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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番外·不完美情人 ...

  •   在人生的前十六年中,薛珅几乎没产生过什么烦恼。如果一定要说,那高二这年的一块CMO银牌的确令他有些不爽。尽管能在这场竞赛中取得全国二等奖的佳绩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这还是从没考过第二名的他头一回陷入屈居人后的境地。
      薛珅并非故意跟自己较劲,势必要在高手云集的国家级比赛中也争个第一不可。在浙江省内击败两万五千多名对手,成为省代表队的二十六名成员之一,再去和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其余三百余名选手在CMO里一较高下,能拿到中游的位次本就相当不易。更何况他没有经过多年的专业训练,一年来断断续续地自学数竞也全凭一时兴起的热情。但姜凡和陈希分别从同年的CPhO和CChO里摘金归来,这使他胸中升起了些许微妙的不平衡感。
      他与他们是不同的。姜凡从初中起就打定主意成为物竞生,陈希也在上高中后不久就决定放弃信竞,跟着教练专攻化竞。他却以排解无聊为目的,不止慢人一步,还缺乏满腔的热爱、坚定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最终成果稍逊一筹自然是理所应当。只是薛珅也不明白,既然已有如此充分的理由能令他坦然接受这一次的相形见绌,那他的自尊心还在蠢蠢欲动地不甘些什么?
      “你来之后,生活好像没那么无聊了。”他朝后座的张涛莞尔一笑,把打火机揣进口袋里,起身去天台吸烟。
      张涛的出现像一粒石子投入一潭沉寂已久的死水,原本平静的水潭荡起微澜的涟漪,就连姜凡这片漂浮着的枯叶都被推着晃动了几下。陈希的心思也相当好猜,金鱼欢快地朝着水底那颗再平凡不过的小石头游去,红色的尾鳍在水中烈火般燃烧,旗帜般翻飞。而薛珅再一次与他们不同,他不是最先被遇见的那个,也不是最积极热情的那个。他只是一颗高高悬挂在枝头的蒲桃,从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见自己模糊破碎的倒影,并远远地目睹着一切发生。
      薛珅永远端正笔直地坐在前方,背对三人反倒让他将一切看得更分明。姜凡流露出一反常态的柔软和在意,交付真心是场危险的博弈,但他很幸运,因为张涛给予了他最为独一无二的回应。与姜凡相比,陈希就显得没那么走运,张涛的胸腔已经被占据得彻底,无法再为他空出那样一个特殊的位置。
      在那堂教室中盈满蓝色荧光的化学课后,薛珅忍不住对他挑明道:“我看你倒的不像铁□□溶液,像婚礼上的香槟。”
      陈希显然有点尴尬无措,顾左右而言他:“你最近说话怎么像姜凡似的?这么刻薄。”
      薛珅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两人又头都不抬地凑在一起,想必是完全没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像?就算真的变成另一个姜凡都没用,张涛只认身边坐着的那个好同桌……我劝你死心。”
      “……我劝你也是。”在撂下这句话之后,陈希回到座位上,意味深长道,“下节自习课又要放影片了……其实我觉得像以前那样啃没字幕的生肉也挺好。”
      “对你难道有什么影响吗?”薛珅没分给他一个眼神,故作镇定地把头埋进数竞习题册里,“反正你一直都是只听不看。”
      “说的也是。”陈希从课桌上拿起Kindle,心不在焉地读起早先没看完的小说来。
      这份惺惺相惜之感对他们自小建立起来的友谊没产生什么影响,既没有拉近他们的关系,也没有让他们相互疏远。他们对彼此隐秘且无望的少年情愫心照不宣,也试图提醒着自己和对方不要耽溺其中,难以自拔。
      正如薛珅会嘲讽陈希在化学课上“倒香槟”,陈希也会在瞥见他手指上斑驳未干的墨迹时摇头点评道:“我觉得江老师也应该给你再颁个奖,‘执迷不悟’奖。”
      薛珅懒得再说些什么去戳破他的五十步笑百步,陈希就当他是无话可说,拿着自己的一沓奖状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只留下一个看似洒脱的背影。

      “北航的理科试验班吗?”薛珅对这个结果早有几分预料,可当听到张涛亲口宣布了自己未来四年的去向,他还是难免感到遗憾和酸涩。
      虽然薛珅早已通过竞赛保送至北大,但他对高考志愿填报并非一无所知。张涛的分数完全足以去浙大或南大读物理专业,也可以在人大读其他专业。可他偏偏既要学物理,又要去北京,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北航。薛珅遗憾于他浪费了用夜以继日的勤奋刻苦换来的二十分,也酸涩于他居然真的甘愿为了姜凡做到如此地步。
      “那很好啊。”薛珅在片刻间就平复了情绪,举杯对他笑道,“之后我们都在北京,还能经常一起聚聚。”
      张涛和他碰了碰杯,也冲他友善地笑:“那就祝我们在北京一切顺利。”在高考录取结果公布后的几天里,张涛已经遭受了太多不解的质问。除了张母和张父之外,薛珅是第一个在得知他的选择之后没问“为什么”,就立刻朝他展现出尊重和善意的人。
      薛珅的人缘一向不错,升学宴上来了不少同学,但跟他关系最近的几人里却只有张涛到场了。陈希早在毕业典礼后没多久就飞往北欧去探索冰川和火山,姜凡则在两天前跟着家人去外省探亲戚,少说也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回来。薛珅对此没多放在心上,既然大家都去北京读书,那未来一定还有的是机会相聚。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几人本科期间再也没有凑齐过。姜凡一进入大学就忙得脚不沾地,大一开学两个月以来,他只出席过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张涛却比他这个本就无心社交的大忙人更加过分,干脆一回都没来过。
      “你们三个在清华玩,怎么不叫我?”趁着从包间里出去结账的工夫,薛珅质问身旁的陈希,“北大的学生不配进你们清华的门?”
      陈希的神情稍显复杂,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丝得意:“我刚刚只说了张涛来清华找我玩,也没说是三个人啊……”
      薛珅怔了怔,思维惯性让他根本就没想到张涛去清华还可能怀有与姜凡见面之外的其他目的:“姜凡临时有事来不了,只剩你俩了?”
      “张涛就不能是专程来找我的吗?”陈希倍感无奈,却也知道自己的确不一定有这么大的面子,只能坦诚相告,“……他让我不要叫姜凡。”
      读高中时,薛珅证明自己的实力远不止一块CMO银牌的方式是在下一年度的数竞和信竞中“一雪前耻”。他在高二暑假的NOI中被选入信息学国家集训队,签约了北大的信息科学技术学院。又于高三冬天的CMO里取得了极高的位次,在入选数学国家集训队的同时改签了元培学院。
      成为双科国集选手之后,薛珅听过太多外界对他卓越成绩和惊人天赋的称赞和感叹。却没几个人记得他因为在英语课上做数竞题被请过家长,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这一年来不曾拥有过一天完整的假期。彼时在题海中挣扎的薛珅纵然也感到辛苦,但他深知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不会是无用功,因为他还能参加新一届的NOI和CMO,毋庸置疑地拥有向顶峰攀登的机会。
      但有些事绝不像参加一年一度的学科竞赛,可以“打道回府,明年再来”,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薛珅恰好善于发现并把握一切机会,这颗终于熟透的蒲桃义无反顾地从枝头掉落,坠入早已寂静多时的潭中,再次搅动起一场水光潋滟。
      “来北京之后还适应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找我。”他点开张涛的头像,思忖、打字、发送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得不带丝毫犹豫。

      元培学院的学生集中居住在一栋宿舍楼内,里面各类设施一应俱全,薛珅经常光顾地下室的琴房。他早先打算下午直接带张涛来这里消磨时间,但那窝尽职尽责的奶牛猫蹭了他一身猫毛,他不得不领着张涛先回寝室稍坐片刻,趁机用粘尘器把自己的新大衣里里外外地滚了一遍。
      这是张涛第一次来北大,薛珅的室友们都表现得相当友好,甚至展露出了过分热情的一面。但张涛有点社交恐惧症,薛珅也怕他们吐露些什么不该说的,在三人揶揄的目光里和“你今晚别回来了”的低声调侃中带着他逃离了现场。
      “我……我坐哪?”张涛从没进过琴房,在不太宽敞的空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薛珅帮他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则在立式钢琴前落座:“坐我身后。”
      他们读高中时当了两年的前后座,张涛早已对坐在他身后这件事习以为常。薛珅原本也该如此,他面前的钢琴却宛若一面黑色的镜子,在深不见底的虚无中倒映出他的渴望——他能从漆面的反光里看见张涛的面容,清晰到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薛珅从四岁就开始学习钢琴,过往的十四年中,他已有过无数次登台面对上千名观众演奏的经历,却从没有哪一次的心跳声喧嚣吵闹过此刻。他试图用指尖流淌出的琴声去掩盖自己的慌乱,却频频在这几支已经反复练习了许久的曲目中出错。薛珅知道张涛大概率听不出他的失误,可每到这种时候,他还是会按捺不住地去观察张涛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
      尽管他对张涛的“不解风情”早有预期,却仍然精心选取了几支他认为浪漫的古典钢琴曲。从《第一叙事曲》转至《Mélancolie》,直到最后弹起德彪西的《月光》时,他才终于在张涛的脸上捕捉到一抹笑意。
      薛珅紧张的情绪还没彻底平复。他没有回头,对着钢琴上张涛的倒影问:“你喜欢最后那首吗?”
