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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冻髓(六) ...

  •   两人下山后又沿着道路走了一阵,来到一座镇子上。

      到镇上后,穆禾给自己和姬花青都买了一套新衣服,之后又选了一家客栈落脚。穆禾先请客栈里的女侍帮姬花青洗了个澡,自己也要了一桶热水清洗。穆禾洗完后换上新衣,过了一会女侍也将洗完澡换好衣服的姬花青送到了穆禾房内,穆禾看见姬花青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挽成双髻,又拿出一块碎银给了女侍。

      晚饭后,穆禾要姬花青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要了两间房,但姬花青扭扭捏捏,就是不去。

      穆禾问了半天,姬花青才说:“我怕……”

      穆禾一愣,道:“有什么好怕?”

      姬花青鼓起勇气,道:“我怕鬼。”

      穆禾道:“这世上没有鬼。”

      姬花青说不出反驳的话,可她还是怕。

      穆禾道:“况且这客栈人来人往,又怎会闹鬼?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叫我就是。好了,回你自己的房间吧。”

      姬花青只用指头绞着衣带,撇着嘴,能看出她很烦恼,也能看出她根本不想离开穆禾的房间半步。

      穆禾道:“既然你这么想睡在这间屋子,我就去你的那间屋子好了。”说着抬脚便走。

      姬花青连忙抬头,道:“不要!”

      穆禾转头,看着姬花青,语气无奈道:“你究竟要怎样?”

      姬花青又不说话了,但也不让穆禾走,穆禾一要走她就闹。

      穆禾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和双眼,先是肩膀一沉,轻叹了口气,随后将手拿下,对姬花青道:“好吧好吧,我今晚陪你就是。”

      姬花青隐秘的诉求得到了满足,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穆禾,随后一言不发噔噔噔跑出房间,就在穆禾摸不着头脑时,她又噔噔噔跑了回来,手里抱着被褥。

      那被褥一大捧,姬花青简直要抱不住,同时也遮住了她的视线,刚来到房间门口时,被褥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姬花青被这一下撞得往后趔趄了几步,同时因为这团被褥已经庞大到超过了她的身形,被撞后她失去平衡腰向后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穆禾过去压住被褥两边,帮助姬花青进门,姬花青抱着被褥继续往前走,就像一大团被褥下面长了两只脚。

      她来到床边,将被褥往地上一铺,道:“我打地铺。”

      穆禾低头,随后走到姬花青旁边,将她没理好的皱巴巴的被褥三两下铺平,道:“我睡地上吧,你睡床上就行。”

      姬花青看向穆禾,道:“这怎么行?”毕竟是因为她怕鬼,非要和穆禾睡在一个房间,如果因此让穆禾睡地上,她心里也忒过不去。

      穆禾道:“这没什么不行。好了,你到床上去吧。”说着就坐在了地铺上,姬花青见此情状,无法,便爬上了旁边的床。

      或许是第一次睡得离陌生人这么近,在床上躺好后,姬花青半天睡不着。

      又挨了不知多久,姬花青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你睡着了吗?”

      黑暗中空气先沉默了一会,随后穆禾的声音传来:“何事?”

      姬花青道:“也没什么事……”

      她还没说完,穆禾就道:“没事就睡觉。”

      姬花青还要再说,穆禾道:“噤声。再不听话,我先打你屁股,再撵你回自己房里睡。”

      姬花青道:“你说不想做我的师父,可现在对我说话的语气,却像我的师父啦。”

      穆禾没有说话。

      姬花青突然又道:“我好难过。”

      穆禾依旧没有说话。

      姬花青侧躺在床上,朝向床里,身体微蜷,继续道:“伏魔寺里死掉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叫无忧的小哥哥,他也是伏魔寺里的和尚,他对我……对我……对我好。”说到这时,姬花青脑中浮现出其他人的、一张张对她怒目而视的脸,“可最后他死了,死前还叫我快逃。”

      她想起无忧尸体的样子,又想起岭凫镇的那名补锅匠,想起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人,死后都会变成这般可怖、不吉利、被人忌讳的存在。

      而她连姬越的尸体都没见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可就是好难过。”难过到无法排解。

      无法排解的愁绪,或许也是她久久无法入睡的原因。

      穆禾没有制止,姬花青也便不停嘴,像是根本就没想到穆禾可能下一刻就从地铺上爬起,先打她一顿屁股再将她扔出房门。

      穆禾突然道:“人总是难过的时候更多。”

      你以后就会习惯的。

      虽然他想说后面这句话,但最终没有说出。

      姬花青道:“伏魔寺地底,那石缝很小,碗怎么过得去?”

