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岸》阳彻川

6、怄气

　　三天考试顺利进行，由于是席胜德自发组织的考试，所以时间比高考更紧。题目难度对于会凌班来说适中，大家考完都没有得意洋洋或垂头丧气，可见席老对班级优质生源水平的把握确实具有专业性。

　　九科开学考试圆满结束，指针走过晚上八点半。

　　离十点半放学还有两个小时，教室已吵成菜市场。新学期，新面孔，新同学......一切新鲜感充斥在刚开学的氛围中，少年们相互闲聊，放声大笑，有的同学坐不住，凳子砸地的声音偶尔响起，惹得全班更是笑作一团，教室甚至还有折起纸飞机吹口哨的。如此青春洋溢的画面，却出现在会凌班晚自习的教室中，着实有些令人费解。走廊路过的老师有的放慢脚步观望，一副“叹为观止”的模样。

　　“何叙什么时候来啊，这班还管不管了！”江淮远揉揉惺忪睡眼，趴桌上抱怨，一脸不耐，吵成这样怎么睡觉啊。

　　坐在考场四号位的徐书砚几次三番推眼镜，捏着书页的手也无奈放下，被吵得无心学习，手指戳戳三号位的江淮远，正色道：“同学，你可以让他们别吵了吗？”

　　江淮远转头，有些莫名其妙，却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抱歉啊，我不是班长，班长大人帮关老师改英语试卷呢，席老明明是今天下午到校，现在都没来班上。”

　　徐书砚看着他嬉皮笑脸，依旧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不是班长，但你嗓门粗，声音肯定比我大，吼一两句震慑一下，不然大家都无心学习。”

　　“那就睡觉啊。”江淮远说着，指了指他前方一号位趴下的许祈。

　　少年趴地安稳，周遭声音嘈杂，但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轻微起伏着，依然睡得香甜。

　　徐书砚这才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江淮远对着她哂笑：“看吧，以后卷的时间多了，还差这一时，况且人家市第一还......”

　　“砰——”

　　“安静！！！”随着愤怒的拍打桌面声响起，江淮远面前的人咻地一下站起来，“还要不要上晚自习了！要吵回家吵！你不想学别人还想学呢！！！”一口气喊下来，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由于嗓门清脆，又饱含愠怒，像只生气时扑腾翅膀的百灵鸟，全班一瞬间鸦雀无声。

　　江淮远默道：这可是真女侠......

　　可不嘛，班长不在，竟还有如此正义凛然、责任感强烈又好学的学生。

　　许祈被“砰”的一声巨响哆嗦着惊醒了，他单手抚额头，双眼微睁，一副需要缓冲的样子。

　　“大老远就听见班级不得安生，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大家都很放肆。”踏皮鞋的声音愈来愈近，下一秒席胜德出现在大门处，一脸冷若寒霜，不怒自威。

　　这下大家可真老实了，都以迅雷不及耳目之势坐好，姿势端正，双眼低垂，神情心虚尴尬，动作惊人一致。

　　席胜德环顾一周，稍稍收敛了不满，走到讲台前。许祈这才发现跟在席老身后的，正是考完试后一整晚未出现的曹奕洁。

　　待曹奕洁回到考试座位号上，席胜德看着底下低垂的一颗颗脑袋，依旧不发一言，盛怒的情绪被他几十年教龄的涵养压制住，双眼却布满血丝，除了偶尔的踱步声，教室里就只剩指针滴答的细碎音。周围的空气似乎被冻住，有的同学好奇抬头打量，都会被席老精准定位，一记刀眼杀过去，吓得赶紧别头。

　　十分钟过去，何叙的一声“报告”终于打破了令人如坐针毡的诡谲气氛。

　　全员到齐。

　　席胜德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飞机，包臻一看大事不妙，冷汗扑簌簌落下，姿势都坐得更笔直了。

　　“谁的纸飞机？”席老审视一圈，声音令人如坠冰窟。

　　“报告老师，是我的......”

　　“上自习谁允许出现这个东西？是三岁小孩子，还是觉得这次考得太好了，啊？！”席老奋力拍桌，怒骂声也逐渐拔高，底下的人皆是一抖，随即他指了指门口，“我不和你废话，拿起书站外面去。”包臻的脸刹那变成猪肝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教室。

　　“以后还有不遵守课堂纪律的人，拿起书站外面去，不管是上课还是上自习，听明白了吗？！”杀鸡儆猴也是席老惯用的教育方式。

　　“听明白了......”

　　“班级纪律的事聊完了，我们现在来聊聊这两天考试的事。”说完目光落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号位许祈同学身上。

　　许祈愣了愣，知道席老要训示的意思，立马站起来，目光与他对视。

　　“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迟到两次了。从报道那天到考试，关键时候都在缺席，如果你那么无视我的班规班纪，我不管你是年级第一还是省级第一，事不过三，不然立刻卷铺盖离开会凌班！”

　　席胜德是非常传统的人，不管是教育理念还是道德习惯。在他看来，尊师重道、谦虚礼貌远比成绩重要。师长的权威也不容侵犯，市第一屡次触犯他的逆鳞，不就是带着全班与他作对？

　　“从开始我就强调过，这里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卧虎藏龙，你身为中考市第一，没有任何带头作用，连基本的中学生规范都做不到，考试这种事情都没时间观念，九年义务教育还给你妈妈肚子里去了吗？！”

　　许祈脸色一凛，目光逐渐不善，盯着席胜德。

　　一段话说下来毫不客气，被老师当众指责居功自傲，许祈能感受四周向他投来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不同目光，市第一，不过如此。

　　席胜德无视他的目光，依旧道：“不过这次有同学反映你英语试卷未答，其他科目如期进行，虽然我坚持取消你此次考试的机会，但何叙为你争取，看在班长的面子上，除去英语单科，你的成绩将会由......”