      “喜欢……说来惭愧,你刚才弹的曲目里面,我其实只听过这首《月光》。”张涛对自己的词穷颇为不好意思,“你弹得很好听,但我又不知道要怎么去赞美……”
      薛珅只不过是想弹琴给他一个人听,单独与他分享自己多年来的爱好,本就没指望他这个不通乐理的门外汉给出什么评价。见他为此苦恼起来,薛珅也思索着是不是该出言安慰他几句。他却突然再次开口了:“高中的时候,你每年都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弹钢琴。高一那年我还在普通班,但是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主持人报完幕之后,我和田一零食都不吃了,八卦也不聊了,就抬头等着看年级第一到底长什么样子。”
      薛珅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逗笑:“……还符合你们的心理预期吗?”
      张涛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俩当时气得差点要骂人了,骂上天不公平,怎么会有人这么完美?既能考年级第一,又会弹钢琴,而且长得还那么帅啊……”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薛珅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望向他的双眼。
      “早就不生气了。”张涛被他盯得耳朵发热,“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之后就不生气了……因为我知道你是真的很好很好,所以无论上天给予你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不公平……你本来就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薛珅长大的过程中从来都不缺夸奖,于他而言,接受并回应这些称赞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这一次,他原本也该一如既往地客气几句,却在张涛真诚的目光和质朴的赞美中无所适从,乃至无言以对。
      “你弹得那么好,可惜我什么都不懂。”张涛没再为此过分纠结,而是给出了一个更令他触动的答案,“但是,我刚刚在想……就算今年远在北京过新年,我也还是能看见你,听到你弹钢琴,和过去的三年里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真是太好了。”
      薛珅堪堪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砰然作响,它所跳动的每一下都如此踏实有力,使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满足。张涛微红的脸让他愉悦又慌张,他知道此刻的张涛一定为他而心神荡漾了几秒,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过早地表现出了与他相似的柔软和温情。
      如同关上潘多拉的魔盒一般,薛珅合上了钢琴的键盘盖。他强迫自己从这令人失神的温暖中抽离出来:“其实……我们的地下室还有电影院。你想看电影吗?”

      读高中时,他们一起观影的机会并不少,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教室里,薛珅永远坐在张涛的前方。难得去几次电影院,他的目光便忍不住投在身旁张涛的侧脸上,黑暗总能充当保护色,避免他在无意间暴露自己不可告人的少年心事。可暗恋一旦成为习惯,就再难光明正大地坦白,畏手畏脚反而成了常态,即便是“配得上一切”的薛珅也不例外。
      未名湖畔的夜色里,他同样可以像在荧幕前那样,用视线去描绘张涛被博雅塔映亮的面庞——虽然有一大半都被围巾裹上了。
      今冬的北京已经迎来了两场雪,未名湖的冰层厚达十几公分,学生们常从湖上穿行。薛珅才来北大不到一个学期,却也有学有样,因为这样便能省去几分钟的路程,在早上多睡一会儿。可每当他从冰面走过,都不免会想起高中时从陈希那里听闻的小说——《未名湖畔的爱与罚》。当时姜凡去清华参加集训,不在学校,他们剩下的三人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接连讨论了几天故事中的角色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
      他倾向于存在,但现实中故事的结局却不见得有小说里描绘得那么美好,因为于雷视角下的陈可过分完美,他们绝不像是真正在一起过,否则故事里的陈可总该有缺陷,于雷也不会那样近乎痴迷地去爱他。身为一名完美主义者,薛珅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由于生来完美而钟情完美,还是因为渴望完美才追求完美。但他认为这没有那么重要,无论是出于前者还是后者,抑或是二者兼有之,命运所给予他的眷顾都让他在前十八年的人生中过得顺遂,生活中从不缺少爱的存在。
      他熄灭了指间的香烟,将张涛温热的手掌揣进大衣的口袋,在寒冷的冬夜中向他传递自己冰凉的体温。尽管他们没去看对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彼此的躁动。
      “帮我暖一下……”作为一名说谎高手,薛珅编出了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的谎言。
      张涛掌心的温度逐渐攀上他的皮肤,当他意识到这就是对方的回应,被薄茧覆盖的指尖颤抖得比坐在钢琴前时还要厉害。在短暂却复杂的情绪波动中,他们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十指相扣,薛珅长舒了一口气,笃定自己果然值得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小涛,北京的冬天太冷了……”他的感慨既是发自肺腑,也是在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找补。如愿以偿之余,他却紧张得不敢去观察张涛的神情。
      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在人们的倒数声中来临,他们互相道的那句“新年快乐”很快就消散在寒风里。直到人群也渐渐散去,薛珅仍然没有放开张涛的手。他强压着兴奋,故作镇定地在寝室群里发送了一条消息:“我今晚真的不回去了。”
      张涛所在的沙河校区距离北大足有三十公里,凌晨时分已经没有可供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跨年夜打车又要排队至少一个小时。于是薛珅借故将他留了下来,在附近的酒店休息一夜,等到白天再回学校。
      在大学周边,跨年夜当晚的酒店很难剩下空房。这个房间是薛珅在几周之前就预订下来的,尽管那时的他还并不确定它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场。而在这一夜,他非常庆幸自己早些时候的未雨绸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稍微保守了些,只订了一个标间。
      人的贪念并不会在最初诞生的一瞬间就蔓延成为足以燎原的大火。在订下这间双床房的时间点,隔着电话给张涛讲高数作业的薛珅只期待着能与他面对面地聊上一整晚。但在今夜,见过他为自己红了脸,并与他十指交握过的薛珅已经不满足于此。他想要更多,比如一个拥抱,再比如相拥而眠。
      两张相隔一米远的单人床让这一目标实现得有些困难,薛珅不得不哄着看起来略显疲惫的张涛去洗了个澡,借着帮他吹头发的机会让他坐到了自己的床边。张涛或许是太累了,所表现出的态度也不再像早先那样热情。两人倚在薛珅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默契地没有提起不久前还与对方交缠的手。直到困倦缓缓侵袭他们的意识,张涛几乎不再回应他的话,刚被吹干的发丝随着低垂的脑袋散落下来。
      薛珅扶他平躺在枕头上,犹豫着是否就该到此为止,自觉地换到另一张床上去睡。但无处安放的野心又一次叫嚣起来,不甘于就这样作罢。于是他还是选择附在张涛的耳边,即使知晓对方恐怕不会予以自己回应:“小涛,可以抱我一下吗?”