      穆禾道:“什么碗?为什么要碗过去?”

      姬花青道:“你被关在伏魔寺地底时,难道没有人给你送饭?”

      穆禾心道:“原来她是想说这个,突然就转换了话题,而且上一个想法和下一个想法之间跨度真大。”道:“没人给我送饭。”

      姬花青奇道:“那你在里面吃什么?喝什么?”

      穆禾道:“石壁后有一处小水塘,水塘里的水与寺中潭水相连,潭水里有水,可以喝,潭水里有鱼,可以吃。”

      姬花青听他提到伏魔寺里的潭水,又联想到了被沉入伏魔潭底的裴秉延,不禁打了个战,道:“那你待在那,有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说的可怕的东西指的是裴秉延的遗骨之类。她问这个问题时,一边想,如果是她一个人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是怎样的折磨,更别说附近还可能有一具尸骨,那她更是很可能会被吓疯。

      穆禾道:“除了与爱的人分开,以及无法向憎恨的人复仇,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

      这句话让姬花青心里一沉,过了片刻,她还是道:“我知道与爱的人分开的感受,那的确很可怕,可我也还是怕一个人,怕鬼,这个世上,我怕的事物那样多……你一个人待在那里,难道不怕?”

      穆禾道:“世间远比这可怕的事很多,经历了那些事,便不觉得可怕。”

      姬花青想,经历的事多了,害怕的东西究竟会更多,还是更少?

      “所以伏魔寺的僧人们将你关在那里,却不知道你活着?”他的手腕上插着能让他无法运使武功的针,却没人给他送吃食。还是说僧人们知道石壁后有水塘,水塘里有鱼,默许了穆禾自己捕获食物?

      穆禾道:“可以这么说。”

      姬花青心内吃了一惊,继续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又是为什么被关进去?”她又问了之前穆禾没有回答的问题,因为与穆禾的谈话到了这个地步,她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所以脱口问出。

      穆禾道:“这不是你这样的小孩应该知道的事。”

      一句话将姬花青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堵得姬花青气闷——以前,姬越也是这样,很多事都不告诉她。

      她却又无计可施。

      大人就是可以不讲道理,小孩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穆禾不告诉姬花青,于是姬花青开始自己猜测原因,她延续了第一次见到穆禾后就有的想法:伏魔寺众僧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穆禾被关在伏魔寺地底,就彰示着他是因为作恶才……

      想到这,姬花青突然幽幽道:“伏魔寺僧人斩妖除魔,最终却死在妖魔之手。”

      所以穆禾真是妖魔吗?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让人感到害怕,甚至反而感到安心的妖魔?

      反而人世更像地狱。

      穆禾道:“斩妖除魔?那群和尚是这么跟你形容他们自己的?”他语带嘲讽,可这嘲讽语气也带着沉稳和收敛,不是姬花青听惯了的那种残忍的、令人想要呕吐的肆意嘲笑。

      这回换姬花青沉默了。

      她虽然在心底相信伏魔寺的僧人是正道,可这相信没有缘由,没有证据,只是凭借感觉,凭借之前无忧小和尚跟她讲解伏魔寺中的壁画时,她看到他眼里闪烁的光。

      那样的眼里熠熠生辉的表情,是可以伪装出来的么?