　　“不需要。”许祈抬眼，神色自若，语调却冷硬地没有一丝温度：“席老师，如果您认为我没有资格参与考试，您可以随时取消我的成绩。如果您认为我没有资格待在会凌班，我也无所谓。”

　　话音刚落，一片唏嘘，所有人都不可思议，表情精彩纷呈，连门口的包臻都倒吸凉气。市第一，这么狂？

　　看着席胜德将要暴怒，何叙非常有眼力见地站起，连忙解释道：“老师，许祈考试当天迟到是因为被树枝划伤了，后来到离家最近的医院处理好伤口才来考试的。并不是故意缺席，希望老师给他一次机会。”语气诚恳，还有点祈求的意味。

　　许祈听他这样回答，表面沉默不语，心里却哑然失笑。

　　“这件事，怎么没有人跟我说啊？”席胜德的目光掠过许祈，停留在曹奕洁身上。

　　曹奕洁有些心虚，他本就是奔着告状去的，哪有心情管许祈迟到的原因是不是另有隐情。

　　席胜德看向何叙，何叙身为班长，又很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向他递了台阶，气氛才有破冰的可能，他心里的满意又添几分。他的本意就是想灭一灭许祈这小子的傲气，不希望他因市第一的头衔飘飘得意，同时杀鸡儆猴，树立自己在班的威严。没想到训完话正要放过他时，这小子当面和他杠上了，非但不解释缘由，表情还臭得不行，心里的火气直接被拱到满值。

　　既然班长解释了原因，不如就顺坡而下，“既然不是故意，你的成绩除去英语进行汇总排名，还有异议吗？”

　　许祈瞟了一眼二号位的何叙，在视线碰撞的那一刻，他看到何叙平静的眸子中有些不满。心下叹息，“没有。”

　　三秒后，下课铃声总算响起。包臻捧着书挪进教室，一脸崇拜状望向许祈。许祈不语，而后对他做了个口型：滚。

　　寻阳山中学一直有课间大阅读的安排，在每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延读半小时课文再放学。会凌班也不另外，甚至有更严苛的要求，席胜德规定会凌班的学生不仅要读，还要站立半小时读，美其名曰“加深印象”。

　　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声响起后，一片片读书声在教学楼此起彼伏。许祈从厕所出来，准备回教室，在走廊被一个女声叫住：“那个，那天谢谢你呀。”女孩的声音细弱蚊蝇。

　　许祈侧头打量，才发现她是五天前考试那天被自己“英雄救美”救下的女生。女孩一张娃娃脸上两朵红晕，微微笑起还有淡淡的梨涡，斜刘海，羊角辫，长得很可爱。冲自己点头微笑，笑里却藏着局促与不安。

　　许祈慢下步子，尽量调整自己面部冰山似的表情，放缓声调回应道：“没什么，不要紧，他们没来找你麻烦吧？”

　　“暂时没有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们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建议你，面对校园霸凌要勇敢一点，去寻求家里人或者老师的帮助，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万一有下次，你也不一定能碰上下一个我。”出于好心，许祈还是提醒道。

　　女孩低下头，“知道的......但我还是不能说，家里只有奶奶，奶奶会担心我。”说完抬头，双眼被蓄满的泪水染红，许祈愣住，只好噤声。

　　他没安慰过女孩子，刚刚出于好意提醒那么多话已是尽力，此时有点无措，沉思片刻后开口：“那去找老师，你的班主任会处理这件事。”

　　女孩只是摇头，泪水流个不停，皱着眉头隐忍着什么。“谢谢你，但是还要求求你不要说出去，我怕奶奶知道了会受不了。”那天一群人走后，他的脖子也在撕扯中被划伤，不过好在皮外伤不严重，女孩的伤势似乎比他更重，他带女孩去附近的医院治疗伤口。走出医院又送她回家后，他匆忙与女孩告别，以狂奔的姿态赶去学校参加席胜德安排的考试。

　　许祈看着她，神色复杂，无奈道：“我还是建议......算了，你需要找我时随时联系我。”他抽出纸条，在上面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并备注自己的姓名：许祈。女孩也在纸条上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备注姓名：文卉燕。

　　远方熟悉的皮鞋声踏来，还有许祈无比熟悉的少年的声音。“老师，这次班级考试排名统计出来了，大多数同学比入学时都有进步，只是......”何叙话还没说完，转眼看见几米处的许祈和一位陌生的女生，顿时止住声音。

　　席胜德和何叙从办公室统计好成绩正准备回班，在走廊上看见没进班大阅读的许祈，和一位女同学不知窃窃私语什么。如此显而易见，席胜德脸色沉下，双手抱臂，凝视面前两位学生，又盯着许祈开口质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大阅读时刻你们在干什么？这个学生又是哪个班的？两个人不好好在班上读书，在走廊上又做什么？”

　　许祈一时语塞，转眼看了眼女孩，不知怎么回答。良久才憋出两个字：“朋友。”

　　何叙带着怀疑的神色微微皱眉。

　　席胜德懒得听他废话，但女孩的样子显然是被吓到，有些懵状，哭过的双眼仍微微发红，此刻一脸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席胜德目光转移在女孩身上，有些不耐烦：“哪个班的？”

　　“十六班，老师我是十六班......”胆小的女孩生怕面前的师长生气，赶紧重复说道。

　　心中了然，“行了，都回班上读书，许祈，再有下次，带着书本站外面去读。”临走时还不忘瞪他一眼。

　　许祈还是无话可说，何叙跟在席老身后，又在转身时看了许祈一眼，许祈触电般将目光刻意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