      命运再一次眷顾了薛珅,他的身体陷入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极其温暖的怀抱里,在一瞬间就沉溺于其中的他不忘抓紧稍纵即逝的温热,加深了这个冬夜里平白无故,无理取闹一般,没有任何缘由的拥抱。
      他清楚地明白,这个不够清醒的拥抱或许无法代表除了信任以外的任何东西。可即便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什么,它的感觉却依旧美妙。薛珅对此早有预料,拥抱的滋味一定会很好,可他却没想过会这么好——好到他担心这一夜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张涛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伸出双臂环住张涛的脊背,用胸膛去承载他沉稳的心跳和起伏的呼吸。

      在当时当刻,“信任”并不是薛珅心目中的最佳答案,然而它在太多时候都更具可贵之处。这种信任在他们为彼此保守秘密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又在薛珅长达半年多的浇灌中生根发芽,抽出新绿的枝叶。
      尽管他们的关系在跨年夜之后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张涛逐渐愿意与他分享生活中的一切,在遇到困难时也从不吝于向他寻求帮助。薛珅认为这是一种积极的讯号,所以他并不介意张涛麻烦自己,甚至希望张涛能多麻烦自己,无论是找不到BUG的代码还是解不出答案的高数题。
      薛珅很乐于在欠下人情和偿还人情的有来有回之间多为张涛记上几笔糊涂账。两人最初单独在外约见时,张涛想要以请客的方式来回报他在学习上对自己的帮助,结账却总是被他抢了先。张涛善良又讲义气,从不会心安理得地占人便宜,之后一定会再约他出来,想办法把这份人情还上。当然,薛珅也不会做得太过,多数时候都会让张涛如愿以偿。他精准把控着微妙的平衡,既让张涛对自己有所亏欠,又不让这亏欠多到他不好意思再对自己有所请求。
      薛珅从未如此主动用心地去维护过一段人际关系,被别人巴结讨好才是他人生中的常态。作为一名学习能力极强的天才,即便缺乏相关经验,他仍然能凭借观察模仿而来的方式和手段,一跃成为高中同学里与张涛联系最为密切的那个。
      这种感觉很像新手打游戏时不看攻略。当然,在和张涛建立亲密关系这件事上,薛珅也的确没有前人留下的攻略可读。他只能遵循着理性的判断和直觉的指引,在迷雾中摸索着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
      能把事事做到完美的天才也不见得永远都不会出任何差错,薛珅并不缺乏自知之明,他能够敏锐地意识到这段关系没有完全按照着他的预期所发展。如果张涛真的是游戏中的一名可攻略角色,那他几乎已经把友情值刷满了,浪漫值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停滞在半年前的跨年夜。
      他们之间,说是朋友未免自欺欺人,说是暧昧却又显得言过其实。即便如此,薛珅仍然忍不住去怀念十指相扣的触感,回味相拥而眠的体温。他并非没有试图复刻过同等浪漫的场面,但张涛再也不曾像那一夜般主动过。他对肢体上稍显亲密的举止没表现出抗拒,也不会进一步地做出回应。
      对于薛珅而言,“困惑”是一种相对陌生的情绪,他很少,也很久都没有身陷其中过。可如今的他无法确定他们不能继续靠近彼此的原因,无论张涛的若即若离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那都让他倍感不安,也令他心痒难耐。
      见张涛来了,薛珅暂且搁下手头的工作,从摊位后方绕出来:“我帮你搬回去。”
      “一台风扇而已,我自己就可以。你们愿意借出来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而且……你昨天推荐过来的学生也很优秀。”张涛一边诚恳地对他表示感谢,一边抬手挠了挠脸上的一记蚊子包,“你挑一家馆子,等忙完之后,我请你和陈希一起去吃饭。”
      他们加入招生组的第一年就遭遇了极其特殊的情况——这年的高考延期了一个月,招生工作也跟着一并推迟。本就延迟开学的高校又已经放暑假了,作为还不算太忙碌的大一学生,三人都会在结束工作之后留在杭州享受假期,有的是时间相聚。
      薛珅并不想与陈希一同分享自己应得的“奖励”:“又要请我吃饭吗……想换个别的。”
      “当然好啊,你要换成什么?”张涛对他的反应略感意外,因为他几乎从未主动对自己提出过什么要求。
      “我想想……”杭州七月末的天气热得人心慌,会场里的人声鼎沸也吵得他头昏脑胀。张涛脸颊上微微肿起的那抹粉红色突兀又显眼,发烫发痒的触感似乎顺着交汇的目光传染给了他。
      薛珅不自觉地抬起手,指腹轻点了几下自己脸上相同的位置,就好像在印证那里是不是也有一枚讨人厌的蚊子包。顶着一张被高温染红的漂亮面孔,他一言不发,眼睛却替他完成了最直白的表达。
      “你……”张涛无法忽视他摩挲着皮肤的指尖和流连过自己嘴唇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这里被咬了好大一个包。”薛珅对他慌张局促的缘由一清二楚,却还是佯装不解地使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选好餐厅之后发消息告诉我……谢谢你们的风扇。”张涛一秒也不敢再多留,连忙抱起桌上的台扇,一溜烟地转身消失进人群里。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张涛说话果然好使。陈希心甘情愿地被他管着,也知道自己喝多之后恐怕要丢人现眼,于是决绝地把酒瓶往旁边一推,就差立刻抬手发誓自己从此滴酒不沾了。
      薛珅不想对陈希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做出任何评价,他坐在两人的对面,可以细致地观察他们的动作和神情,不会错过任何一丝反常的细节。尽管理智告诉他周遭弥漫的绝不是两情相悦的氛围,他还是难免带着情绪去解读他们的一举一动,看什么都不顺眼到了极点——张涛躲着自己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就连风扇都是让其他同学来还的。今晚不得不见面了,他又坐在陈希的身侧,拿他做挡箭牌。
      “是吗……怎么个闹法?”眼见着对面的两人支支吾吾起来,薛珅的不爽程度顿时上升了一个量级。他主动和张涛碰了碰杯,注视着他闪躲的双眼:“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陈希从张涛的手中夺下酒杯,潇洒地替他将这一杯全干了,朝薛珅张扬地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真想知道的话,讲给你听就是了。”
      “算了,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你的糗事。”薛珅仍然维持着温和的微笑,也利落地把自己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不需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更没必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失了风度。
      薛珅选择了一间开在繁华商圈的餐馆,位置处于他们下榻的三家酒店之间,以此来平衡每个人出行所消耗的时间。清华招生组住的酒店附近没有地铁站,陈希便独自打车回去。他和张涛都可以乘地铁,但他们的酒店却位于两条不同的线路上。两人从同一个地铁口进站,本该在过了检票口之后就分别。可直到站在薛珅的房间里,张涛还没意识到自己被他设计了。
      “麻烦你了……还要你送我上来。”薛珅的声音略显有气无力,“本来想让同住的同学去楼下地铁站接我的,但他今晚回家了。”
      “安全第一,你都醉得头晕眼花了,送你回来是应该的,不然磕着碰着受了伤怎么办?不过……你的酒量比我想象中要小。”张涛完全没有醉意,神经因酒精的刺激而稍微兴奋起来,他甚至还为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胜过薛珅的长处而感到自豪,“你今晚喝得还没我多。”
      薛珅点头的动作比以往要迟缓几分,迷迷糊糊的样子看起来相当人畜无害。他想要和张涛独处一会儿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但他决定继续假装下去,不能浪费自己的先天优势。薛珅从没想过一喝酒就脸红也能成为一项优势——至少让张涛对自己喝醉这件事深信不疑。
      “你刚才怎么又去把账结了,上回都跟你说过了,这次我来请……”张涛把手伸向口袋,打算掏出手机,“我转账给你,你记得收,不许退给我。”
      薛珅抓住他的手腕,以此打断他的动作:“上回我也说过了,想谢我的话……换个方式。”
      薛珅掌心炽热的温度蔓延上张涛的皮肤,他仿佛重新置身于几天前那个闷热到令人心绪不宁的下午。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没有起伏,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但你当时没说想要换成什么。”
      “可你是知道的,你知道。”薛珅的面庞被酒气熏得绯红,眼角眉梢艳丽得更甚于那个午后。
      “……我承认我当时的确有些胡思乱想了,我以为你想……你想让我去……亲你一下。”张涛已经紧张到舌头打结,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和一个万能的理由将此事一笔带过,“别再拿这件事开我的玩笑啦。”
      薛珅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紧握着张涛疯狂跳动的脉搏,直视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如果我说那不是胡思乱想呢?”
