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海》歌别

12、我懂你

　　“……”俞思宁说，“陈倩的事我不止跟一个人说过，只有你对我说这些。”

　　“会冒犯到你吗？”我问，俞思宁应该是不讨厌当老师的，我怕她难受。

　　“不会。”俞思宁说，“我很惊讶，因为这代表你实实在在听了我的话。”

　　我微微一笑。

　　俞思宁往我这靠了一些，“我继续说？”

　　“好。”

　　“说回袁薇…她成绩还行，主科三门拖后腿，按理说努努力能够到普高线，她家里条件一般，不好供她一直补课，我后来索性免费给她补，没收钱。”

　　“现在来看，我投入太多情感了，也有点以己度人，我家看重读书，我也认为读下去是好事。袁薇如果只去一般的职高，学习氛围会很差，将来出路窄。陈倩出事后，我有段时间陷进去了，几乎天天盯着我的所有学生，也包括她。袁薇的辅导书我要亲自挑好后买了送她，生日也买好礼物去陪她。

　　“袁薇家里人很惯她，她不服管，我第一次辅导袁薇，她还生气撕过书，后来乖了一点。今年四月她成绩突然跌了二十多分，我不知道她谈恋爱了，补课时想着翻翻她的辅导书找缺口。”

　　俞思宁喝了口水，缓了缓，接着说：

　　“袁薇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我也就很久没检查过她的笔记和书，那天我要求看，问了四五次她才答应，一翻才知道……哎，全部都是新的，我录好的解析视频，整理的卷子资料也没动过。我没生气，她先生气了，说不想要我再插手她的学习，反正马上中考补也来不及。

　　“没办法，我在她家，她不让我待，我不好多留，收拾东西走了。中考出成绩，她是我的学生里唯一一个没考上的，其他人都给我报喜，她没有，我发消息去问才发现她把我删了。

　　“后来，袁薇的同班同学，也是我带的学生，考完约我去吃饭，她悄悄跟我说，袁薇告诉自己妈妈，说……嗯，说我只给其他学生发资料，没给袁薇发过，很多题型不给袁薇讲，卷子也没带她分析。这是袁薇妈妈到她家做客说的话，我学生性子直，又和我关系好，当场点破袁薇在撒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累了，过两天袁薇妈妈给我打电话道歉，我随便说了几句就挂了，以为和袁薇再也没关系了。谁知道居然在这里遇上，她见到我心虚，才不敢多说什么。”

　　俞思宁朝我摊手，“所以你看，做了那么多和什么都不做，都得不到好的结果。归根结底，是我一厢情愿，太傻太没有理由。”

　　俞思宁说得轻飘飘的，好像这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都过去了。

　　如果真过去了，她就不会在今天说出来。

　　于是我说：“话是这么说，但在我看来，你还是在坚持自己选的路，你只是有点迷茫，但不会改。”

　　俞思宁问：“你怎么确定我不会改？”

　　“这个好说，”我翘起二郎腿，“譬如今天，你明明知道袁薇并不感激你的付出，你也明白没必要一直主动去托举她，可涉及原则问题，你还是会出手。即使会质疑当下的做法正不正确、有没有意义，但你还是会按直觉去做。你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只是缺乏一些肯定。”

　　“至于结果怎么样，谁都不能预料啊。说实话，我一开始还怀疑你对我另有企图呢，”我转一圈绕回了自己身上，“你……你对我来说太猝不及防了。我不比你生活在大城市，临山这种小地方，只要不主动去接触外界，一辈子基本上没什么大的变化，就那么混过去了。一见面你就要我带你去旅游，太奇怪了，太出乎我意料。我住在这里快二十年，其实许多景点都没去过，临行前我考虑过好多，假如我们相处不好怎么办，假如行程安排不当怎么办，假如假如假如……那么多不好的设想，我还是答应了，除了钱之外，新奇是一点，探索也是一点，人有时就是要靠着直觉，靠着感知去做事。”

　　我说前半段话时，俞思宁指尖在她的水杯杯沿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我说完，她抿唇低笑：“感知？这种东西不一定是可靠的。”

　　“当时，我也怕你开口拒绝，”她稍稍别过脸，“你的话有道理，人习惯了稳定就很难去改变。”

　　你后半句说的恐怕不是我是你自己啦，我心想。

　　我说：“你怀疑我会拒绝，那最初为什么要那么问？你不也是凭着感觉吗？

　　“…………”

　　俞思宁的表情像揉成一团的草稿纸，上面什么笔画符号都有，就是连不成句子，“……你这个人，哎，你、真是……”

　　她这是生气还是撒娇？我懵了。

　　“……我很想反驳，可又拿不出理由。”俞思宁妥协。

　　我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努力故作淡定。

　　“既然这样，你多说一点吧。”俞思宁说。

　　啊？

　　我：“说什么？”

　　“不是讲感觉很重要吗，你那天为什么要答应我，又为什么要说这些？你的感觉是什么？”

　　“我，这个…额，”我被这直白的问话弄结巴了，“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你很特殊？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种经典句式……

　　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那种反复用同一套恋爱话术的男高中生。

　　呸——在想什么？

　　硬生生被自己雷到。

　　“我？我怎么特殊？”俞思宁摸着自己的脸，似乎没想过我会把答案指向她。

　　……

　　我视线在俞思宁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因为你太好看，太温柔。

　　因为你是我目前唯一能在生活中接触到的同龄人。

　　过去的好友、同学纷纷开始了新的一段人生，这意味着我和他们中间多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不只是日常的话题的改变，精神面貌、阅历知识层面上的裂痕已经出现了，随着年龄增长只会越来越大。

　　理想不是我能考虑的东西了，我只剩生存这一个课题。

　　即使是俞媛，我们也不会永远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一个人待在临山太久，以至于一见了她，就不想放开她，不想错过这平静无波碌碌无为的生活中泛起的唯一一滴水花，即使我不知道这只是普通的浪花还是海啸的前兆。

　　……

　　我心里一惊，为自己心里一溜烟冒出来的话，为不知哪一刻起，开始狂跳的心。

　　但我还是压了下去，我嘴上说：“你责任心太强，太求稳重，太束缚自己。”

　　“……嗯，”俞思宁思考，“好像，是有点。”

　　不知不觉中，俞思宁离我越来越近，她身上淡雅的白茶香也随之飘了过来。

　　俞思宁双标准的狐狸眼，听说这样的眼睛是妩媚勾人的，偏偏俞思宁眼神太过干净，不带任何意图，又因为凑过来是要听我分析，眉间轻轻皱着，带着点探知的意味，惊艳之余更添三分灵动。

　　这样一双眼睛撞进我心里，我实在慌了，往右挪了挪。

　　我整理好语言，说：“第一面，你给我的感觉是完美，气质外貌礼仪各方面的完美。可越和你相处，越觉得你像包裹住了自己，你如果真是一个内敛严整的人，你不一定会喜欢当老师、喜欢教学生。都是从初中高中过来的，谁不知道一群学生聚在一起能有多吵？你肯定会手忙脚乱，肯定因为教不会小孩子抓狂过，还会被学生家长刁难鄙夷，但即使这样，你从没表述过你不想继续，证明你不排斥吵闹，不介意去体验各种生活。你敢一个人旅行，敢直截了当地请和你素不相识的人陪你旅行，都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