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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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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正值鱼跃水暖的时间。
年前冷得早,年后这会回温自然便快了些,以往这个时候大伙还穿着棉衣、裹着马褂,这会已经都换上了薄衫。
何许桥边,背着鱼篓的老者忿忿不平地收着线,时至黄昏,今日也是一无所获。
老者收线时打了个瞌睡,只一下,就被不远的宅内传来的尖叫惊醒。
“哎哟,吓我一跳,这怎么回事呀?”
桥边卖菜的小阿妹也一惊,同老者一齐看向何许桥边,那户正月后才搬来的闽商人家。
这家人锦衣华服、出手阔绰,来的第一天就给周围的小孩、老人发了稀奇的糖果和膏药,说是她们家大小姐,准备嫁来这片观音脚下的秀丽之地,让大家都沾沾喜。
这般阔绰,自然初来乍到就留下了好名声。
“我记着……这家好人姓朱,叫这么大声,准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快去看看。”
小阿妹说着便将那几颗晒了一整日,都有些蔫巴了的菜装进竹篓。
正当她手忙脚乱准备去看戏时,忽然不远处冲过来一个孩童的身影。
他身着一身黑袍,脸上也蒙着布,看不清模样。
小阿妹险些被他撞着,好在身姿灵巧才扶着何许桥的栅栏站稳,可他却头都不回地就跑走了。
与此同时,安平宅内此时全然不太平。
“来人啊,有贼!他把娘留给我的‘笼中春’抢走了!”
朱大小姐朱珺冲出房门,佣人们立刻围了上来,为首那位年长些的管事心疼地搀住朱珺。
“别着急大小姐,张管家刚刚在西房前见到了那个贼,已经去追了!”
朱珺这边一事未平,抬眼又发现那个平时最闹腾的妹妹,此刻居然不在周边。
“小玥呢?谁看到小玥了!”
她焦急地寻找着妹妹的身影,眼见瞒不住,佣人们才低着头小声开口:“二小姐她一见到那个贼,就跟着张管家窜了出去,速度比兔子还快,我们根本拦不住……”
朱珺倍感头疼,却还是强撑起精神,忙中有序地吩咐了下去。
“去通知我爹和家诚,笼中春被窃贼抢走了,没有它我没办法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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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宅正厅里,朱家何家各坐了一半,主人席坐着朱家老爷和当今半个当家主朱大小姐。
“我爹去年八月置下安平宅,我们全家正月迁来暂居,都是为下个月大婚做准备。可偏偏就在这种时候,笼中春居然被窃贼抢走。”
“大家都知道,笼中春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信物。这件事往小了说,是这里的窃贼神通广大,库房里的东西不偷,偏要抢我闺房里的嫁妆。往大了说,是当地人看不起我们闽商,专门泄了密,要给我们朱家,我朱珺一个下马威。”
这句话一出,即将与朱家缔结红鸾天喜之事的何家人,面色都黑了下来。
朱珺的未婚夫何家诚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事小珺你放心,在我们何家的地盘,还没有人犯了事还能活着走出去。”
何老爷也是相当重视这件事,当场就嘱咐下去,何家下属所有伙计,不惜手段,一定要找到那毛贼,夺回笼中春。
到了这会,朱珺紧绷的表情才终于舒缓了些,难言的哀伤涌上她眉头,这让她的未婚夫心疼不已,“相信我小珺,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笼中春找回来!”
何家诚这话说得雄赳赳,可朱珺的眉间却没有丝毫展开的迹象,他苦思冥想,最后终于从在场的人里找到了话题。
“说起来,小玥去哪了,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她?”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听到妹妹的名字,朱珺的表情直接便从哀伤变成了生气。
“我也想知道,都半个时辰了,这丫头到底去了哪里!”
“哈啾!”