      薛珅把他拉得更近,又低头将脸颊送至他唇边,垂落的发丝蹭得他鼻尖和心头微微发痒。他能清晰地看见薛珅左眼下方那颗精巧的痣,它是一枚露骨的标记,无声地叫嚣着“请吻这里”。
      他不敢再注视这张昳丽到让太阳都黯然失色的脸,只能闭上双眼,朝着那枚漂亮的标记,缓慢拉近两人之间本就濒临极限的距离。
      薛珅能感受到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也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轻轻颤动的睫毛。就在唇瓣与肌肤触碰前的一瞬间,难以再自持的薛珅做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他捧起张涛的脸,用自己的嘴唇回应了这个本该浅尝辄止的亲吻。
      他们身上干燥而温暖的夏夜气息尚未散去,伴随着生涩的试探,与滚烫的鼻息交织缠绵在一起,构成了此后许多年里他们对十九岁夏天共同的记忆。而在没有蕴藏丝毫醉意的意乱情迷之中,薛珅的野心和欲念再度膨胀起来,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填补着半年以来的空虚不安和患得患失。
      可是这不够,还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他想要得到……张涛的一切。
      在关上昏暗的床头灯,驱散房间中唯一的光亮之前,身下衣衫散乱的张涛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薛珅……为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薛珅俯下身,欣赏他迷离双眸中竭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清醒,结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他的脸,“是你告诉我……我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自从入夏以来,薛珅醒得越来越早。他正处于大三下学期的期末,学业科研的压力和招生组内部突如其来的变故难免令人焦头烂额。人在夏天的睡眠时间本就要比其他季节短些,诸多烦心的琐事更是让他的睡眠质量也呈直线下跌。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被闹钟的声音吵醒过,因为他根本就睡不到设置的时间,总在手机响起之前就已经起床洗漱完毕。乍一听见久违的铃声,薛珅先是恍惚了一阵,才勉强从未尽的睡意中抽离出意识,闭着眼睛摸过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嗯……几点了?”被他揽在怀中的另一个人听起来还不如他清醒。
      薛珅把手臂收紧了些,在张涛耳边低声道:“才七点……再睡会儿。”在他们维持这段关系的两年中,张涛事后留宿在他身边的次数寥寥无几。薛珅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存,甚至难得地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糟了……我怎么一夜都没回去……”张涛倏地从床上坐起身,朝着四周摸索,“我手机在哪?”
      薛珅从枕头下方抽出黑屏的手机递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了个谎:“它好像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懊悔地拍了拍额头,开始从沙发上交叠着的一摊衣物里翻找出属于自己的几件。薛珅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毫不留情的模样:“……急什么,下午才出高考成绩,这么早就上岗?”
      张涛把T恤衫往头上一套:“我得赶紧回去。昨天出来之前没告诉李想,他一晚上联系不到我,肯定要着急了。”
      薛珅并不在乎他究竟只是找了个走人的借口,还是真的怕他那好室友又开始操些不该操的心。反正结果都一样——他总是会干脆利落地离开自己的身边,不留下一丝缱绻的温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感情上的事更是强求不来,只可惜薛珅太晚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一颗香气四溢,品相极佳的蒲桃从枝头纵身一跃,想要陪着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头沉进水中。可它终究是一颗空心的蒲桃,只能身不由己地漂浮在水面。好在它曾经恩承过无尽的阳光和雨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因此而生出了一颗饱满的种子。小蒲桃天真地认为,暂且漂在水上也没关系,这颗沉甸甸的果核一定可以沉入水底,哪怕代价是自己清香甜美的果肉要先腐烂在水里。
      只是它从没想过,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又如此痛苦。
      “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张涛坐在床边,背对着薛珅说道,“我觉得我的责任更大一些,毕竟你昨晚喝醉了……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可是错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我们不应该做这样的事。虽然我知道这很不现实,但在想出弥补错误的方式之前,我们可不可以暂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纵然身体也感到些许疲惫,薛珅还是兴奋得几乎半宿没睡。他趁此机会酝酿了满腔真挚的告白,只想等着张涛醒来之后,把过往三年都不曾言说过的心事倾诉个彻底。但张涛这副逃避的态度实在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仍然怀有希冀地暗示道:“小涛,其实我们也可以试着在一起……”
      张涛的背影僵了僵,他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开口给薛珅一个答复:“不可以。我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而且……我们做朋友虽然很好,成为恋人却未必合适。”
      这条过于万能的理由打消了薛珅在此刻继续穷追猛打的念头,被拒绝得如此明确,骄傲如他,很难进一步放低姿态去讨价还价。这半年以来,在浪漫关系建立过程中的收效甚微虽然还不至于令他身心俱疲,但张涛每一次或有心或无意的沉默都让他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而如今的他已经打出了自己的底牌,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换来的却仍然是张涛的退缩和回避。
      薛珅不想表现出一副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了点轻佻和戏谑:“我想也是这样,没必要牵扯到感情……既然你认为你的责任更大,那你想怎么补偿我?”
      张涛回过身,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出这么浑的话……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生气的。”薛珅的确没有生气,他只是感到挫败和委屈。
      “那你是不是……嗯……”张涛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问出口,“……喜欢……我?”
      在已经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之后,承认这份心意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既然如此,薛珅决定用谎言稍许维护一下自己残破的自尊心:“最多算是有些好感,远远谈不上喜欢。”
      张涛说不上来自己是否有几分失望,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否则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你了。薛珅,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当然。”薛珅在十九年顺遂人生中所养成的勇气和锐意并不会轻易就被消磨干净。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张涛对他没有一丝情意,也不相信□□的结合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他们之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也有更合适的机会去说“我爱你”。
      就像那颗静静等待着果肉腐烂的蒲桃一样,薛珅同样天真地认为,他与张涛真正在一起只会是时间问题。

      有些事只要发生了第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无数次。他们没能如张涛所愿地弥补错误,而是一错再错,万劫不复。
      经过一个暑假的磨合,这段秘密关系逐渐趋于稳定。回到北京之后,两人始终保持着每周见面一次的频率,只有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例外。张涛要去长沙出差几天,作为物理学院的学生和招生组的志愿者,他和李想将一同前往第37届CPhO的会场开展宣传工作。虽然自主招生政策已经取消,高校无法再像前些年一样,在比赛现场就与国赛的获奖选手们签下降分录取合约,但今年夏天刚刚开始实行的强基计划还需要进一步解读和推广。
      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值得薛珅关注的大事,直到他在北大招生办的工作群里看见了几张会场的照片。作为唯二可以接收国集选手作为保送生的高校,北大和清华的摊位再次被安排在了隔壁。薛珅在照片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姜凡出现在了清华的一行人中。
      上大学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向张涛询问过与姜凡有关的事,尽管他知道这两人之间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薛珅既不想刺痛张涛,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听他讲述自己如何将另一个人置于独一无二的地位。而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影响,也不会阻止薛珅继续对张涛付诸真心。因此,一味地纠结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曾将张涛那天早上所说的话反复品味许多次,得出的结论是张涛的回绝并不坚定,这也是为什么他坚持认为两人能在未来某天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可姜凡的出现忽然为他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解读角度——“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未必只是一个敷衍的借口,张涛会不会还没放下旧情?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薛珅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甚至还给陈希发去了一条消息,打听姜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陈希起初也感到纳闷,因为姜凡并非清华招生组的一员,否则今年高考招生时在杭州重聚的就该是四人,而不只是他们三人了。但他很快就从身处会场的同学口中得知,这届CPhO请来了清华物理系颇有声望的钱教授作为与会嘉宾,姜凡已经在他的课题组待了一年,此次是以他学生的身份随行。
