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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递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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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马车周围嘈杂的人声与各式的香气愈发清晰,郁珂掀开帘子,隔着帏帽向车外望去。虽然心中警觉难消,但对于这座城池的新鲜感却还是让她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这是与西京一般却截然不同的市集盛况,吴淞江两岸摩肩擦踵,有店面的铺子和随地摆开的摊子目力所及延绵不绝,人群中男女老少皆存,各有各的活计和买卖。连那吴淞江中都停满了小舟,船上疍家或出售河鲜或叫卖莲蓬,吴语吆喝声此起彼伏。
楚六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笑问道,“郁姑娘,屿城大的很,有什么想好了的去处吗?”
郁珂收了帘子,叫他将车赶往最热闹的路段,寻间茶铺坐坐。
马车转了几个弯,而后停下。郁珂提着裙子,弯腰从车厢里探身出来,余光可见楚六又已摆好车凳,弯腰等着郁珂搭手。
郁珂第二次朝他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护腕。在楚六伸出另一只手搀扶郁珂时,她微微低头,突然问道:“你是习哪种兵器的?”
“小人…小人剑使得还行”楚六有些诧异,却还是认真回答,倒是郁珂听了这话弯弯嘴角,“难怪与他手上茧子位置有异”
这个他指代何人,郁珂未曾明说,楚六却明白的紧。作何回答?楚六有些不知所措,当他下定决心保持沉默时,郁珂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应,已经迈开步子,兀自向铺子里走去。
看到楚六好似松了一口气,阿洹表示很能理解。她抬脚追上前面清瘦的郁珂,暗叹姑娘居然只需一个背影就能让人感到娉婷绰约。
茶香沁人心脾,郁珂寻了个靠窗的座处,示意楚六和阿洹一同入内。这铺子装的很雅致,许是自知调性,纵处繁华街口,也未曾附庸风雅堆砌贵物,颇叫人有种超然物外的体感。
茶小二报了一串有些耳生的品名,郁珂向来不是个愿意为新鲜感买单的主顾,只点了份曾在西京赏过的茶。
不多时,茶具就已布置妥当,茶博士吹胡子瞪眼一顿展示,在内行人眼里看来却是手忙脚乱,引得郁珂掩面轻笑,整个人又生动了几番。
阿洹与楚六在其身后对视一眼,虽未言语,心中倒也对这貌美却奇异的女子有了几番改观。
郁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中温和更甚。虽面上没有表露喜恶,但却不得不被这些久违的日常勾起涟漪。
她扭头向窗外看去。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除去那些守在不同铺面前的商贩,或谈笑风生,或闷头赶路,生姿百态,人声鼎沸,与肃穆安静的郧国公府截然相反。
稍作休息后,郁珂吩咐楚六派人将车马先停在此处,想在街上走走看看。
楚六点头应下,郁珂则带着阿洹先行踏出了门,从摊贩面前走过。
“阿洹”,郁珂突然开口,声音如清泉透彻。
阿洹应声走近,却感受到郁珂伸出手往她发髻里插了一根发簪。“这簪子上的蝴蝶当真是灵巧逼真,与你这样年轻的小姑娘最是相配。”
阿洹慌忙抬手想取下那物什,却被郁珂一眼看破。
“莫摘了,赏你的。”阿洹怕惹得贵人不愉,便也静静收回了手,恭顺的跟在郁珂身后。
郁珂垂了眼睫,自感有些无趣,强打着精神在街上乱窜,直至有个混着腾蛇纹路的幌子出现在她面前。
大理,她心中一定,跨进了门槛。
略显富态的掌柜立马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眼前女子无有寻常熟识夫人们的气质,清清冷冷地戴着帏帽,掌柜料想是哪家老爷刚纳的貌美小妾,伸着手将郁珂往内室请。
“敝店刚从江南一等秀女手中进了一批苏绣,颜色纹路俊俏的紧,姑娘可以瞧瞧,若是不喜,湘绣蜀绣咱也不拉下乘,不知姑娘偏好哪口?”老板将郁珂引入座,招呼店里伙计给郁珂上了一盘热茶,而后殷勤地介绍起店里的绣品。
年轻的女主顾没有打断,抿了一口杯中香茶,心道果然是大理爱喝的普洱。待掌柜的说完,郁珂才淡淡开口,“我无甚兴趣,唯偏爱大理乌金丝,不知掌柜店中可有这一类货?”
那掌柜心中大骇,眼睛提溜转了一圈,笑呵呵说道这等稀货只存于二楼雅间,询问郁珂是否有兴趣赏光上楼。
郁珂点点头,转头望向身后一动不动守着的楚六道,“女子裁衣需量身,你一成男尾随多有不便,阿洹与我上去便可,你且在楼下等着”
楚六作揖应下,目送郁珂一行人上楼。
进了雅间,掌柜掩好了门,请郁珂入座,意欲开口。
郁珂却伸出一只手拽拽阿洹的袖子,轻轻开口,“阿洹可想要新衣裳?”。阿洹得了那簪子本就惶恐,而今听得此言,更是慌的连话都不会讲,只能连连摆手。
“无妨,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郁珂出声打断,招呼掌柜的叫了人领着阿洹去挑选成衣,待到确认阿洹走远,掌柜的俯首作揖,
“敢问姑娘就是哪方贵客?”
