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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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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端走下天水鲸云轮,踏上西陆的土地,屈指算来,已近五年。这些年的游历,带给云端的,不仅仅是心灵的震撼,更是对道心的磨砺。若说遗憾,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没发成财!
臆想中的淘金之旅,并不曾出现。她游历了西陆大地上的数十个小国,每次都兴冲冲而来,悻悻然而去,荷包的厚度毫无见长。
当然,也不是一无所获。没淘到金银珠宝,好歹她还拣了些别样的“宝贝”。这些宝贝,在旁人眼里,或许并不值钱的玩意。然,于丹修而言,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就譬如骷髅草。云端取其芽叶作为炼制玉生丹的辅药,居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试着将玉生丹用在莉莉娅身上,惊喜地发现只服用了两枚,莉莉娅的遍体鳞伤已消弭泰半。尤其是后背和四肢的烧伤,快速地结疤、褪疤,新生的皮肤柔嫩而平滑。
委实令云端心底雀跃不已。
除此之外,云端还捡到过半黑半黄像石头一样坚硬的马拉拉树种子、据说是人鱼掉落的五彩鳞片、吃起来又苦又涩却能让人做个甜蜜美梦的奇怪果实……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大抵,云端没有发财的命,却是捡东西的好手。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捡到个胆大妄为的逃奴?
哎呦喂,这是啥运道哟?!
云端奋笔疾书,在小本本上记录下玉生丹的疗效。她一心二用地问道:“伤好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却知道小精灵始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我想去找森林精灵!”莉莉娅想起父亲的话,脱口而出。
在烧死小主人后,她趁乱逃出庄园。她想要逃回家,却被守了一夜的父亲悄悄拦在院外。父亲要她去找森林精灵——因为在这偌大的西陆大地,只有森林精灵才能庇护她。
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父亲并不像平日表现得那么沉默而软弱。
“森林精灵?”云端抬了下头,淡淡地瞅了莉莉娅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书写,“你有亲戚是森林精灵?想去投奔他?”
“……”莉莉娅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没有亲戚。我只是个卑贱的小精灵,怎么会有森林精灵那样身份高贵的亲戚呢?”她自嘲着,唇角勾了勾,却毫无笑意。
“咦?你居然会这么想?”云端诧异地停下笔头,“东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是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小精灵也这么讲究血统论吗?我以为只有西陆人才那么矫情!”
莉莉娅头一回听到“血统论”这个词,呆呆地望着云端。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收留我……我只是想试试看……”
“如果森林精灵不收留你呢?你会怎么样?”云端状若无意道。
“……我……不知道……或许,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莉莉娅茫然地看着手背,心底的惶恐一点一点升上来。
她只有十五岁,当身陷绝境时,本能总会压过理智。她不是没想过万一找不到森林精灵,或者人家拒绝收留,该怎么办?可是,她不敢多想——她怕自己想得越多,内心就越动摇,就再也没有力气向前奔跑。她只敢在最绝望的时候,卑微地期盼着,期盼前路的终点并不是悬崖。
莉莉娅用力闭了闭眼,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给自己鼓气:“我一定会找到森林精灵,一定要说服他们收留我!我有手有脚,不会白吃白喝,我会努力干活,养活自己!只要他们给我一个安全的存身之处,我就会养活自己!”
“我要活下去!”
“我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云端微微一笑。
莉莉娅的眼睛登时溜圆。
太美了!
太美了!!
莉莉娅不敢相信——神秘美丽的东方仙子,竟然在对自己微笑!
云端决定帮她。
她曾听普鲁迪校长讲述过那段精灵族的历史,固然为小精灵的选择而惋惜,却也只是感慨一二罢了。直至从莉莉娅口中,她才晓得,原来小精灵的命运竟是如此不堪!
她知道,一旦脊梁骨被打断了,就很难爬起来。所幸,曾经的莉莉娅即便匍匐于地,却抬着头。而今,她想要站起来,那就扶她一把!
云端把信递给莉莉娅,指着前方小路,“你顺着这个方向走,按照我教你的方法辨识记号,就能找到图米亚森林。你把这封信交给守卫的森林精灵,精灵王就会见你。”她凝视着莉莉娅,“到时候,你能否留下来,就看精灵王的意思了。”
“走吧!”她轻轻拍了拍莉莉娅瘦削的肩膀,“这条路不太好走,你得当心点儿!见了精灵王,你不要隐瞒——他是位睿智而英明的王,任何谎言都会被他看穿。但愿你的诚意能够打动他!”
说罢,她掌心略一吐力。莉莉娅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推动着自己向前冲了四五步。待得踉踉跄跄地止住身形,她再回头时,却愕然发现自己已身在半山腰。隔着河谷,云端的身影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莉莉娅忍了好久的泪,夺眶而出。
前路漫漫。经历过绝望的莉莉娅的眼睛,终于被光点亮了。这点光也亮在她的心里。因着这点光,她有了挣脱绝望的勇气。
善恶海。
高低岗。
云端屈着腿,坐在冷硬的海岩上。手中的面包又干又硬,夹着酸菜,口味酸溜溜的,真不好分辨到底是面包发馊了还是酸菜腌得过头。
她皱着眉咬下一块,努力往下咽,却被噎得直翻白眼。好在,她还有一小壶酒。这是她从一处荒废的修道院的地下室里找到的。
西陆的修道院里多半有酒窖——在他们的信仰中,并不禁酒。因此,修士们种葡萄酿葡萄酒,既可以打发枯燥单调的修道生活,还能卖给附近的居民换点儿钱。只可惜,云端手中的这壶葡萄酒堪称劣酒,酸唧唧的滋味压过了酒味,喝得云端舌尖直哆嗦。
酸面包夹酸菜,配上酸溜溜的葡萄酒——这滋味,啧啧,绝了!
