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海》歌别

42、不对劲

　　是周末，下午三四点，我骑着小车从补习班赶回家，雨已经停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

　　沿路经过车站，国庆快到了，人流比往常大许多。

　　我隔着绿化带远远地望了一眼。

　　就一眼，我惊诧地停下车。

　　马路牙子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脚边立着个硕大的行李箱，进出车站的人不断地快速从她身边穿过，她毫无反应。

　　这人低着头，摆弄着行李箱的伸缩杆。

　　沮丧、失落、无措。

　　是俞媛。

　　我赶紧调转车头，穿过绿化带的缺口，朝她骑过去。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我在她面前刹住车，“俞媛？”

　　她闻声抬起头，原本平淡的表情浮上几分惊讶。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眼眶有些发红，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

　　“你怎么了？”我心里一紧，把车支好，走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声音很轻：“没什么……就是想家。”

　　我见过她生气、委屈、大哭大笑，却从未见过她这样，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别骗我，到底怎么了？”我放软了声音，想去拉她的手。

　　“……”俞媛没什么力气地说，“就是心情不好。”

　　就在几句问候的功夫，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副驾和后座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一男一女匆匆下车，小跑着过来。是俞媛的父母。

　　“媛媛！”俞妈妈很急切，几步就冲到了女儿面前，一把将人揽住，“你这孩子，怎么不声不响就……”俞爸爸紧随其后，拎过行李箱。

　　他们知道我和俞媛的关系，在嘘寒问暖的间隙对我打招呼。

　　父母的到来打破了俞媛最后一道防线。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起初只是无声地流淌，接着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抽泣声再也压抑不住。俞妈妈连忙拿出纸巾帮她擦拭，不住地低声安慰。俞爸爸眉头紧锁，嘴里低声骂了一句，含糊地说：“是他不识好歹……”

　　哭声不免吸引了几个路人的目光。俞爸爸吸了一口气：“好了好了，先回家，先回家再说。”他提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揽住妻子的肩膀，看了我一眼，“时雨，多谢你陪媛媛。我们先带她回去。”

　　俞媛被父母半搂半扶着往车边走，我送了几步路。快上车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力抱了我一下，把脸埋在我肩头短短一瞬，然后松开：“明天……明天我去店里找你。”

　　“好。”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我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隔天，我的小店里。

　　俞媛捧着刚泡好的热茶，她声音平静：

　　“我分手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什么狗血苦情大戏，就是一次生日聚会。

　　我静静听着。

　　俞媛的语速不快，一点点把那些碎片捡起来拼凑给我看。

　　“我们给一个朋友庆生，在海底捞。一群人，吃吃喝喝，玩疯了。”她的眼神有些放空，“我那个男闺蜜你知道的，就是林子阳，我们一个专业，关系一直很好。他也在，还有几个别的同学。”

　　“玩到一半，他……我前男友，打视频过来。我就接了，边跟他们闹，边跟他说话。”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个笑话，是我们专业课老师的内部梗，特别好笑。所有人都笑疯了，我也笑得不行，倒在林子阳身上，气都喘不过来……就那几分钟，我没注意听视频里他在说什么。”

　　“等我缓过劲再看手机，他已经挂了。”俞媛吸了吸鼻子，“不是第一次了。上次聚会，他就一直追着问林子阳是谁，跟我什么关系，怎么总是跟我一起玩。我跟他说过很多次，子阳他……他喜欢男生，怎么可能喜欢我？他除我之外还和几个女生玩的很好，大家都是纯朋友。每次他都点头，说知道了，明白了。可下一次他还是会不高兴。”

　　“后来，我干脆不带他去见我的朋友了。结果他又觉得我瞒着他，心里有鬼。就这样反反复复……吵过很多次，吵到最后，话题总会歪掉，变成他在自嘲，说自己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不理解我们的社交方式。”

　　“我在包间外面给他打语音。”俞媛闭上眼睛，“一开始其实不算吵。他先前看到视频背景里林子阳的打扮——那天子阳穿得是有点……潮，染了粉色头发。他就借着那股火气，说了些很难听的话。”

　　“他说……林子阳不男不女，打扮得不正经，说不定就是个出来卖的。还说子阳跟我走得近，也是为了花我的钱。”

　　“我当场就炸了。我受不了他那样说我朋友。而且，他说话的语气，夹杂着他们那里的方言脏话……就特别难听，特别刺耳。我第一次听他用那种话骂人。以前他抱怨他爸妈思想落后，说话粗俗，只会用难听的话骂他。结果我才发现……他自己也逃不开。”

　　“我气疯了，直接在走廊里跟他吵。声音大到包间里的同学都出来劝。林子阳早就听到了，他脸色特别难看，但什么都没说，站在一边。可我看他那样，我更受不了。”

　　俞媛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想彻底撕破脸，也可能就是想让他难堪……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算账。我给他买的AJ，我帮他垫付的三个月房租，我托我爸给他介绍的那个兼职……我一样一样数出来。我说，林子阳从来没要过我一分钱，按照你的逻辑，到底是谁更像‘卖’的那个？”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前男友的声音传过来，冷冰冰的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反击：“那些东西又不是我主动问你要的，是你自己非要给。是你自己缺爱，需要用钱来证明有人在乎你。”

　　“就这一句话。”俞媛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就这一句，我所有的付出都是笑话。我对着手机喊分手，让他滚。”

　　“他比我还快，先把我拉黑了。”

　　他们本来就是异地恋，通讯软件一拉黑，是真的江湖不见了。

　　“我不是舍不得他。”俞媛声音不大，“我是……没办法接受，他对我朋友说的那些话，还有他说话时那个样子。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爸妈总说结婚要找门当户对的。”