      咚,咚咚……

      外面的更鼓声传进姬花青和穆禾耳中,四更了。

      穆禾一开始让姬花青闭嘴睡觉,结果不知不觉间他加入谈话,和姬花青聊到了现在。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和人说话了,他想。所以尽管姬花青言语幼稚,他也和她一句接着一句聊了下去。

      这之后姬花青大概是困了,终于没再叭叭说话,房间内回归了寂静。

      第二天早上,在客栈吃过早饭后,穆禾对姬花青道:“姬花青,走了。”二人遂离开客栈。

      出了城后,穆禾道:“接下来要找一户愿意收留你的人家。”

      姬花青抬头看着穆禾,道:“我不想被收留。”

      穆禾道:“那你想怎样?”

      姬花青道:“我想跟你学武功。”

      穆禾道:“我说了我不收徒,况且你根本没有习武的资质。”

      这句话实在太过打击人,突然由穆禾说出来,姬花青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同时某些丢失的记忆又被她捡拾了回来,是了,她想起来了,曾经她也不是没想过要习武——和姬越一起生活在岭凫镇的时候,她就常觉得没有安全感,想要以武艺傍身。于是沧阆派来岭凫镇招收弟子的时候,她也曾询问过,然而那沧阆派的门人只看了她几眼就道:“你不适合习武。”她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是她身材矮小?瘦弱?她想再多问几句,那人就叫下一个人上来,完全不理会她了。

      如今再在穆禾这样厉害的人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姬花青垂下头,眼睛酸涩,她虽然极力忍耐,但眼里还是蓄积了泪水。

      虽然姬花青低下头掩饰,穆禾仍捕捉到了她的情绪,穆禾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说姬花青就哭了,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面上还是淡定的,想了想后,将自己刚买来准备在路上吃的饼拿出一块给了姬花青。

      姬花青和穆禾并排坐在路边,姬花青双手捧着热饼大口吃着,穆禾则坐在旁边,一手撑着脸颊一边看着她。

      自从跟姬花青同行后,穆禾发现姬花青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的饿,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大口得嘴里快要包不下,她的眼角和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水。

      姬花青吃完一块饼后,两人继续沿着道路走,穆禾道:“如果你真的想学习武功的话,去门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水西有很多门派可以……”

      姬花青道:“门派不会收我的。”

      穆禾道:“你怎么知道?”

      姬花青道:“我以前问过,他们……也说我资质不行。”

      穆禾看向道路前方,道:“去两仪派吧。”

      姬花青抬头:“两仪派?”

      穆禾道:“两仪派收受弟子不论资质,你入门派修行几年后,若还对习武有兴趣,可以努力通过考核,成为他们的内门弟子。”

      姬花青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教我?”

      穆禾此刻正想着岑氏的事,他见姬花青这般纠缠,皱了眉,语气比刚才稍微严厉了些,道:“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十分重要的事,倒是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姬花青见穆禾这般对自己说话,心里突然涌上酸涩气闷,对穆禾道:“不教就不教!”说完后转身跑走。

      穆禾看着姬花青的背影,他原本是打算接下来送姬花青到两仪山去的,没想到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便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异响。

      穆禾内力深厚,听力也较常人敏锐,他判断出这隐隐约约的声音是从一二里之外传来,迟疑一瞬后,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另一边,姬花青一边跑一边气鼓鼓地想:说了那么多,穆禾就是甩掉她,那她也不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了,她走好了,如他所愿好了!

      过了一会,姬花青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在跑这么一阵子的过程中,她的气慢慢消了。

      穆禾是到现在为止这个世上对她第二好的人,而且他跟她以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他不会动不动就发出讥讽的笑,或是大吼大叫。他沉着,却没有刺痛人心的冷漠。

      就是姬花青那样爱着的、依赖的母亲姬越,也时不时会软弱,会失控,但穆禾不会。

      或许是她跟穆禾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姬花青却有穆禾能心平气和地解决任何事的感觉。

      姬花青低着头走,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交替着前行的双脚,下一刻,她站定,两只脚停止了交替。

