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花》撷影

2、舞花02

　　总的来说，我的判断非常准确。

　　姑且不论她是不是吃花的害虫，而且我也并没见过什么黑熊精。但我很肯定的是，她是我的害虫。

　　每天，没错，就是每天，只要太阳光照射到这个山谷，这只女妖精就会把我从床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堆杂草里，我目前的生存状态非常原始——揪起来，像牧羊小孩赶羊似的，挥舞着一根细枝条，把我逼迫到阳坡半山腰，甩给我一把唐朝款式的锄头，压迫我挖地松土浇水施肥。

　　而这女妖怪则会守在一旁监工，白皙修长的双手捧着小小的脸颊，眼巴巴地望着我，可能计较着每分每秒我的努力程度…

　　我以为死后一了百了，结果却穿越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还被一只女妖怪奴役整整三个月。

　　我陡然生出一股叛逆情绪，决定给这只妖怪一点颜色瞧瞧。

　　这里的月光异常明亮美丽，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城市，从来不曾见过的皎洁，即便深夜，也能借着月光看清一切。

　　如果我那过世的奶奶在，她或许可以织月光毛线。

　　我就是在这样明朗的夜空下行凶的。

　　步骤很简单，先把水仙花粉搜集起来，然后洒在她最喜欢的粉色花瓣上，因为她会吃光所有粉色花瓣，所以我的计策可以说万无一失。

　　她能昏迷个三五天最好，我很期待拥有一个没有女妖怪骚扰的假期。

　　太阳光照到山谷的前一秒，我扛起锄头从她面前走过，用语言迷惑她：“看吧，我已爱上挖地生活，现在就去照顾你的食物们。”

　　可以说这只女妖怪不具备识别任何心机的能力。

　　她露出满意的甜美笑容，仿佛得意于她费心驯服几千年的猛禽终于被感化而感到心满意足。这时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泛出温柔的光晕。

　　真是奇怪事，我居然会用“甜美”、“温柔”这种词汇来形容这只即将被我算计的妖怪…

　　她翩跹奔向一株花树。

　　那是绽放着大量粉色花瓣的桃树，那种娇嫩可爱的颜色，一直是她的最爱。

　　我英明地把水仙花粉全撒在了上面。

　　“舞花！”

　　“怎么啦？”蝴蝶精欢快地回头看我，鬓边的发丝俏皮地打着卷。

　　有那么一刹那，她那纯真无邪的活泼笑容，无端让我僵硬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为什么叫舞花？”

　　像火山喷发，我毫无预兆地这样问道。

　　隐约记得有个日本歌手就叫这个名字，在这个奇怪的朝代，想必这个女妖怪一定没去东瀛留过学…

　　“我原本没有名字，山爷爷看到我在花瓣雨里跳舞，说我像花仙子一样漂亮，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舞花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又在原地轻快地转个圈，“可惜我没见过仙女，不知道仙女长什么样，你见过吗？”

　　女妖精我倒是见过，至于仙女嘛，我小时候在电视上也看过很多。

　　“没有，在遇到你之前，我并未见过任何超自然生物，”我如实回答，她看起来多少有点失望，我又问她，“所以你会跳舞？”

　　“不是啦，其实就是在花树下捡拾食花瓣的样子，只是山爷爷觉得像跳舞…”

　　我脑子里浮现出她扯着衣兜，像只小鸡仔蹦蹦跳跳地收集花瓣，还有她那胡吃海塞的不雅动作，不禁笑了出来。我敢打赌，这个长着两只触角的小妖精，跳起舞来一定惨不忍睹。

　　“原来如此。”我放下锄头，“山爷爷又是谁？”

　　过去三个月里，除了那个从未现身的黑熊精，这是她第一次提到第三个人，我猜也是像她一样的妖怪，或许是其他物种。

　　“山爷爷就是山之灵啊，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神灵，他会拯救所有奄奄一息的生命。”

　　但凡我对神灵有一丝信仰，就一定可以活过二十四岁。

　　算了，妖怪地界上的神灵故事，我的确不大感兴趣。

　　“你一直待在这个山谷里？”

　　“是啊，”舞花回答，“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从出生就在这里了。”

　　“你看起来可不像十岁。”

　　虽然她的智商的确很像人类十岁女孩，但她的长相和体型，至少是女性成年的样态。不过考虑到她是昆虫妖怪，昆虫都早熟，所以长什么样似乎也不奇怪。

　　我想到昆虫有不同的生命形态，她应该经历过幼虫、成虫、和幻化人形的阶段，于是又问，“在你幻化人形之前，你活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这问题让蝴蝶精有几分苦恼，她嘟着嘴巴，食指抠着鼻头，嘟哝道：“其实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记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那你原本是什么蝴蝶？”

　　女妖怪突然生起气来：“哼！你管我是什么蝴蝶，反正是好看的蝴蝶不就行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女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心，又莫名其妙地生气，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性别。