刚爬上围墙的朱玥打了个哈欠,险些摔下来。
她全然不在乎自己那身翠绿色的名匠长裙,有没有被弄破或是弄脏,就连帽子掉地了都不管,眼神专注在搜寻逃跑的窃贼身上。
“身材矮小,看着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大概是个男孩。他对这附近的巷子非常熟悉,肯定是个本地人……difficult。”
预备入夏去海外留学的朱玥时刻不忘英文课程,即便正在焦急的抓捕窃贼行动里,也总是能温故知新。
朱玥四处张望,只是这周围的路线实在混乱,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窃贼早已不知溜进哪条巷子里。
朱珺丢失的笼中春是一颗巨大的鸽血红宝石,外面是双层鸟笼形状的黄金外壳。佩戴的时候,两层壳间的碎钻不停滚动,会发出类似鸟鸣的清脆声音,听起来宛如鸟儿正在歌唱春天。
可奇怪的是,她们一路都没有听到声音,那窃贼冲了过来便消失不见了。
“哎哟您怎么又学那些乡里半大小孩爬墙,赶紧下来,让人看到成何体统!”
同样一无所获的张管家赶了回来,看见朱玥这过于不拘小节的样子,只感觉天旋地转。这模样,要是让外人看见了可不知会怎么传。
“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笼中春不见了,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它,你也知道,它是……”
朱玥话只说一半,头便低了下去,陪伴朱家姐妹多年的张管家自然清楚她现在的想法。
笼中春、水中月,这是朱夫人留给当时仍在总角之年、襁褓之中的朱家姐妹仅有的礼物,也是她们对母亲唯一的念想。
可着急归着急,事总得一步步处理。
张管家捡起朱玥丢在地上的帽子,朝她这位不修小节的二小姐伸出手,开口道:“总之先回去看看大小姐的安排,她沉着且心思缜密,现在一定想出了办法。”
张管家说得倒在理。
现在她们追丢了窃贼,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返回去安平宅商讨对策,而不是继续在围墙上浪费时间。
想到这,朱玥立刻搭上张管家的手,动作灵巧地从墙上跳了下来。
这边朱玥刚下来不到三秒,转角那一边顿时便冲出来七八个伙计,身上都穿着何氏堂口的工服,为首那位见了朱玥和张管家立刻刹住了脚。
“总算见到您二位了,安平宅那边,朱大小姐找人都快急疯了!”
朱玥一听这话立刻拔腿往回走,两步之后还不忘回头交代,“我们刚刚看到窃贼往这边走了,一身黑衣服,看起来像七八岁男孩。他对这附近很熟悉,你们得留意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朱玥的错觉,她总感觉为首的伙计愣了一下,不过也就一眨眼工夫,很快他就带着伙计们顺着朱玥指的方向跑走了。
这边的朱玥和张管家也马不停蹄,立刻就往安平宅赶,等她们进屋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朱珺愠怒的脸。
“姐……”刚才还神气扬扬的朱玥,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她看着朱珺的脸,半天才敢说话,“对不起姐,我没能追到那个窃贼。”
这一句话便让朱珺鼻头发酸,她挽起妹妹划了好几道血印子的手,生气也不是、安慰也不是,最后她只好看向张管家。
“小玥,你才刚满二□□华正茂。可张管家今年就到下寿之年了,你一跟出去,她还没办法丢下你不顾,只能跟着你追。”
朱玥立刻回过头去,只见张管家气还没缓过来,两鬓不知何时也已经斑白。
明明在她的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那位如母亲般慈祥、可靠,总能轻松解决任何问题的张管家,可不知不觉,她居然都六十岁了。
“对不起张管家,就像你说过的,我应该多看看周围,而不是只瞄准眼里的目标……”
朱玥的头越来越低,知道自己妹妹没有坏心思,只是一心想帮她找回笼中春的朱珺此刻也不再为难,而是转身招了招手。
“陈早,你过来这边,这是我妹妹朱玥。”
被唤作陈早的人从正厅角落走出来,她一身得体的戎装,眼神锐利,院子里站着的几个佣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之前这么站在正厅里的,一个气质凌冽的大活人,居然没被任何人察觉到?张管家不免心生畏惧。
可只听大小姐稳重地开口:“何家已经派出伙计去找笼中春,它的声音很特别,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可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不可能坐得住光等,所以就从家诚那边把陈早借了过来。这几天你要是出门,务必让陈早陪你。”
朱玥从陈早出来时,便一直盯着她看。
乌黑的长发、英气外露的眉宇,冷静却闪躲的眼神……还真是位性格内敛的美人。
这种时候,就要由朱玥主动一些。
“你好,我是朱玥!”她伸出手,笑容明媚。
而陈早先是一愣,然后是错愕地看了看朱珺的表情,最后才慢慢脱下手套,将那只被捂得略显苍白的手叠上去。
“陈早。”
“你的手指好长好漂亮,一定很适合弹钢琴!”
