的缰绳,靠着一块土壁停住,也就大着胆子跟了过去。卫青拍拍身边的空地,两人便一起坐了下来。
呛人的烟雾被挡在围墙中。书生向天空伸出手,五指缝隙中,划过一架飞机的尾线。
“如何?”身边的人突然开口,“这茂陵是不是很无趣?不是蓝灰即是青绿,完全看不出其他色彩,连蜈蚣都没有长成的季节,十分尴尬么?”
“诶诶!!”书生受到惊吓,在死人面前完全无法隐瞒想法,这可不妙。
卫青倒不觉得奇怪,语气听起来更像个工作在无聊景点的无奈售票员:“没什么可奇怪的,每日的游人少之又少,来了也无非是抱怨。土堆一类的,完全不够看。”
“是……是么。”书生缩起脚,看来自己已经是被归为抱怨的一类人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是多远?估计是在汉朝,被视为帝王风水宝地,达官贵人竞相涌来的年代吧。可那都是过去时了。
“可不仅是那时。”书生的想法被亡者再一次看穿,“每年春天,即使这里不再是当年热闹的时代,周围依旧会开出成片的桃花,秋天依旧会是金黄遍地,农人在收割,然后等待第二年的春季。”
这是必然,种植的麦子总有收获的时候。书生不以为意地撇嘴。
“可是这桃花总有谢的时节,麦子也有未熟的过去。”身边的中年人眯起眼,“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世上有这般不凡的人。”
或许是,书生掰着手指头算,努力用自己可怜的历史知识跟上他的话语。“那个……就是在甘泉宫吗?”
“说不定更早,在公主府上也许就见到了。不过那时候我还在喂马,也不敢正眼去看呢。”
骑奴……书生不知道那个时代的苦力是怎样的,“那一定很艰辛。”
“是吗?这么久的事……我都要忘记了。”
“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后来的显贵,所以不想去回忆吧?”
卫青笑了起来,“不想去回忆?如果只是回忆的话,那你说他会如何选择?”
书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越过博物馆,更东边的。“哦,那是金日磾。”
“他从王子沦为马夫,若不是日后恭顺并且运气上佳,岂不是要与我完全相反?那他是否会一边刷马一边回忆他作为匈奴王子的日子?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陪侍在陛下身旁?”
书生还真的没想过这问题,“若不是当时他同阏氏投降,只怕是被骠骑将军一剑斩首了吧。”
“若他那样做,怕是也只能回忆在匈奴当王子的日子了。”卫青笑得开怀,“如若那样,该不知道有多愤恨。”
“那么你怨恨吗?之前那些艰辛的日子?”
“说不恨是假。”中年人摇头,“但是更庆幸遇到陛下,否则我也不能坐在这里同你讲这些故去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武帝。书生无奈,看来这是古代人的通病,忠君爱国,现代民主想法什么的,还是不要强求了吧。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就那样随和地坐着,腰上的铜剑斜斜地半靠在地上,丝毫看不出是个经历了足够书写一本书的英雄。
西北特有的风在吹,扬起的沙尘迷住了书生的眼,天空愈发阴沉,只能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却看不到白色的影子。周围的植被随风而动,却怎样也不知晓是怎样的植物。
何时变得这样萧索?在那个依旧是长安,依旧是世界中心的年代,河那边的未央甘泉处,是怎样的光景?
“屋宇连天。”将军突然开口,“长安的繁华,可不是现在能够比拟的。不过我那时只是下人,也没有办法去看一看。”
“那么后来呢?等到显贵之后,总可以了吧?”