      她回头看向自己一路跑来的方向,目光又落在自己簇新的袖口上,她身上穿的正是之前穆禾给她买的新衣。她想,穆禾是世上除了姬越外对她最好的人,虽然他总是想甩掉她。但就算这样,她也应该到他面前,当面跟他道声谢,这之后再各走各路才是。

      刚才是她耍了性子,这会她要再倒回去找他。

      打定主意,姬花青又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

      再回到方才二人分开的地方时,穆禾已经不在那了,姬花青只道他是沿着道路往前走了,就也继续朝前走,再走了没多久后,忽然看见前方有两个人朝自己这个方向奔跑过来。

      姬花青一愕,停住脚步。

      那两人离得更近了些,姬花青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甚是恐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看见姬花青,对她道:“小姑娘,不要再朝前走了,有强人闯入了村子!”

      原来再沿着这条路向前,坐落着一处村庄。

      姬花青脑内一时空白,身体也要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随着那两个村民一同逃跑,但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后,想,穆禾是往这个方向走了,他说不定正好遇上那些强人!

      于是姬花青不顾那两人的警告,仍往前走去,那两人也不去管姬花青,在姬花青身后跑远了。

      还没看到村子,姬花青就听见砰砰乓乓打斗的声音,她赶紧从道路上离开,身形没入路旁的杂草丛中。

      她压低身子在草中行进了一会,铁器相接的脆响、肢体相碰的闷响清晰起来,就响在她耳边。

      姬花青拨开眼前拔地而起的枯草,拨开了一层,还有一层,但姬花青不敢再将最前面的草分开了,于是隔着枯草的缝隙,她看见一群人打斗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一群人打一个人。

      一名强人朝穆禾扔过来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握在强人手中,另一头则系着十字刃尖,穆禾伸手抓住绳子,着力一扯,握住绳子的强人便踉跄着朝穆禾扑了过来,穆禾一脚踢在他胸口,强人的身子便飞了出去。穆禾又将绳子甩出,绳上的十字刃尖刺入另一名强人的躯干,穆禾横拖绳子,被十字刃尖刺中的强人砸在又一名强人身上,两名强人双双倒地。

      穆禾拔出短剑,同时脚尖踩上落在地上的一柄长刀,稍一使力,那长刀就飞上空中,穆禾伸手接住长刀,左手短剑右手长刀,看着围在他身前的一众强人。

      姬花青看到,在穆禾身后还跪坐着两人,一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另一人则是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叟。

      随后,三名强人同时持握兵器朝穆禾杀来,姬花青也不知道穆禾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三名强人的兵器都没有碰到穆禾,而穆禾先是矮身出刀刺中一名强人,随后身形一转绕至一名强人斜后侧方再次出刀,而这一刀一次削中了另外两个强人的脖颈,姬花青看到一道红色血弧洒溅至空中。

      这时,又有一名强人握着长矛朝穆禾冲来,穆禾身子一侧,长矛刺了个空,穆禾举起左手,手中短剑噗的一声刺入这名强人嘴中。

      强人从短剑上慢慢往下滑,在他的头尚还穿在短剑上时,穆禾松开剑柄,任由短剑随这名强人一起倒地。松开短剑后,穆禾即刻握住了这名强人手中的长矛矛杆,他手掌松开往上一抛,长矛似乎是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后又落入他手中。姬花青一开始只觉得这个动作很是潇洒,却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途,然后毫无征兆地,穆禾握住长矛突然朝前方一掷,一个一直骑在马上观战的强人被这一矛刺中,后者整个身子从马背上飞出,啪的一声,方才从穆禾手中扔出的长矛便将骑在马上的强人钉在了地上。

      到了这个时候,姬花青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刚刚将长矛往空中一抛,不是在耍帅,而是将正手握矛改为了反握。

      那名骑马的强人被长矛刺中后,其他几名也骑在马上的强人连忙催马过去,口里喊道:“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姬花青想,那是他们的老大?