握手的一瞬间朱玥便注意到这点,她抬起陈早的手便观察起来,甚至对方的手抽动了两下都没放开。
“咳咳”,直到朱珺咳嗽两声,朱玥才意识到行为不礼貌,连声说着对不起松开对方的手。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看到对方将手撤了回去,迅速套进手套,然后背到身后看不见的阴影里。
同时,这会她才注意到,对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总之陈早,小玥的事情就多麻烦你照顾,就算要出去也别去太远,早些回来。”
朱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准备去处理别的事情,张管家随她行动,临别前将朱玥的帽子交给陈早。
堂皇的正厅内只剩她们两人。
朱玥在正厅里来回踱步,突然又想起什么,走上前拉住陈早的手,将她往自己房间带去。
2
“首先我们要理清现在的情况。”
“当时我刚从房间出来,就听到姐姐大喊有贼,他抢走了娘留下的笼中春!”
“紧接着我就看到一个黑衣小孩的身影飞快窜了出去,紧接着张管家也跟了出来。当时我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就追了上去。”
步伐停在了朱玥房门口,陈早倍感庆幸,却又怅然若失。
面前的朱玥仍在仔细回想当时的细节,她牵着陈早的手,又将她带到最近的西门外。
“我冲出来之后,只见那个贼往何许桥那边跑了,我就跟了上去。”
“可说来也奇怪,笼中春被带在身上的时候,应该会因为壳子间的碰撞,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可我却完全没有听到。”
她们一路走到桥上,如今天色渐暗,月色逐渐淹没了日暮时分的夕阳,对面的景色朦胧不清。
视线越是受阻,越是容易出问题的时候。
想到这里的陈早不自觉将手握得紧了些,身体也更凑近朱玥。
对方的体温顺着手套不断传递,陈早面红耳赤,却也不敢放开,只能希冀月光能让她看不清自己的脸。
好在朱玥的注意力全在笼中春身上,她仍在专心致志地推演经过。
“桥对面是一条主道,不过旁边有不少分叉的小路和转弯。”
“当时那个窃贼就是从这里钻了进去”,两人跟着朱玥记忆里的路前行,钻到白天跟丢的那道围墙位置又犯起了难。
“他实在太熟悉这边的路,到这里之后,我就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了。对了,你应该是本地人,你对这附近熟悉么?”