将军脸上露出同行的男生那般腼腆的表情:“可是等到那时,长安的繁华早就不算什么。曾经觉得,只要能在节日时上街看几眼,死了也值。可是当站在御阶之前时,眼里早就只有剩一人了。”
“你真是忠诚。”
“或许。”卫青耸肩,“但我想,我爱陛下。”
诶诶,书生挠头。他总算晓得为什么大将军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无可无不可了,古代人的想法没法过多揣摩,但是总会在青史的书页中见到些滴落的墨迹。
“那时也是这样的时节,桃花已经凋谢,杏子还青在枝头。上林苑第一次骑马随侍在陛下身后,马蹄踏在嫩黄的牧草上,真是最难忘的情形。”
“是么。”书生开始回忆史书,他记得史上卫青的评价并不是完全一致,几经浮沉才终于彪炳。
“何必要在意那些。”将军无谓地摆手:“什么说法终不过一家之言。何人不是几经浮沉?在上林苑那时,皆是少年,陛下尚未威震四海,我也不曾西去征战。”
可是有史云,将军是借卫皇后之名才得以身列司马。
“我绝非鸾肩之辈。”身旁的人突然站起身,书生不由得仰视。“姐姐能够得到陛下的宠幸,是她的荣耀。将陛下污为只听得近身谗言的人,卫青绝不容忍。”
原来还是担心武帝的名誉。书生忙摆手辩解:“既然你这样严以律己,为什么将骠骑将军教育得如此乖戾?这么性格恶劣的人,不是给陛下抹黑么?”
将军愣了一下,脸上第一次闪现出无奈。“陛下宠他,我有什么办法。”
英年早逝的传说,总是比老将李广那样更让人神往。无所不能的传奇掩盖了画像上的污点,让他在后人的香火中愈升愈高。
“教育得失败,我确实有过错。”将军的语气变得出奇的温柔,“但是在这么多荣耀下,任是姐姐也管束不了啊。”
也对,如此年轻的英才,任是谁都忍不住想要爱护一些。
“但凡需要什么陛下从来都是毫不吝惜地赏赐,姐姐同我劝说也没用……可是这样的孩子,有谁再忍心让他不开心呢?”
“为什么?”宠坏小孩子总是不好的。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将军反问。
啊啊,是那样啊。因为似曾相识的经历,所以不忍心再出现第二个自己了么。
“如果说我是阶下的犬,那么陛下就当他是肩上的鹰,只望他飞得更高远些,不要再被那些凡俗玷污了双眼。”
因为曾经那不堪的岁月,在桃花已败麦子未熟的季节,经历过如此的坎坷与艰辛。成长在无爱的童年,厮杀在险恶的少年,才会希望同是相同出身的他,只看见嫣红的春季与金黄的秋天。
刘彻,你也是这样想的吧。书生偷偷地望向西边,茂陵在风中安静不语。
可是即使不堪的岁月,即使坎坷艰辛,也依旧是最难忘却。既不是映照潭水的春日,也不是单衫杏子红的时节,上林苑中,只有两人的少年年代。
“那觉得惋惜么?骠骑将军这么年轻就去世了。”
“未必。”大将军摇头,“后来想想太子殿下的遭遇,也就明白,年轻而去未必是坏事。我愿他永远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永远做他快意的将军。”
风拂起地上的麦穗,麦芒青青,如同碧海的潮水。尚未饱满的穗子在浪中翻滚,撩起白马长长的尾,奔向满是黄沙的天际。
“我觉得,武帝一定很爱你。”书生在麦浪的翻滚声中大声喊道,“他留给你的灵位,是皇后的位置。”
如果选择,我将永远铭记,在那样青涩的季节,与你相遇。
“啊啊,居然不肯给我一个许愿的机会诶。”男生从庙里走出来。“许愿的带子居然收钱……诶,你怎么了?”
书生蹲在地上捂着脖子,摸索了片刻,终于从衣服里抖出一块香灰。
“可恶啊!这香灰还没燃完就被吹到脖子里了!好烫好烫!”
“谁让你不去拜一拜,说不定是霍去病显灵了。”
“绝对不是!”书生大吼着否认。一路跑上览胜亭,突然停在中间。
茂盛的松柏间,坟茔的坡上,伸出的枝叶,青色的杏子挂在上面。
尴尬的季节,总会成熟在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