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海》歌别

32、我无言

　　“你倒是搞出个名堂来啊。”伯父仍在说，“哦，拿张毕业证就可以万事大吉？天大的笑话！我看你也没你讲的那么累，穿金戴银唱歌跳舞开心吧？跟群不三不四的人混了四年，一事无成也能被你说得这么好听！大学全学骗父母骗钱去了！你配当一个女儿？”

　　“……”乌蔷哼出两声轻笑，已经有了哭腔。

　　她吸了几口气控制住颤抖的嗓音，转头直视自己父母，说：

　　“非要我混出个名堂才是你们女儿，做不到就不配了是吗？”

　　她不看我，就用一双泛红的眼瞪着对面二人，胸腔强烈起伏：“我不想为你们活着，不想读书不想上班，不想那么忙那么累，不想成天和人比来比去，我就是想好好活几年。不然真的过不下去了……”

　　说到最后，她语无伦次，“我、我没有意义，我想死……”

　　分不清她是恳求还是宣泄，我眼睛也红了一圈。

　　伯母原本还在劝伯父，听到“死”反应奇大，她侧首：“你还跟我们谈起条件了是吗？”

　　乌蔷哽咽的声音被她弄得停了一瞬。

　　伯母指着乌蔷：“你听着，我和你爸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到成年，让你读完大学，我们的责任完成了。现在是到你向我们尽义务的时候，别动不动求死求活的，你有资格去死吗？”

　　手指从乌蔷的鼻间移开，她指向屋内四面的墙：“这个家，不是你的。我和你爸不允许，根本不会有你的位置，我只准你待到九月，九月一过，不管你有没有工作，都不要再死乞白赖住在这个房子！”

　　乌蔷不可置信地抬眼。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满怀不解和凄楚的声音：“妈……？”

　　“别叫我妈。”伯母走过来把乌蔷的碗筷一收，“啪嗒啪嗒”的声响像要把陶瓷碗弄碎，“我没有你这种不孝顺的女儿。”

　　收完乌蔷的吃食，她拨开僵坐的乌蔷：“你也不配吃饭了，满脸丧气影响小雨考试。”

　　她又对我换上笑脸：“小雨，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你姐姐精神不正常，你伯父又喝多了，伯母等会单独陪你一起吃。”

　　伯父慢腾腾地从餐厅大踏步走去阳台抽烟，伯母立在乌蔷旁边，推搡她：“走啊，回房间去，留在这给妹妹看笑话？”

　　我早停了筷子，吃下去的饭堵在胃里难受的想吐，坐在原位闷着脸。伯母这话一出，我不由得去看乌蔷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忽然想到多年前。

　　也是晚餐，爸爸抱我来她家吃饭，乌蔷数学没考满分被伯母罚跪在客厅，什么食物都不准碰。那时她刚满十岁，如今她二十三了，似曾相识的惶然在她青涩未褪的脸庞上重新出现。小时候她没有尊严，现在也是。

　　我搭在膝上的手停顿了一下，最终抬起，带着一股劲把姑妈伸向她的手抚开，而后，从餐巾盒中抽了几张纸，给乌蔷拭泪。

　　眼泪越擦越多，打湿纸巾。

　　她哭得更凶，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到后来几乎是在笑，笑声带着十足的嘲意，毛骨悚然。乌蔷一边笑一边躲开我擦泪的手，站起身，走到离我们几步远处，越笑越大声。

　　伯母不好说我，转去喝她：“你要当疯子啊！”

　　“哈哈哈——哈哈哈，”乌蔷把眼泪全部抹干净，她说：“我就疯了怎么样？你们有理你们会说，我没理，我对不起你们，那我说点别的行了吧！”

　　她笑得厉害，唤起我的名字：“时雨、时雨？”

　　我怔然看她。

　　乌蔷分享糖果一般，开心地跟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会骗人呀？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会从你这捞钱，嗯？”

　　笑声让她的肩膀直抖，乌蔷捂着嘴说：“都是跟我爸妈学的呀！”

　　伯母快步上前扬手扇她：“乱说什么！”

　　乌蔷不躲，迎面受了一个巴掌，脸颊浮起一层红，她丝毫不受影响：“你以为他们对你多好吗？二叔二姑妈那群贱人抢着分叔叔阿姨的钱，我爸妈没参与就是大善人？哈哈哈哈！因为我妈是吃公家饭的，她那一年在搞职称不敢做的太过！否则被人一封举报信搞的丢了饭碗才叫得不偿失。”

　　“我对你打感情牌、骗你的钱，这些手段都是跟他们学的。他们懂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

　　攥着纸巾的手捏紧了又松，一种难以言喻的涩味从舌根苦到心里，我瞪着乌蔷，嘴巴不受控制地吐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乌蔷笑的弯下了腰，快要站不住了，她一只手捂着肚子挣开扑上来的伯母，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把扭曲的脸挤上前质问我：

　　“你也不动动脑子，怎么叔叔阿姨刚死我爸妈对你不闻不问，他们走后两年又突然热切起来？哈哈哈——我来告诉你。

　　“六年前他们接到一通电话，一个有钱又好心的老板问我爸妈是不是前几年临山失事夫妻的亲属、他们女儿的现任监护人。他可怜你，想给你捐些钱。我爸妈高兴的不得了啊！反正你年纪小，当天还在上学，哪知道会有人悄悄给你送钱？那男的带着女儿来我家，满满一皮箱的钞票！哈哈哈哈，我爸妈没见过世面，眼睛都看直了！跟那个男的再三保证会用在你身上，结果呢，你这些年见到过一根毛吗？

　　“他们为什么对你好？因为那个男的临走前说，这是他女儿求自己来办的事，过几年还会带着她来，到时候看你的情况，没准还会再捐一些。我妈一听，哎呀！小雨你是一颗摇钱树呀！

　　“他们开始让我一有空档就去找你、照顾你、让你亲我们，做了两年样子，那个男的真带着女儿来了。你说搞不搞笑，我父母严阵以待，做了一桌好菜，他没吃更没进家门，他女儿拿了一个红包出来，说什么这是自己攒的压岁钱，男的说他们只是过来看看，见不到你就算了，以后也不会再来。父女俩一走，我爸妈拆开红包一数，就一万！累死累活两年多，得这么一小叠钱，气得他俩指着对方鼻子骂！哈哈哈——”

　　乌蔷用那双嘲讽又癫狂的眼睛看我，她指了指一桌菜：“时雨，你再猜猜看，我妈今晚给你烧这么多菜，重新和你搞好关系，以后你要是飞黄腾达，我又成了废人一个，他们会让你怎么报答呢？”

　　她的手臂被伯母掐的泛青泛紫，终于听到餐厅哭笑的伯父冲回来，面上煞白，酒气被冲淡了几分，但已经晚了，他扣着墙皮立在原地。

　　“说完啦，时雨。”乌蔷笑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伯母，“跟你的好伯父伯母继续吃那破饭吧——”她抓起手机，不管手臂上血淋淋的伤痕，就这么跨出家门，一路笑着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