      确认头领已经死亡后,其他强人看向穆禾,一名强人大吼一声:“走!”随后其他强人也跟着一同跑远了。

      姬花青看着强人离开后扬起、此刻慢慢消散的烟尘,还有些没从穆禾高强的武功带给她的震撼走出来。

      那年轻女子和老叟眼见强人走远,年轻女子将老叟扶起,走到穆禾身边,对穆禾福了一福,道:“小女子和爷爷谢过大侠救命之恩。”

      姬花青目光又落在穆禾身上,却感到有哪里不对。

      那年轻女子和老叟在穆禾身后,看不见穆禾的脸,而从姬花青这个角度却看得真切:穆禾闭着眼,胸口在轻轻起伏。

      下一刻,穆禾身子向后躺倒,那年轻女子和老叟赶紧吓了一跳,赶紧将穆禾扶住。

      那老叟大略先看了看穆禾的情况,只见穆禾双目紧闭,却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方才受了伤?”随后又对年轻女子道:“快,阿玉,快将他扶回村子。”那年轻村女阿玉道了声“哎”,和老叟一起将穆禾搀扶着往身后的道路走。

      姬花青心想,他刚刚被砍中了吗?被拳脚打中了吗?可她明明一下也没见穆禾挨中。虽然也有可能是打斗过程中双方出招太快,她没看清,但姬花青还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穆禾的身子本来就有着某种问题,只不过到了现在终于显露出来了。

      穆禾当初是怎么被关进伏魔寺地底的?很可能是他跟人打架打输了才被抓住关了进去。跟人打架打输了,就很有可能受了伤,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伏魔寺众僧并不知道他在地底还活着,自然没人去给他医治,拖到现在便成了沉疴旧疾。

      何况他手腕上还常年插着两根那样粗的“针”——如果不是穆禾将它们成为针,姬花青跟本不会用“针”来称呼那两根东西。姬花青光看着就心惊胆战,他手腕上常年插着那东西,会不会也对他的身体有影响?

      姬花青跟在那年轻女子阿玉和老叟身后,继续在草丛中游进。

      没走多久,姬花青就看见远处有几座房屋,跟屋子一起映入姬花青眼帘的,还有还有房子周围冒出的黑烟。

      阿玉和老叟回到村子,姬花青也在不引起他们注意的情况下从另一条路线进入了村子,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从一个竹筐后面快速跑到另一处偏僻的角落。

      她倒也不是非要这么躲,但姬花青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突然出现在这对爷孙面前很奇怪,便隐藏身形,打算先观察观察情况再说。

      村子里到处都是焦黑的、被烧过的痕迹,有的地方还有血迹,还有尸体。是那伙强人之前袭击村庄留下的遗迹,这伙强人身上有些功夫,村民拿着镰刀、草叉根本对付他们不了,于是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因为老年人腿脚慢,阿玉便和她爷爷落在了后面,被强人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堵住,刚好这时穆禾闻声赶来,救下了这对爷孙。

      姬花青看到这般景象,觉得胸口烦闷欲呕,她见阿玉和老叟扶着穆禾来到一间茅草屋前,姬花青身在一个陶罐子后面,正要靠近那间屋子,却听见一旁传来马蹄声响。

      姬花青收住了身体前倾的趋势,又回到了罐子后,因为用力过猛,所以后背狠狠靠在了墙上。

      阿玉和老叟听见这声音,赶紧将仍在昏迷中的穆禾塞进旁边的稻草堆中,爷孙俩正欲逃走,身后却传来声音:“不用逃啦,我看见你们啦。”

      姬花青转头看去,身体瞬间绷紧了。

      只见当先的几人骑在马上,他们勒住马缰,马打了个响鼻,他们身后,没骑马的强人跟着围上来。

      先前被穆禾打退的那群强人又去而复返了!

      阿玉和她爷爷俱被吓了一个激灵,回过头来看着强人,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一名站在地上的强人对最中央的骑在马上的强人道:“二当家,果然你说得没错,就算有人帮他们,那人过会也会走,我们杀个回马枪,还真有意外惊喜!”