      “你怎么会忽然好奇他的事?”事情原委都已经弄了个明白,陈希才想起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薛珅犹豫一会儿,回复了他一行并不坦诚的文字:“群里看到了照片,我还以为贵校招生组实在缺人,怎么连他这么不善交际的人都招进来了。”绝口不提张涛此时也在会场,甚至还可能已经与姜凡见了面。
      自从下定决心入局开始,薛珅就很难再拿出以往的态度去对待陈希。如今他又和张涛越了界,这段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的关系让他更加无法对陈希坦荡。直到又一个夏天来临了,第二年参加招生工作的他们再次在杭州聚首。而这一次,已经习惯了身旁有薛珅存在的张涛下意识地在他身侧落座,陈希成为了桌上落单的那个人。
      当时的薛珅并不确定,陈希究竟是如何察觉出他与张涛的友谊不再纯粹。但事后想来,他们的确露出了不少马脚。或许是饭桌上无意间触碰后迅速弹开的两只手;或许是发现错用对方酒杯之后难以掩饰的慌乱;抑或许是他熟练地夹走张涛碗中的香菜,放入口中后才回味过来的尴尬。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耳中充斥着这道声音的陈希却不再像去年那么听劝,只是默不作声地给自己灌酒。
      张涛也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劲。在这场饭局草草结束后,他起身来到桌对面:“陈希……我送你回去。”
      “我送吧。”薛珅不知道,自己还能否以朋友或者对手的身份去和陈希聊聊,就像他们少年时那样。
      陈希并没有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不用了,我自己走。”此刻的他们甚至不算是竞争者,而是“胜者”与“败者”。
      可只有薛珅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成为过赢家。

      在高中办公楼的卫生间里偶遇张涛的时候,薛珅脑海中率先浮现的想法有些奇怪:他们已经很久都没在酒店之外的地方见过面了。
      他原本还在为张涛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就要把林羽送到姜凡那边的偏心举动感到生气,可张涛这副疲惫又脆弱的模样又让他忍不住心疼起来。薛珅很想问问怀里这个惨兮兮的笨蛋,作为第三年来招生的前辈,怎么还学不会摸鱼偷懒,居然能把自己累到几乎中暑晕厥。可这些话最终还是没被他说出口,全部的重量只化作一个轻轻落在张涛干涸嘴唇上的吻。
      过去的两年里,薛珅时不时会产生一种他们就是恋人的错觉。毕竟两人在大多数时候的相处模式看起来和情侣也没什么两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只对彼此这样特殊,也称得上是对方的唯一。
      可是作为一名完美主义者,薛珅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征兆。他不想稀里糊涂地见好就收,甚至生出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念头。一旦他彻底适应了以床伴的身份陪在张涛身边,那他们就再也不会拥有真正在一起的可能。所以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近乎偏执地强调“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这既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心甘情愿地将就下去,也是在打消张涛对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存在的顾虑。
      两人之间的“内忧”就足以令薛珅焦头烂额,姜凡这个“外患”更是像一枚不定时炸弹,再为他们的这段孽缘添了几分岌岌可危。
      就薛珅得知的情况而言,除了大二上学期的那届CPhO之外,姜凡还曾在大三的寒假出现在张涛身边。尖子班里有人在春节期间攒了个局,回杭州过年的高中同学纷纷积极响应。薛珅大年初四就回学校跟进课题组和斯坦福的联合项目了,陈希又远在伯克利度过为期一学年的交换生活,所以他们两人都没能参加这场同学聚会,四人中到场的只有姜凡和张涛。
      那一天的薛珅完全没有心思工作,恨不得每隔五分钟就发两条消息问候一下张涛。尤其是在班级群的合影里发现他和姜凡坐在一起之后,薛珅甚至头脑发热地打了个电话过去,却在接通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没道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给他留下一句“外面天气冷,早点回家”。
      这次来杭州招生之前,薛珅又从张涛口中得知姜凡也会回来,三所高校的招生组还意外地将酒店订在了一起。这让他生出一股相当不祥的预感,当然不只是由于自己最后一年的招生工作恐怕会不太顺利,还是因为姜凡的到来必然会增加自己与张涛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他知道这防不胜防,却仍然会在看过张涛手机里弹出的消息之后,拒绝把姜凡发来的那两条标为未读。
      但薛珅做事总能成功的一大原因在于他拥有不惧风险的勇气和极强的执行力。趁着张涛被自己带在身边工作的机会,他干脆把姜凡约了过来,当面谈判林羽的去向问题。一是想从姜凡开出的条件推测清华招生组的工作已经进行到了何种程度;二是要借他经验不足的劣势来衬托自己的专业性,让林羽心中的天平继续向北大倾斜;三是为了亲眼目睹张涛与他相处时的一言一行,以此确定张涛对他所怀有的态度和感情。
      薛珅只觉得这和自己平时在代码里找Bug的体验没什么两样,一个还没修复成功,另一个新的又诞生了。他不只为张涛对姜凡明目张胆的偏袒感到失望,还因李想的出现而产生了别样的危机感。他强迫自己沉下心去处理眼前最重要的招生工作,直到晚饭时间才给张涛发去了一条消息,让他来房间里陪自己。结果张涛不仅没来,甚至连一句回复都没给他。
      直到第二天上午,他积累了一夜的焦躁和不安才因林羽的到来而达到了顶峰。薛珅若无其事地带他完成签约流程,向他询问了姜凡的房间号,便出门去找人兴师问罪了。他来得也相当巧,爬上十二层楼之后,刚好撞见了从姜凡房间出来的张涛。
      “不去我房间,倒是往他的房间跑?”薛珅对自己的不满不加以分毫掩饰,尽管他没能占据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张涛的偏心和不公。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恋人,他时刻都在提醒自己别被虚幻的美好所蒙蔽,却仍然清醒地,不受控制地走向沉沦。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甚至连这虚幻的美好都将无法拥有了。
      被笼罩在他影子里的张涛抬起头:“我们别再维持这种关系了,到此为止吧……薛珅。”
      薛珅不知道自己以出差为理由离开杭州算不算是一种逃避。高考成绩发布的那天,他就应该前往温州或者宁波。可他却以杭州也需要有经验的人手为借口,推脱了带队老师下达的安排,尽自己所能地陪伴在张涛的身边。
      然而张涛并不需要他。
      薛珅不敢给自己留下任何仔细思考这件事的时间,如果高强度的工作也不足以麻痹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就只能重新依赖于已经戒断了两年的焦油和尼古丁。薛珅已经记不太清,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主宰自己喜怒哀乐的权力,将一颗活生生跳动着的心脏拱手奉上,任凭另一个人处置,哪怕它有可能被肆无忌惮地宰割。张涛的一句话就能使自己溃不成军到落荒而逃,他甚至都不需要再开口,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主动的意愿,自己就又甘愿连夜驱车三百多公里回来见他一面。
      “……而且我也没来得及向你道歉,还有……道别。”
      “你太痛苦了……我不想再看你这样痛苦下去。”
      “薛珅,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对你不公平。”
      “可我无能为力……”
      “对不起……薛珅。”
      “我看不透你,也不懂你。”
      他的一字一句都在归还着薛珅的自由,却又一分一寸地剥夺了他仅存的自尊。在这一夜,永远完美无缺的薛珅终于破碎不堪;永远拥有一切的薛珅终于一无所有,永远战无不胜的薛珅终于一败涂地。
      在这场长达两年的爱恨痴缠中,他并非从来都没有设想过此般不圆满的结局,甚至早就察觉到了这些极有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可薛珅无所畏惧,只要还存在一丝机会和一线可能与张涛长厢厮守,他就绝对不会放弃,哪怕成功的概率已经低到与纯粹凭借运气的赌博无异。
      事到如今,薛珅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他终于可以一边流着泪,一边撕碎虚假的皮囊,向张涛展露最真实的灵魂,却再也没有资格去说一句“我爱你”。
      他将打火机和香烟都留给张涛,还连带着一部分过去的自己。小腿传来一阵阵痛感,薛珅却仍然将步伐迈得飞快,不敢有半分迟疑,这才留下了一个不曾回过头的背影。

      看到来电显示上出现张涛的名字,薛珅不免感到一阵恍惚。
      各自后退半步的距离不足以使他们形同陌路,却也让“朋友”这个词单薄到无法彻底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分别之后的四个月里,他们并没有彻底断了联系,却也没再见过面,说话的次数同样寥寥无几。
      一次是离别的当晚,航班落地之后,他发去了自己的定位:“我到北京了。”
      另一次是他到旧金山时,陈希仗义地前来接机,他发送了一张两人的合影。
      最后一次则是张涛主动发来一张推免系统的截图:“我保研了。”
      薛珅完全没有料到,时隔一个月,他们的再次联系竟然是以电话的形式。从听到铃声到接听电话,他花费了大约三十秒钟的时间,思考是否要接电话耗时一秒,余下的二十九秒全都用来做好再一次听见那道声音的心理准备。
      “薛珅,能不能请你帮我……”
      “当然可以啊,张涛。”
      薛珅本能地,没有丁点迟疑地答应了他,一如过去这些年里的许多次。挂断电话之后,这颗天才的大脑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甚至还不知道要帮什么忙。但是薛珅不觉得这有什么所谓,哪怕他也并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他依旧自信到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还是因为他仍然爱张涛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在从北大到北航四十分钟的车程里,他以为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可当亲眼看见车窗外张涛的身影,薛珅还是无法抑制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但两个不再任性的大人只是对彼此客气地问了声好,用最礼貌的寒暄去粉饰无论如何也理不清的两两相欠和斩不断的纷乱情丝。
      在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张涛不太放心地叮嘱道:“你对李想客气一点,别像上次那样。而且他……知道我们之前的事了。”
      这件事对薛珅来说倒是无可厚非,他只是感到惊讶:“你告诉他了?”