一怒之下,云端将酒壶砸入海中。再看看手中的面包,迟疑了一瞬,也抛下山岗。
这里是西陆东南外海附近的一片群岛。曾经,这里与西陆相连。然而,地震、海啸、火山喷发,在上万年的沧海桑田变迁中改变了这里的地貌,成为一片奇特的海域。
几百年前,一位富可敌国的大公将这一片海域占为己有,并花费巨资修建长堤。大公的炫富引来敌国的觊觎。不久,周边几个国家联手围攻,分食了大公的领地和财富。之后,这里也就随着大公的灭亡而被遗弃,唯留下一段尚未修完的白色长堤。
云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葡萄酒再难喝,可倒底还是酒。猛灌几口的后果就是有点儿上头,微醺的醉意令她身形不稳,仿佛随时都会与风化去。
她的视线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向南远远望去——那里,隐约可见一条白线似的长堤。长堤自东向西探入海中。海面上的雾气,迷蒙缭绕,白堤若隐若现,仿佛一尾白蛇轻轻巧巧地浮在海面上。
这里,是善恶海。
人们将那道长堤,唤作善恶堤。
善恶堤以东,是清澈见底的蔚蓝大海。水草荇荇柔曼多姿,色泽鲜丽的大小游鱼灵活嬉戏,还有五颜六色的珊瑚、奇形怪状的贝壳,在雪白砂粒的映衬下,仿佛触手可及。
善恶海以西,是乌浓如墨的漆黑海域。一眼望去,满目都是铺天盖地的黑色,浓稠地仿佛要将天地吞没似的。海面平静地像是黏稠的死水,偶有波浪起伏,却总令人怀疑海面下是否藏着凶残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将临海观望者拖入海中。
一道善恶堤,将这片海域一分为二——清澈见底者,为善海;乌浓如墨者,为恶海。
或许,古人取这样的名字,是为了警示世人要像善海般保持纯净清明的心,而不要如恶海般深沉污浊难以琢磨。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世人竟给这里改了名字——不再称为善恶海,而一概唤之“恶魔海”。
有人振振有词地解释:世上哪有至清至善的心?反倒是大奸大恶之徒才会伪装成至善的圣人。恶海固然可怕,而善海就不会溺死人么?这正是恶魔的陷阱!
长堤是善恶海的分界线。过了长堤尽头,善恶海便混为一体,不再清澈见底,也不再是乌黑恶浊。善恶分明变成浑浑噩噩,美丽的,丑陋的,一概被这许浑浊遮掩了本来面目。
一如这世道。
云端双眉微蹙,迷茫的眼眸中隐隐透出几分失望。
无论是那片看似繁华的东土大陆,还是这片光怪陆离的西陆大地,都令她失望。
明明晓得别无选择,可她总会忍不住要与记忆深处那久远的来处相比。昔日,当她身处那个世界时,并不觉得多么美好,理所应当地以为世界就是这样。而今忆来,那一切一切的美好,竟似南柯一梦!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
三家村无数个担惊受怕的夜晚里,她辗转反侧苦苦思虑如何逃脱被操控的命运,如何在长辈们“都是为你好”的说辞中为自己争得一条出路。
幸运的是,她争出来了。
她以为前路宽阔,任己翱翔,却失望地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她仅仅从三家村那狭小逼仄的笼子里,换到另一个大一点儿的笼子。修行界通行了上万年的所谓“规矩”,早已深入人心。只可惜,她不愿俯首接受。
她走出东土,来到西陆。可西陆,更是不堪!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恶毒、明晃晃的谎言和欺诈、大到国家之间小到族群之间的争斗……这里没有“大一统”,也就没有大一统之下的法律和规则。孳生与灭亡在混乱中此起彼伏。
肖绮儿翻滚涌血的痛苦身影、蒙玖月黯然无奈的眼神、贺子微傲慢冷峻的面容……他们一个个从迷蒙的雾气中显现,又隐没而去。
人心有善恶,世道有高低,孰为因?孰为果?
这个世界,令她失望,令她格外思念那个承载她所有美好回忆的来处。或许,这也正是支撑她努力修行的力量。
有人修行是为长生,有人修行是图神通,她求的是什么呢?修行者都晓得,修行有“三不”境界——
大修士“不避”境——以大气势,而使虎豹不窥,蚊蚋不近;天人“不染”境——以清静,而纤尘不染;神仙“不拘”境——以质空无色,而任意穿行于各界,无拘无束。
可是,自从神族远遁,天庭隐没,凡人登天的路便杳无踪迹。数千年来,从未听闻哪宗哪门有哪位大佬踏破虚空得道成仙。或许,成仙不再是修行者的目标,然,云端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她想修道,她想成仙,她想踏破虚空,穿行各界。
她想回家,回到那个记忆中温暖的来处,有爸有妈的来处。
雾气不停地翻涌,从海面渐渐弥漫到岩石,又从岩石脚下,弥漫到山岗顶。云端的衣袍浸染在浓重潮湿的水雾中,而她恍然不觉。
脚下的山岗被雪白的浪花簇拥着,浓雾重重,渺渺杳杳,她如立云端。她静静地站着,极目眺望,眸光恍惚,如望云端。
望云端,云端可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