      又有一名强人道:“而且还是惊喜中的惊喜,人虽然没走,却比走了还好!”他们看见了阿玉和老叟将不省人事的穆禾藏进稻草堆的一幕。

      另一名骑在马上的强人对那站在地上的强人道:“什么二当家?大当家没了,二当家就是我们的大当家了!”言下之意,他在这群强盗间的地位也上升了一级。

      那站在地上的强人点头哈腰道:“是,三当家提醒的是!小的脑子笨,没想到这一层,大当家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令小的们佩服!”

      刚刚升任“大当家”的那名强人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对阿玉和老叟道:“怎么要把救命恩人藏起来啊?他这是怎么啦?”

      阿玉和老叟俱不说话,不知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被吓得一句话也答不出。

      那强人头领也不废话,直接下令道:“老的杀了,女的留下,带回寨子。”尽管穆禾现在看上去是昏过去了,但他仍要抓紧时间,若是一会人又醒了,那可就大事不好。

      姬花青蹲伏着身体,慢慢往后挪动步子,尽量不让那些强人发现她,待挪到一间茅草屋后面,屋子完全挡住了那些强人的视线,姬花青才站起身来,转头狂奔。

      她想去看看穆禾的情况如何了,而且也只有穆禾能改变眼下这个状况,但若从她刚刚藏身的地方直接跑到稻草堆的位置,她便完全暴露在那群强人的视野中了,所以要另寻一条路线,在其他人发现不了的情况下悄悄靠近稻草堆。

      她只能先绕到远处,再利用可以遮挡身形的东西逐渐靠近稻草堆。

      姬花青很害怕,在奔跑的过程中,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她身上麻麻起了一层粟栗,甚至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有好几次,她都感到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驱使她的脚步往其他方向、往远离这座村子的地方拐。

      逃走与回去,只在一念之间,现在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可以逃得远远的,而回去,她便会陷入她根本就处理不了的麻烦中。

      现在是她最后做决定的机会!

      不知穆禾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若是他死了,那么现在过去没有任何意义,还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不过就算穆禾没死,姬花青也不知道自己过去有什么意义,她只是觉得自己若就这么走了,她会在心里讨厌自己。

      姬花青心一横,转回强人所在的方向,她觉得自己犹如转回地府,生之门在她面前关上,她的眼眶里漫上了泪水。

      姬花青借助茅屋墙壁或别的杂物掩藏,渐渐地,她靠近了稻草堆,并从稻草堆背对强人的那一面钻了进去。

      她在稻草堆里艰难爬行,周遭一片黑暗,稻草压在她身上,戳在她脸上、其他没有被衣物遮盖的皮肤上,终于,她碰到了一个接近人体触感的东西。这之后她抓住那很可能就是穆禾手臂的东西又往后面拖,极度的慌张下,姬花青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虽然那些强人已经知道了穆禾就在稻草堆里,但她就算将陷入昏迷的穆禾从稻草堆中拖出去又能怎样?之后怎么办?

      姬花青抓着穆禾使力,却又收着自己的力道,她若弄出太大动静,便会引起那些强人的注意。这般使力又不敢使太大的力,将姬花青折腾出了一身的汗。

      姬花青正埋头苦干时,一声尖叫吓得她浑身一颤。原来就在姬花青全副心神都在移动穆禾这件事上时,稻草堆外,一名强人喽啰一刀砍死了那名老叟。

      阿玉大声尖叫,那喽啰来拉住她的手腕,道:“做我们大当家的压寨夫人,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在山上吃的是香的辣的,戴的是金的银的,不比你当个村姑好?”

      阿玉仍在大叫挣扎,突然,姬花青在稻草堆里就没听见阿玉的声音了。空气沉默了一阵后,只听那喽啰道:“大……大当家的,她……不……人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

      稻草堆外,阿玉一头撞上了那抓住她的喽啰的刀口。

      强人头领骂了一声,道:“把稻草里的那人杀了,然后回寨。”

      姬花青闻言吓了一大跳。

      那喽啰有些迟疑,道:“大当家的……”

      强人头领道:“废话什么?还不快去!”