      “是他自己发现的。”张涛不打算再解释更多,薛珅也没追问下去。
      张涛翻了翻口袋,将周浩的校园卡留在手里,又把自己的卡递给了薛珅。两人一起刷过门禁之后,薛珅低头看了一眼卡面。上面的照片是张涛高考报名的时候拍下的,十七岁的他在学校像素堪忧的镜头前留下了一个腼腆的微笑,比薛珅记忆中的样子还要模糊不清。
      “薛珅大神也这么说,你们相信了吧。”周浩的话明明非常中听,薛珅却无法因他言语中对自己的尊敬和肯定就忽视他望向张涛直白又炽热的目光。
      “我们一直都相信你啊。”张涛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副驾轻就熟的样子更让薛珅感到不太舒服。张涛却浑然不觉,只是问他道:“老师在帮我们借超算了,需要再等等吗?”
      “那倒不用,不过我们几个应该费劲。”他不是没有旁观过张涛与其他同学和朋友们相处的时刻,却从没见过他主动以这样亲昵的姿态去安抚过什么人。薛珅很难去形容自己胸中一瞬间翻涌而起的情绪,他的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短暂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李想脸上。这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对他点头致意,藏在玻璃镜片后的眼神却不像他所散发出的气质那样温和而谦逊。
      这一次的气氛远远不像他们上次见面时那样剑拔弩张,总能在任何社交场合下游刃有余的薛珅却感到十分不自在,因为这间寝室里根本就容不下第四个人的存在。他若无其事地提议道:“我觉得应该再叫一个外援,要不问一下陈希有没有空?”
      如果他与张涛还像从前那样亲密,应付这样一对二的局面自然是易如反掌。如今的薛珅自认为不再被命运所眷顾,也因此而丧失了肆无忌惮的狂妄和底气。但他能走到今天,凭借的又怎么可能只是天命,有条件的时候就利用条件,没有条件的时候则创造条件,这才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
      这里还需要一个与他身处同一阵营的“第五人”。尽管还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另外两个人与他们在场的三人一样,都对张涛怀有不单纯的心思,但陈希一定是相对来说威胁更小的那个。他毕竟是最名正言顺的“朋友”,无论是对张涛而言,还是对薛珅而言。
      挂断电话后,张涛略遗憾地表示:“陈希在忙他导师的项目,已经在实验室住三天了,实在抽不开身……”
      薛珅读懂了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此时此刻,他们所犹豫的是同一件事情。
      在薛珅还没彻底权衡出是否要邀请仅剩的唯一人选之前,李想就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戳破了他们尽在不言中的深意:“姜凡呢?不问问他吗?”
      “好啊,那就问一下他有没有空吧。”即使这并不是薛珅想要的结果,他还是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快。从几个月前与李想的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再也不曾轻视过这个与张涛朝夕共处了三年的室友。而在这一刻,薛珅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瞧了面前这个看似没有一丝锋芒的青年。
      “上次见面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张涛慌张无措的注视下,他主动朝李想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是薛珅,张涛的高中同学。”
      李想回握他冰冷的手掌,配合他一起完成了这场既体面又多余的作秀:“李想,张涛的大学室友。”

      “这些话都是张涛教你的吧,建议你少说多做。”见了姜凡这副一以贯之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的样子,薛珅终于可以断定,把他叫来也没那么糟糕。二对二的理想状态虽然无法实现,但一对一对二的局面要好过一对二。薛珅本就已经腹背受敌,多姜凡一个也不算多,而且他还能帮自己吸引些火力。
      五个大男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挤在四张狭窄的单人床上睡个好觉,只能轮流去床上休息。薛珅在这一点上颇有先见之明,他刚给几人分配完各自的任务,还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就说自己昨晚熬了夜,需要先睡一会儿。然而那张空床还没来得及铺被褥,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床板。剩下的三张床里,他自然应该睡在张涛的那一张上。
      空床理所当然地被分配给了姜凡,他有点洁癖,一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这张许久没人住过的床给他刚合适。不过姜凡所表现出的洁癖症状似乎很有针对性,他不会和张涛以外的任何人分享自己这张床铺,与此同时,他也不太想去张涛的床上休息,因为那上面这几天还有薛珅在睡。
      因此,在这不分昼夜的八天里,薛珅只睡张涛的床,姜凡只住自己的床,李想和周浩大部分时候也在自己床上休息,如果被张涛占了,那他们就会借用对方的床。张涛则是五人中唯一一个把四张床睡了个遍的。想要休息的时候,哪张床铺还空着,他就会选择哪一张。薛珅也通常会试图把两人的休息时间错开,这样张涛就总是能睡在自己的床上。
      同时清醒的时候,几人都在一门心思地埋头计算数据,除了工作内容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流。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明争暗斗的频率,也让薛珅能稍微多出些时间去享受与张涛之间仅仅作为“朋友”的关系。
      在取得一次较大的工作进展之后,五个人难得一致同意稍作休息,一起吃顿午饭。虽然又是点外卖,但他们先前就连用餐时间都是交错开的。
      “大神们毕业之后都打算去哪里继续深造呀?”周浩至少还要在北航待三年,只能听听别人的去向来过一把干瘾。
      姜凡不习惯在吃饭的时候聊天,便不想多说:“还不清楚,正式的申请流程要十一月才开始。”
      “你也去美国?”薛珅对姜凡所提出的时间点相当熟悉,毕竟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前期准备工作,不久前还和几个目标院校的导师套了磁,现在也正在等待着十一月的网申系统开放。
      “嗯。”姜凡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就继续沉默下去。
      周浩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漠,只是略微遗憾地摇头道:“我们是没机会了。在北航读本科,学的又是物理,有10043禁令在,就不可能去美国读Ph.D。”
      “那你们想申什么学校?”张涛能看出姜凡不愿意多聊,便对着薛珅问道。
      姜凡却抢过话头,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首选是MIT,也会试试Caltech和斯坦福。”听他开了口,张涛的头连忙又转了回去,薛珅差点被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噎着。
      李想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全美物理专业排名前三的高校?”
      姜凡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连“嗯”都没有。
      张涛还没来得及发出什么感慨,薛珅便开口了:“我也会申MIT和斯坦福,排名靠前的那几所……‘哈耶普斯麻’都会申请一下,收到Offer之后再选。毕竟是接下来要生活五年的地方,总要多做考虑。”
      在脑海里把这些从幼儿园起就耳熟能详的校名过了一遍之后,张涛忽然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感慨的了——他好像没资格感慨。人与人之间的道路是不同的,他早在高中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生产队的驴也不能每天作息颠倒着连轴转,在小有成绩的这天里,五人不止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夜间还出现了床位不够用的情况。张涛的工作进度要稍微慢于其余四人,他便每天都会成为最后休息的人之一。今天所有人心情都放松了些,早早就犯了困不说,睡得时间还比以往要久。张涛想要休息时,四张床位很不巧地都被占着,他就只好先在桌上趴着小憩一会儿。
      直到皮肤又感知到熟悉的触感,是薛珅站在他身后,用略微粗糙的指尖戳了戳他的后颈:“上去。”
      他以为是薛珅决定起床,把床位让给自己,便朦胧着一双睡眼爬上床铺。可是在陷入深度睡眠之前,他先一步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让他的困意荡然无存,压低声音道:“……薛珅?”