　　我曾帮助生物学系的教授捕蝴蝶，被动地认识了几十种蝴蝶。比如颜色绚烂的闪蝶，比如拥有透明羽翼的玻璃翼蝶，还有喜欢猎食小昆虫的残忍蝴蝶。

　　但就我掌握的知识来看，蝴蝶在幼虫阶段会大量进食，变成蝴蝶后，反而进食量骤减。

　　舞花却每天维持着惊人的食量，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是一只常规蝴蝶。

　　不过，奇怪的时代，奇怪的山谷，孕育出一只奇怪的蝴蝶妖怪，这种事看起来的确再正常不过。

　　我想到自己的初衷，提醒她道：“今天的露水特别清澈甘甜，就着初开的花瓣，一定非常美味。”

　　她又笑起来：“是呀，所以我决定把这株桃树的花瓣全部吃光！”

　　舞花澄澈婉转的声音在我耳畔回荡，我看着她说：“祝你用餐愉快！”

　　我躲在不远处偷偷观察。

　　总的来说，她用餐的确很愉快，而且果然将沾满水仙花粉的桃花吃光了。然后满足地在花树的枝丫上躺下，懒洋洋地进入妖怪的梦乡…

　　她是否真的进入梦乡，其实我并不确定，毕竟二十一世纪的学者，无人专攻妖怪是否做梦这个课题。

　　不过她的确看起来懒洋洋就是了，水仙花粉果然是她的克星，我得到一件偷懒法宝，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都有水仙绽放。

　　她平时的正常反应是饭后活蹦乱跳，四处巡察她的花树，提前决定哪棵树的花瓣会成为她下一顿美餐。

　　我在她旁边待了好一会儿，用能想到的所有方法，确认了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我丢开那把奇形怪状的锄头，伸了个活力满满的懒腰。

　　没被妖怪奴役的第一天，我将它定为游览日。

　　今天天气很好，比我的心情还要好。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环境里，即便最震慑人心的自然环境，以及我能幻想出来的最美景色，都无法与这里的风光抗衡。

　　这是我巡视完这个山谷后，得出的再肯定不过的结论。

　　我心里突然蹦出个奇怪念头，或许上辈子（如果有的话，但我认为大概率没有）我做过那么一丁点儿好事，所以如今才得到眷顾，死后穿越到这里，而不是坠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说被一只女妖怪奴役，是我遭受的最大报应，我想这的确比活在人间更快乐，因为在我所属的那个世界里，我从未快乐过。

　　我突然感到一阵疲倦。

　　仙境里有温泉，冒着温热缥缈的青烟。

　　跳进去的那一刻，我感到的轻松是医生开的无数药片都没让我体会过的。

　　水汽的微醺中，一幕幕熟悉的痛苦画面从眼前接连闪过，突如其来的窒息将我裹挟。

　　我屏住呼吸，缓缓下沉，下沉，下沉…

　　只要数到两百下，意识就会涣散，生命就会消失。我在另一个世界演练过无数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比三分钟更久远，久远得像蛰伏了整个漫长的冬天，我突然很想念林间的春雪，想看绽放在花瓣之上的晶莹露珠，那就再等等吧，我并不那么急于杀死自己的灵魂。

　　从水底迸出来的时候，鼻腔钻进一股淡淡的木樨花香。

　　天空的圆月有热气球那么大，星星像斑斓的猫眼石，山间的雾气氤氲缭绕。

　　再往下是斑驳的云层，和蔓延整个山谷的花花树树。

　　花树的脚下，温泉的尾巴，有一个纤细洁白的身影，娉娉婷婷，煞是好看。

　　身影慢慢靠近，她褪去外衫，露出莹白的脖颈和纤长的手臂…

　　我清醒了大半，慌乱大喊：“喂喂喂！这里有人！”

　　“我知道。”女声回答。

　　是舞花。

　　她越来越近，满不在乎地解着腰间的束带，蹦蹦跳跳向我走来…

　　这是要上演《聊斋志异》？女妖投怀送抱，然后吸走我全部精气？

　　我吓得连忙从汤池里爬出来，忙乱地搜寻我那四下乱甩的衣衫。

　　“你在做什么？”舞花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我佝偻着脊背，手里抓着长衫，正准备起身披上…洁白的脚、笔直的腿、柔软的腰肢…相继出现在我眼前…

　　大脑突然一阵眩晕，心脏怦怦狂跳…

　　我连忙闭上双眼，慌乱转过身去，立马将刚拾起的衣衫囫囵套在身上。

　　“你在害羞吗？”舞花转到我面前。

　　如果说我刚才看到的是朦胧油画，那么此时的景象，就是不着寸缕的高清写真…喉咙异常干涸，脊椎关节被锁死，血液在每一根管道里高速流淌，我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此时的舞花呢？

　　她居然和平时并无二致，光溜溜且淡定地站在我面前，用水汪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兵荒马乱的我。

　　“咦！”她发出惊叹，程度比第一次见到我这个外来者还夸张，“我们的身体长得不一样！”

　　说着她把手伸向我的胸膛，被我躲开后，她的食指往下指，“还有那里，也不一样！”

　　我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聊斋，分明就是儿童生理卫生课！

　　我哭笑不得地命令道：“赶紧把衣服穿上！”

　　“不穿，我要泡温泉。”

　　“你泡你泡，我走！”

　　慌乱中，我一只脚滑进温泉，溅起一片晶莹水花，舞花忙地抓住我，却在重力作用下，和我一同坠入温泉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