      那喽啰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之前见识过穆禾的厉害,不敢过于靠近穆禾,假使他刚一过去,穆禾就从昏迷中醒来,突然暴起将他杀了,那他找谁说理去?

      其实那强人头领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不肯自己亲自去了结穆禾,否则怎么也要亲手杀了强敌以在其他强人面前显自己的威风,更别说他刚由二当家当上大当家,正有竖威的需求。但将穆禾丢在这不管他又担心日后前者会找上门来对他们这伙强人实行报复,终究是个祸患,于是命令手下前去灭口。

      那喽啰无法,只得双手握住鬼头刀刀柄,一步步小心靠近稻草堆。

      姬花青侧耳倾听稻草堆外动静,知道此刻外面有少说数十双眼睛盯着自己和穆禾藏身的稻草堆,她一下也不敢动了。

      那强人喽啰走到稻草堆旁,他也紧张无比,只想快点解决了完事,于是倒转刀柄,隔着稻草朝方才众强人看见的阿玉爷孙将穆禾藏起来的位置捅去。

      这个时候姬花青已经将穆禾挪动了一截,所以那喽啰捅刀的位置已经不是穆禾先开始所在的位置,但姬花青调整角度移动穆禾的过程中,自己却与穆禾先开始所在的位置有了重合,那喽啰的鬼头刀捅下去,刚好剁在姬花青左手手臂上。

      姬花青感到剧痛从左臂上传来,她本能地要大叫出声,然而在电光石火之间,她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若发出声音,她和穆禾都将会完蛋。

      于是她生生地把到嘴边的惊叫吞了回去,这一下让她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喽啰心内慌张,只想赶紧了事交差,他感受到了砍中肌肉骨头的手感,便发狠地快速地一刀一刀剁下去。

      每一刀都刺穿了姬花青的手臂。

      由于姬花青是维持着两条手臂直直前伸的姿势,所以不幸中的万幸,那喽啰一刀都没有刺中她的躯干,于是姬花青得以保下一条性命。

      喽啰脑内一片空白唯余急切地剁下十数刀后,他觉得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交差了,便提着刀忙不迭地跑回了他们头领的跟前。

      那强人头领先看手下朝稻草堆中刺了那么多刀,此时又见刀上鲜血淋漓,心道人应该是死了,便调转马头率众离开了村子。

      一众强人离开后,稻草堆中——

      穆禾此刻心情起伏,难以言喻,他没想到姬花青又回来了,更没想到的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姬花青竟仍会来到他身边。

      其实在姬花青挪动他的时候,他就慢慢恢复了意识,但也只是恢复了意识,他身体僵硬,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他也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整个人如同陷入梦魇之中。所以当意识到稻草堆外强人以刀刺中姬花青时,他心想:“糟糕!小孩子吃不了痛,这一下叫出声来,必会引起强人注意,难道我今日竟要死在这群强盗手里?”

      穆禾的心紧绷到了极处,但过了很久,直到下一刀、第三刀、第四刀……直到十几刀刺进稻草中来,除了血肉被砍中的声音他都没听到任何声音时,穆禾稍微放下的心又奇到了极处。

      穆禾想:“怎么回事?难不成是给一刀搠死了?”

      强人走后,穆禾侧耳倾听外面动静,知道那群人已经走远了。他想立刻去察看姬花青的情况,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只能暗自着急。

      又过了很久,穆禾感到能够控制身体的感觉回来一些了,他开始运气,使内力运行到四肢百骸,终于翻身坐了起来。

      穆禾将姬花青从稻草堆中抱出,姬花青左右两边整条袖子都被血浸透了,他再捧住姬花青的脸转过来,只见姬花青眼角有泪,脸上表情虽然因为受伤显得楚楚可怜,却并不是哭脸,就好像她的眼泪并不是因为她哭才有,而只是因为剧痛身体本能被激出了泪水。

      穆禾一边喘气一边道:“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叫喊?我还以为你……”

      姬花青艰难使力抬头看向穆禾,她眼角仍挂着泪,却神色认真道:“若我叫喊出声,我们两个都会死。”

      那一刻,穆禾在心底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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