      “一会儿就好……”终于不用依赖着枕头上留下的头发气味缓解焦虑,薛珅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吐出一句从未对他说过的话,“……我想你。”
      张涛再次闭上眼,将手掌覆上他的手背,用掌心的温热和无言的寂静去回应他近在咫尺的思念。
      在良久的黑暗和静默之后,尽管薛珅仍然不满足,却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应该起身下床。在离开之前,他趴在张涛耳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还留着我的烟和打火机?”这是他从张涛的抽屉里找订书器的时候发现的。
      张涛果然没睡着,他轻声回答:“……要还给你。”
      “不用还给我。”薛珅的胸膛紧贴着张涛的后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凌晨时分的错觉,但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逐渐合成一道,正在无限趋于同频,“……永远都是你的。”

      在大四学年剩下的时间里,两人还是不常见面,但聊天的频率要高于以往,内容大多是对日常生活的分享。这仿佛与大一暑假前的半年没什么不同,他们也默契地闭口不提那两年荒唐的过往,就好像一切真的从未发生过。
      美校博士申请的面试环节在二月份陆续结束,薛珅九申九中,这样的大满贯自然应当发布在社交媒体上来昭告天下,他的Offer数量刚好还能凑足一条朋友圈的九张图。可是直到四月,他都迟迟没有发布自己的好消息,这并不是因为他尚未决定要把哪一张Offer放在中间位置来代表自己的最终去向,而是因为他甚至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度过未来五年的时光。
      从势在必得到奢求“万一”,薛珅看似已经在四年里改变了太多。可是在从前者到后者的转变中,根植于其中的却是他持之以恒的勇气和始终不渝的爱意。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张涛一起修正他们曾经走偏的道路,当年的错误被他们拖得太久才去弥补。但如果还有一线希望的话,他想要的仍然是最为热烈而纯粹的爱,就像他给予张涛的那样。
      薛珅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拥有成为恋人的机会,他所能确定的只是,如果张涛说自己愿意,他就不会产生半分犹疑。可若是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另一个新的问题就将接踵而至——他绝对无法忍受与自己深爱的人分居异国长达五年。
      在不得不接受即将逾期的哈佛Offer时,薛珅也难免为数月来的自以为是和浮想联翩感到无奈。张涛根本就没流露出半点想与他在一起的意愿,他却仍然把这一丝微弱的可能性纳入自己的未来,甚至甘心为此放弃用四年艰辛所换来的前程。他一边自嘲地叹了声气,一边在申请系统里点击了Accept。
      北航的毕业典礼开在六月中旬,薛珅的论文答辩工作还没结束,所以他便没能出席……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张涛并没有邀请他前往。他大约能猜出张涛的想法,既然请了一个人过来,那就没有理由不请剩下的人,三个高中同学和两个大学室友凑到一起,不一定又要惹出什么乱子,索性便谁都不请了。于是薛珅在当天订了束鲜花,人虽然没到场,心意总要送到。
      薛珅自己则有院级和校级的两场毕业典礼要参加,他请张涛出席了前者,场面不像后者那么官方,仪式简短而精致,气氛温馨又活泼,还颇具元培学院多元开放的特色。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致辞的时候,薛珅也能一眼就在不算宽敞的观众席里找到张涛的位置,朝他的方向点头致意。
      当然,薛珅所能看到的不只有对自己挥手的室友们和张涛。他们前方坐着的林羽正举着手机录像,帮忙记录下这一段珍贵的画面;尹晟和许彰分别帮薛珅抱着至少三束鲜花,上半身被挡得只露出两颗脑袋;沈以暄和陆晨悦戴着工作牌,扛起相机霸占了角度最好的机位,势必要为他拍出一张刊登在头条封面的照片……还有很多同样被他帮助过的学生,他们都坐在台下,见证他光芒万丈、无比耀眼的时刻。
      “‘尚自然展个性,化孤独为共同’,在初到北大,初入元培的时候,我并不能理解这条口号的后半句。”薛珅的语气顿了顿,他再次环视观众席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挺直脊背微笑道,“但是现在……我可以了。”
      博雅塔会在重要的日子里彻夜长明,学生毕业自然算是一件大事。盛夏夜晚的未名湖微波荡漾,塔身明亮的倒影在水面上破碎着涌动。看向张涛被灯光映亮的侧脸时,薛珅仍然感到心跳加速,他甚至还有些恍惚。毕竟在四年前的冬夜,与张涛并肩站在此处的他以为,他们的未来里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时刻,从没想过下一次就将是最后一次。
      薛珅再一次牵起了张涛的手,却在拉到身前的时候才发现学士服没有口袋,两只手只能僵在空中,牵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张涛却忽然笑着问他:“这都夏天了……还需要帮你暖一下吗?”
      “不需要,我只是……”薛珅的心脏漏跳了半拍,“想和你这样。”
      张涛顺从地将手指伸进他的指间,就这样与他在人群中光明正大地十指相扣:“今天你的室友们跟我说,他们觉得你很了不起。”
      如果薛珅有一条尾巴,那它一定会在此刻高高地摇晃起来:“我当然了不起啊……不然为什么选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但他们的理由不是这个。”张涛望着他眼中自己的身影,“他们说,没想到你能坚持四年,毕业带回来的人和大一带回来的居然还是同一个。”
      薛珅抿了抿嘴唇,分外认真地沉声说道:“……那是因为他们认识我太晚了,所以才认为我只坚持了四年。”
      张涛为这番话愣了神,他垂下头去,盯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薛珅学士袍边角的花纹和未名湖畔及脚踝高的绿草,却唯独无法再去直视这样一颗赤诚的心。

      本科毕业的暑假,四人都回了杭州。这是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长假,他们相聚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薛珅即将出国时,四人又在萧山机场见了一面。他的航班将在第二天一早起飞,于是他打算前一天晚上就在机场的酒店里过夜,父母和朋友们也都在此与他道别。
      推门离开之前,姜凡回头望了一眼沙发上还没起身的张涛:“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张涛?”