　　她看向我，眼睛红红的：“我不是说非要找有钱的。我是说……要找一个，至少懂得尊重我的朋友，尊重我的生活方式，不会因为不理解就出口伤人的人。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我完全没办法想象，跟这样一个人走入婚姻会是什么样子。”

　　“那天挂了电话，我一点都没想挽回。”她扯了张纸巾，“就是因为这件事，闹得挺难看的，当时走廊里还有别的客人，我们班的同学也都在……回去之后，班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我，也说林子阳。辅导员找我们谈话，看我们状态都不对，就建议我们休息几天，调整一下。”

　　“我买了最近的票回来。”她说，“因为脑子乱的很，到站了才给我爸妈打电话，然后赶巧遇见你。”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时雨，”俞媛望着我，“你说得对。喜欢可以克服很多困难，但有些根子里的东西，喜欢克服不了。我以前总觉得，我多付出一点，多包容一点，总能慢慢磨合。现在我知道了，有些鸿沟不是靠喜欢就能填平的。”

　　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泛起一阵酸涩的共鸣。短短一个月不见，俞媛好像平白长大了几岁，不是以前那个扎丸子头的闹腾小女生。然而这种成长是靠着无数眼泪和争吵换来的，一时不知道值不值得。

　　这种因出身、环境、观念的巨大差异而带来的摩擦与疼痛，并不激烈，却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损掉最初的好感与耐心。这种感觉哪怕我曾经不熟悉，如今也渐渐体会到了。

　　“俞媛，”我数次张口，最后只说出：“你是个特别善良的人。”

　　俞媛朝我温和地笑了一下。

　　“你总是想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但有时候，太过善良、毫无保留地付出，反而会让自己受伤。”

　　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是……真的是这样。”

　　俞媛说：“我明白谈恋爱要尊重、要平等，可从前又总是忍不住，不想看我喜欢的人过得不好。但他后来要的越来越多——不是钱，是要我去认同他的想法，我就受不了了。”

　　“那就是他不对。”我说，“如果你已经尽力关心对方，又维护对方的自尊，他却并不感激，那只能说明他没有能力适应和维护这段关系。他没有提升自己，才会把情绪发泄在你身上。”

　　俞媛神色黯淡地听了，闭上眼睛：“……真的一点都没错，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我安慰了她几句当断则断及时止损、趁着大学好好享受之类的话。又学着她以前逗我的样子逗她，终于让她眼里有了点笑意。

　　又聊了一会儿，俞媛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看着那串珍珠手环问：“俞思宁送你的？”

　　“不是，”我摇摇头，“是她落在这里忘记带回去的。我跟她说了之后，她就让我先戴着，说当个念想。”

　　俞媛托着下巴轻声感慨：“俞思宁真好，又聪明又体贴。”

　　我原本没往深处想，被她这么一念，心里忽然一动：俞思宁这么做不就等于变相送给我了吗？她大概是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不想让我觉得有负担，可又确实想给我一件有意义的信物。

　　我为她周到的体贴和那份内敛的关心感叹，心里被一股暖意萦绕，没有说话。俞媛很羡慕，轻声说：“你知道吗时雨，我不是对谁都这么好的。我是认真考察过，发现他踏实努力还上进，才决定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他值得我真心对待。”

　　“结果还是找错了，”她苦笑了一下，“倒是思宁……她真的太厉害了，一眼就能看中你认定你，然后毫无保留地付出。”

　　被俞媛的话牵引着，我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向俞思宁。我们之间的差距，比起俞媛和她前男友只大不小，可我们从未因此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之前大大小小的意见不合不是没有过苗头，但她总会在下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里，迅速收敛情绪，换回一贯温和的语气，主动退让或道歉。反应快得几乎像一种条件反射。

　　她性格太好，太善解人意了。

　　俞媛又说起我们刚见面时，俞思宁在我店里待了很久，然后一眼选定我当地陪，简直是把钱往我怀里塞。更别提她之后送的礼物、对我无条件的帮助。要不是俞媛认识我多年，她简直要以为俞思宁是我哪个亲戚。

　　说到一半，俞媛摇摇头：“不对，亲戚也做不到那样。”

　　开始听这些，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和开心，可到这话说完，俞媛的语气变了，迟疑地看向我。

　　我也慢慢冷静下来——好像……好像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个念头轻轻掠过心头，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俞媛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凑近些，压低声音：“时雨，我觉得……要么，她真的是个万里挑一、好到不可思议的人，对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你一见如故，然后就掏心掏肺、不计回报地对你好。要么……”

　　“……什么？”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要么……”俞媛咬了咬下唇，“她，是专门冲着你来的。她以前和你有过什么交集？还是……她欠了你什么吗？”

　　我觉得这话荒唐极了，心底浮起一股寒意。

　　“欠……？”重复着这个字，我强行按下涌起的不适，“她能欠我什么？我们之前根本不认识，毫无交集。”

　　“真、真的吗？”俞媛被我笃定的语气镇住了，她停了停，神情认真，“时雨，你……再仔细想想？”

　　……

　　晚上，我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一点。

　　黑暗里，我睁着眼睛。

　　“她的出现、她的接近、她对你的所有好……都太没有理由了。不像普通的追求或喜欢，反而更像……更像是在补偿什么。”

　　俞媛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我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俞思宁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细节。

　　她的突然到访，恰到好处又略显刻意的体贴，她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她对我过去那种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共情……

　　凌晨万籁俱寂。我终于忍不住，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发酸。我点开和俞思宁的聊天界面，指尖悬在键盘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我只发出去一句：

　　你以前见过我吗？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太突兀，太奇怪。而且这么晚，她肯定已经睡了。

　　然而，对话框上方几乎立刻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俞思宁还没睡？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几秒钟后，她的消息弹了出来。

　　俞思宁：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