郁珂掀开遮在面上的帏帽,掌柜定睛一看:螓首蛾眉、剪水双瞳,宛若香培玉篆。如此姿色让他愣了一愣,而后才恍然天下惟有一人,立马跪下叩首。
果不其然,郁珂檀口微张,缓缓吐出一句话:
“当今大理王之义妹,景和郡主郁珂”
眼前人身上带着梅花的冷香,混着普洱的陈味,在阳光里浮沉。
须臾,掌柜的捧着郁珂刚写的信,指腹在纸缘一蹭。鱼子笺的暗纹硌着指尖,那是大理贵族才能用的制式。他眼皮微掀,却见这位娘子正用杯盖拨着茶叶,腕上玉镯随动作轻响,恰是当年他在崇圣寺所见玉容,他还真切地记着,那《大理梵像图》题跋写着“景和郡主功德”。
“姑娘要的乌金丝…”掌柜将信收入袖中,忽然听得郁珂的茶盏“咔”地一响。
“掌柜的。”她指尖在案上画了道弧,“若郧国公府问起今日之事…”
“自然只说府上女客挑了几匹月白素罗。”掌柜躬身,袖口内侧一枚小小的腾蛇印记一闪而过。
“只是”他压低嗓音,瞥了眼楼下逡巡的楚六,“若某没有猜错,此刻这里,已经被钊翮钊大人盯上了。”
郁珂的睫毛在纱帘后微微一颤。
待阿洹满脸涨红挑完新衣裳回来,郁珂便领了她下楼,与楼下候着的楚六等人踏上了归途。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作响。郁珂指尖搭在窗沿,帷帽的轻纱被风掀起一线,恰好瞥见楚六骑马的背影。回去的途中他离开了片刻,而后才策马又回到轿边,此刻褐衫窄袖,腰悬长剑,剑穗的络子松散地垂着,在风里晃荡。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对面的阿洹身上。小婢女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新裁的衣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手腕内侧还泛着红,是方才伙计失手泼茶时烫的,可她连一声痛都没喊,只是抿着唇,睫毛低垂,像是生怕给人添麻烦。
郧国公府的人都是这样。
郁珂忽然想起府里那些低眉顺眼的仆从,想起他们走路时轻得听不见的脚步声,想起他们回答时永远只敢说半句的谨慎。就像一群被驯熟的雀儿,连振翅都忘了。
她叩了下车壁,马车微微一顿。楚六勒马回身,隔着纱帘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他的声音恭敬,可郁珂瞧见他握缰绳的手绷紧了 。
"无事。"她轻笑道,“楚侍卫,你剑穗络子怎么散了。”
楚六一怔,低下头整理时,面孔控制不住地发紧。没有血,幸好没沾到血。他不敢猜郁珂发现了多少。
可明明自己是国公爷派来的人,他二人全都心知肚明,被发现了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没人想的明白。
阿洹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偷瞄了郁珂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绞紧了衣角。
郁珂忽然伸手,轻轻掀起阿洹的袖子。小婢女吓了一跳,却不敢躲,只呆呆地看着她。
"疼吗?"郁珂问。
阿洹慌忙摇头,眼眶却微微红了。
哪怕和当年的小满年纪相仿,但阿洹终归不是那个鲜活的小丫头。郁珂看着她,心里没来由的有些落寞。
她从包袱中翻出一个小瓷瓶,塞进阿洹掌心。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阿洹感觉手像烧柴时被烫了一般。“这药膏祛疤,你的冻疮和烫伤应该都有效用。回去记得涂,”她语气淡淡,像在说一件并不在乎的事,“女孩子的手,最好少留些疤。”
郁珂收回手,没再说话。窗外,郧国公府的飞檐渐渐清晰,黑压压地覆在暮色里,像一只收拢翅膀的鹰。
风掠过纱帘,将一声叹息吹散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歇,郁珂隔着帷帽的轻纱,瞧见郧国公府门前的石狮。那对狮子眼珠嵌了琉璃,在暮色里幽幽发亮,像极了钊翮瞧人时的眼神。
铭喜在廊下候着,见她们回来,堆着笑迎上前:“姑娘可算回来了,国公爷吩咐厨下蒸了尖团,正等着您呢。”
郁珂点点头,说且等换身衣裳。
离开时,她余光瞥见楚六往钊翮书房的方向去。
等来到膳厅,钊翮就已穿着常服,暗红罗衣上的金线云纹在灯下忽明忽暗。他正剥蟹,十指沾了蟹黄,却依旧优雅。见她进来,抬眸一笑:“玩得可尽兴?”
“不过随意逛逛。”郁珂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他推来的青瓷碟。蟹肉堆得整齐,上头淋了姜醋汁,酸气混着鲜香,倒勾出几分食欲。
钊翮拿帕子揩手,腕骨从袖口露出来,上头一道不太显眼的疤,是当年在北疆救她时留下的。
“那家绸缎庄,”他突然开口,“掌柜的可还客气?”
郁珂筷子一顿,蟹肉上的姜汁滴在碟边,洇开一点黄渍。
“客气。”她抬眸,隔着蒸腾的热气看他,“师兄常去?”
“阿虞。”他声音仍带笑,眼底却冷了,“我给你自由,不是让你试探我的。”
郁珂慢慢放下筷子。
瓷碟相碰,清脆一响。“我累了。”她起身,“先回去歇息。”
钊翮没拦,只在她走到门边时,忽然道:“明日若想去,让楚六带你去西市新开的那家。对了,那家掌柜有点意思,不知为何舌头比常人短了半截。”
郁珂脚步不停,裙角扫过门槛,像一片云飘了出去。
日暮书房里,钊翮展开一张信笺。纸是上好的澄心堂,墨迹却有些晕开。
“七日后,商队离屿。”
他轻笑一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上来时,门外传来楚六的声音:“爷,阿洹来了。
“让她等着。”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信纸燃尽时,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郁珂在苍屏关想偷偷前往大理被他抓个正着,也是这副神情——
表面乖顺,骨子里全是反叛。
但是郁珂,这一次,我不会轻易再让你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