      “走啦走啦……”陈希拍了拍他的肩膀,“时间还早,让他俩继续聊去吧。张涛这么大个人,晚些时候自己坐地铁回去就是了。”
      没得到张涛的亲自回复,姜凡还想再继续追问几句,门却被陈希干净利落地带上了。
      足足有一年不曾单独共处过一室的两人顿时感到不太自在,薛珅坐在床边,张涛占据着沙发,中间隔着一条几乎被两个大行李箱塞满的过道。
      “……你今晚还回去吗?”问出这句话时,薛珅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起来。
      “回去吧……再坐一会儿就走。”张涛也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随手拿起薛珅放在茶几上的护照,没话找话道,“你的护照摸起来好像比我的厚。”
      “里面的签证贴纸比较多……”薛珅见他都要把红色封皮翻来覆去地盯出洞来了,好心出言提醒,“你可以翻开看。”
      这本护照是薛珅在十六岁那年办理的,距今已经有六个年头,内页上的贴纸和印章五彩斑斓,记录着他遍布过世界各地的足迹。张涛从个人信息页开始翻起,证件照上十六岁的薛珅看起来相当青涩,与张涛印象中高二刚转入尖子班时所见到的他很不一样。
      薛珅坐到他身侧,半拥住他的身体,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手把手地带他翻阅自己护照上的签证贴纸和出入境印章。
      “这张拍得很好看哎……”张涛的指腹轻抚过贴纸上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
      “英国签证,十八岁那年办的。”薛珅对他解释道,“据说他们相机参数调得好,所有人的英签照片都会很漂亮,而且……十八岁的时候,怎么拍都不会难看吧。”
      “如果是你这张脸的话,就算是八十岁去拍也会很好看。”张涛抬头看向他,语气相当认真。
      薛珅对张涛一如既往直白又诚恳的夸奖十分受用,抱着他低头继续翻看护照:“这张申根签也是十八岁去办的,照片拍得也不错……”
      十六岁的薛珅在纸张的一页页翻动中逐渐长大,他的棱角和轮廓愈发精致分明,俊美的面孔褪去了少年的稚气。直到张涛翻出了最新的一张,那是薛珅的美国学生签证,不久前才刚刚办理下来,具有长达五年的有效期。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上面二十二岁的薛珅,又翻回护照的首页,去细细端详那张十六岁的脸。再然后,按照薛珅刚才为他介绍的顺序,他一次又一次地从薛珅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翻阅至风华正茂的如今。
      薛珅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那本护照上了,他的目光游移至张涛脸庞上温柔而悲伤的神情,在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勉强上扬的唇角之间寻找失落和不舍的痕迹。薛珅一手捧起张涛的面颊,让他抬脸注视着自己,另一只手则放在那本摊开的护照上,随时做好将它夺过来的准备。
      “你爱我吗?你究竟有没有一刻……爱过我?”薛珅望着他,声线中烙印着极其细微的颤抖。
      事到如今,再去谈论爱或不爱似乎已经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在过去四年间都没有结论的话题。可从不错过任何机会的薛珅还是想在这距离分别不到十个小时的时刻里再赌最后一次——只要张涛愿意承认爱他,那他现在、立刻、马上就会撕掉这本护照,哪里都不去,永远只留在张涛的身边。
      在四目相对的眸光闪烁之中,张涛敏锐地捕捉到了薛珅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脑海中在刹那间充斥着强烈的不安,他忽然就明白了薛珅想要做出一个怎样的决定。张涛咽下喉头苦涩的情绪,任由它在胸腔里与心脏结郁成血肉模糊的痛,然后他望向了薛珅泛红的眼眶:“……不爱,也从来都……没有爱过。”
      “不爱……”薛珅重复了一遍这两枚并不残酷,也并不锋利,却依然将他折磨到近乎屈服于命运的字眼,泪水终究还是没有滚落下来,“……不爱就不爱。”
      薛珅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不曾缺少爱的存在,永远都在被爱的他对爱的模样太过熟悉,所以他才总能成为那个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谁爱着谁的人。尽管张涛从未承认过爱他,可是对于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却早在许久之前就在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薛珅习惯了爱的存在,便不再去追求探寻它究竟缘何而起,而是粗暴地在“爱”和“完美”之间强加了一套自以为是的逻辑关系——只有完美的才是值得被爱的,这是他所写下的最不严谨的证明。薛珅曾经幼稚地相信,正是因为他生而完美、钟情完美、渴望完美、追求完美,所以爱才会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
      保持完美成为了他自认为可以获得爱的方式。而他不止被极端的完美,也被过剩的自尊和膨胀的欲念所绑架,就这样与自己爱着,并爱着自己的张涛渐行渐远。可事实上,被爱从来就不需要多完美。他爱的张涛善良又自私,一点都不完美,而张涛爱的他骄傲又贪心,更是从来就不完美。
      意识到这一点的薛珅终于不再任性,他决意推翻多年来错误的信条,去承认这份之死靡它的深情:“……可我却没有办法不爱你。”在多对视一秒都会遍体鳞伤的目光中,他选择闭上双眼,沉沦于唇上久违的温热柔软。
      如小蒲桃所愿,在清香可口的果肉全部腐烂之后,它沉甸甸的核终于坠入了水底。尽管这个过程漫长到枯叶飘走了,金鱼也游走了,小蒲桃的核却终于能与小石头埋在一起。
      然而小石头曾经仰望过它悬挂在枝头的样子,那样娇艳美好,苍翠欲滴。即便如今的小蒲桃只剩下一枚果核,可就连这枚果核都是一颗如此饱满的种子。它不该陪这自己陷在潭底淤泥里,而是应当顺着水流漂向更广阔的水域,在那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尽管张涛是从薛珅跌落神坛之后才开始允许自己爱他,可是真正爱一个人,怎么会忍心他破碎不堪?怎么会舍得他一无所有?又怎么会甘愿他一败涂地?张涛多希望能将他一片一片地拼起来,为他重塑金身,让他再一次完美无缺,拥有一切,战无不胜。
      这一夜漫长得让人从躯体到灵魂都相濡以沫地交融,却也短暂到在黎明来临之前就结束。薛珅从床上起身时,张涛还在熟睡着。他收拾打点好行装,又坐回床边,在张涛的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要成为先行离开房间的人。
      薛珅时常会想起三年前那个十九岁的夏夜,如果他只让张涛亲了亲自己的面颊,那一切会不会与现在不一样?可是没有如果,既然彼时的薛珅没有让张涛吻他的脸,那他就再也不会吻他的脸了。
      他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对着床边留下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背影:“我走了。”
      在房门被关上的一刻,他似乎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忘了我吧,薛珅。”

      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薛珅几乎快要感受不到手臂的存在。张涛还在他怀中,新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的眉眼之间,他的睫毛轻轻颤动,投下两道美好的阴影,薛珅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薛珅?”张涛揉了两下眼睛,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与一个人如此亲密地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过夜,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薛珅也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被头发遮住的耳朵已经红到发烫:“昨晚聊着聊着,我们就都睡着了。”
      张涛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张精致美丽的脸,他把头埋了下去:“一直被我挤着,你没休息好吧……时候应该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去另一张床。”话虽这样说,他的身体却没立即行动起来。
      “没有,我睡得很好。”薛珅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也迟迟都没松开环绕着他身体的手臂。
      他们沉默了良久,久到薛珅以为张涛又一次睡着了,一道声音才在他胸前闷闷地响起:“谢谢你请我来参观。博雅塔和未名湖都很美,那窝小猫很可爱,你的琴声也很好听,我……很开心。”
      “新年快乐,薛珅。”张涛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薛珅弯了弯唇角:“凌晨在外面的时候,你已经对我说过了。”
      “不一样。”张涛也对他笑了起来,“这一次的比上一次的要好。”
      “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话……”纵然是薛珅天才的大脑也无法理解张涛所说的“好”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既然如此,那我也要再还你一句更好的。”
      “你也回我一句‘新年快乐’不就好啦。”张涛窝在他怀中的身体不再紧绷,甚至试着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只是‘新年’快乐还远远不够。”薛珅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他掰着张涛的手指头细数道,“还要祝你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开心,都快乐。”
      张涛第一次知道,即便是再聪明的人,说起幼稚的话来也总是透着一股傻气:“你把话说得这么满,我都不知道还能祝你点什么了。”
      “你又想还我一句?”薛珅没想到他就连这种事都要和自己客气,“不要你还,什么都不要你还。”
      “那怎么行……”张涛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挂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有什么不行的?”薛珅得意地扬起了线条漂亮的下巴,“我心甘情愿。”
      两人几乎卡着退房的时间才离开酒店,走出大门的一刻,北京冬日明媚的阳光和凛冽的空气一同倾泻在他们身上。这里离地铁站不远,他们并肩走了没多久,目的地就近在咫尺了。
      “小涛,你下次还会来找我吗?”薛珅将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局促不安。
      张涛埋在围巾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不来了。”
      薛珅脚步一顿,连忙拦在他身前,神色分外不解:“为什么?”
      “因为下次就该是你去北航找我了啊,换我接待你。”张涛眨了眨眼。
      薛珅自知表现得有些太心急,轻咳了几声来缓解尴尬:“那我一定会去的……就等到过完寒假,春季学期开学吧。”
      两人多半在回杭州之后就又能见面,张涛不想让这场短暂的分别太煽情,他几步就踏上地铁口下行的扶梯,朝身后没来得及跟上的薛珅挥手道:“那就下次再见了,薛珅!”
      十八岁的薛珅逆着光站在高处,将一道隽秀挺拔身影永远留在了张涛的眼睛里:“小涛,下次见!”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番外·不完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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