突然被点到名的陈早一惊,回过神来,多年的记忆却还是清楚地告诉她这是何地。
“向左走,前面有个陆家村,大多都是卖水货的渔民。往右走是去商业街,新奇玩意比较多,这片最大的茶楼,品香楼也在那里。”
这么一说,朱玥对这附近就好像有了点印象。
陈早说的那家茶楼她去过好几次,只是之前都是走的大路,还从来没从小路去过。
“如果要避人耳目的话,窃贼往陆家村走的可能性会大一些。我记得刚才,何氏堂口的伙计也是往那边走的。”
朱玥说着就要往陆家村的方向走,可这时手上传来的力量让她一愣。
“入夜了,陆家村人多眼杂,不安全。”
陈早冷冷地盯着那条路,顺着她的视线,只见两个光膀子的男人正从那边鬼鬼祟祟地偷看。
纵使是胆大的朱玥,此时也难免心生害怕。
“说得也是……而且刚刚也有伙计往那边去了,我们就往右去商业街看看吧。”
直到走上大路之前,她们身后都一直有两道目光狠盯着。
好在陈早将她护得很紧。
陈早比她高了接近一个头,胳膊也十分有力,一直环抱着她。
戴着手套的手此时并未紧牵,而是搭在她的肩膀上。
尽管从她的面容上,朱玥能感觉到她在克制用力,可事实上,压迫感还是从她的动作里不断传递到朱玥肩上。
等她们终于顺利到了大路,灯火通明的集市一下便驱走了后方的邪魅,也直到这时,朱玥才敢低声喊了句“有点疼”。
陈早立刻放开她,诚心诚意地说了声“对不起”。
“陆家村那边,早些年出过挺多恶事,我害怕你有万一,所以……”
只感觉手上一阵温热,朱玥又重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我又不笨,看到那两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想保护我。”
回到暂时安全的地方,自信的笑容重新回到朱玥脸上,她甚至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这边我从正月开始就经常来,走,跟我来。”
骑楼之下,眼花缭乱的商铺见了朱二小姐,无不迎出来打招呼。
朱玥本以为她们是想推销新到的商品,可没想到各个表情都凝重,见了就问:“二小姐,大小姐她的嫁妆找到了不?”
一打听她才知道,何少爷的手下早就把附近街道全都问了一遍,还说今晚要是找不到线索,明天就把附近有十岁以下男孩的门户搜个遍。
“叫什么来着……”穿着旗袍的店主和伙计一核对,想起了名字,“对,叫笼中春。据说是好大的一颗鸽血红宝石,戴着走的时候还会叮当响,像小鸟叫似的。这价值连城的宝物,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的啊!”
“唉,所以姨姨你们有线索吗?比如哪家练杂耍的男孩,身手特别矫健的都可以说,要是能顺利找到笼中春,何哥哥肯定有赏。”
一听有赏,周围的店户们眼睛都变得雪亮起来。
只是她们知道的东西,确实都在刚刚何少爷的人来搜时,交代得清清楚楚,现在再说也不过是重复一遍。
-“前阵子这街上有个顶着砖卖艺的男孩,身手看着挺矫健,不过就是年龄大了些,看着得有十二、三岁。”
-“早晨的时候,这边挺多卖报的小孩跑步很快,我觉得可以去报社找找看。”
-“我觉着有可能是南边那些乞儿,又脏又臭的,成天拿着个盆讨饭,赶都赶不走!”
大家的线索五花八门,说起来也真不少。
而且相同的线索,何少爷那边肯定也在搜,要论效率来说,他们肯定要比朱玥她们两人快得多。
“怎么样?”陈早弯下腰凑到她耳边。
也就在这时,周围的店主们才纷纷倒吸口凉气,胆子小的甚至叫了出来。
这么一个大活人,她们刚才居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到。
此时的朱玥也异常烦恼,乍一听之下每个姨姨的建议都挺正确,可她还是觉得缺少决定性证据。
“一定漏了什么东西……我再想想。”
朱玥这边正想着事,其中一位常光顾的胭脂店主拍拍她的肩膀。
“哎哟,这么漂亮的脸蛋别太忧虑,”他的表情略带谄媚,掏出两张门票塞给朱玥,“何少爷他们堂口人这么多,总能找到大小姐的鸽血红,二小姐就放宽心吧。我这有两张新戏的门票,明天首演,您先和您的跟班去看,看好了再回来看看我这刚到的胭脂也不急。”
胭脂店主的这波门票送的正是时候,另外几位手里攥着票的店主迟了一步,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
而朱玥这边,门票她虽然是收下了,可心里却还是乱糟糟。
这些店主说得没错,何少爷比朱家在这块的人脉要广阔太多,可这毕竟是她亲姐姐的嫁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细节,难道她这个做妹妹的就真的派不上用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