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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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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州市东城区的小北街小区5号楼3单元里,有五户人家常常聚在一起。
第一户住301,里面住着温强国、张春荣夫妻,夫妻俩生了对儿兄妹,两位老人也从老家接过来,一家六口,好不热闹。
温家的哥哥叫温稳,妹妹叫温玟。因为名字读音几乎一样,大家直接按音调叫他俩。
“稳”是三声调,“玟”是二声调,所以即便温稳比温玟大,他还是被大家叫做温老三,而他妹妹则是温老二。
至于第二户王军令、翁世兰夫妇一家就比较高冷了,加上他们的学霸儿子王峥,妥妥的三个闷葫芦。
老王家喜静,却偏偏和人最多、话最密的老温一家子做了对门儿,来来往往间,也闹出不少趣事儿来。
王峥在小孩儿组里也属于常年掉线的存在。虽然可能你和他说一百句话,他也不会回你半句话,但不妨碍大家都亲切的叫他“隔壁老王”。
第三户住在401,他们家也是个小子,大名江大桥,小名小桥。
江大桥妈妈江立是市工程队儿的,据说生他时正巧赶上广华高架桥竣工,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爸是小北街小学的校长!所以江大桥是全小院儿在小北街小学上学的学生重点巴结的对象儿。
第四户住502,男主人是个暴发户,没什么文化,给孩子起了个很难以理解的名字,石磊磊。不过他家的女主人特别漂亮,还年轻,在少年宫当舞蹈老师,小北街的孩子们都喜欢她。
石磊磊,全名17个笔画,名字拆开又是7个石,所以大家干脆叫她石七。
石七人如其名,石头有的臭脾气她都有,有时候简直比隔壁老王都难搞,一点儿也不随她爸妈的性格。
反而是上房揭瓦的年五更合石广隆伯伯和孟妤阿姨的脾气。
年五就是住顶楼602的小姑娘,她从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里——
一个从来不打小孩儿的妈,一个从来不骂小孩儿的爸,一个总给小孩儿做美食的奶奶。
还有一个掏鸟抓鱼,淘到狗都嫌的她……
年家一点儿也不比温家安静,三天一小和谐,五天一大和谐都是常态。
就刚才,读小学五年级的年五把她的期末卷子带回家给刘芳看,刘芳看着语文卷子上赫赤赤圈着的“倒数第五”四个大字儿,气就不打一处来,鱼尾纹都多了几道。
“年五年五,恁叫年五,不给我考年级第五就算了,还真给我考个年级倒数第五啊!?”
成绩考的这么烂,年五挺着肚子,背着手,站在刘芳跟前都不敢正眼儿瞧她。
不过虽怂,但不影响她顶嘴:“……又不是我起的名儿,您当初要给我起个年三百,没准儿我现在排名就进年级前百了。”
刘芳胸膛剧烈起伏,腮帮子紧绷绷地,咬牙切齿道:“恁么着,合着还是咱错了呗?照恁么说还得赖日子呗?赖你妈我五月五生的你,赖这日历上一个月没有三百天!?”
“到是这么个理儿……”
“还说!”刘芳气的拍了桌子,一桌子的瓶瓶罐罐都颤了三颤儿。
瞥了眼手里那打卷子,刘芳死活想不明白,她和年有余怎么也是名牌儿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上学的时候,俩人成绩那都是拔尖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手不溜怨袄袖,袄袖长怨你娘!真服了你了,都四年级了,马上该中考了,天么天脑子里都装了些嘛!?呼咧咯喳哩净卖葱了……”
刘芳不是北州人,一急就爱说津沽话,声调弯弯曲曲的,越急越像在唱歌儿。
这套小词儿,年五也是从小听到大,耳朵早起茧子了,便越发没脸没皮起来。她两只手背在身后,同步扣哧着另一侧的手肘,小嘴儿嘟囔着:“多新鲜,一年级骂我就说‘都一~年级了’,四年过去了还这样儿,这套路您打算用一辈子啊?细菌都该免疫了。”
看年五这幅死乞白咧的样子,刘芳沉下脸来,深吸一口气,冲着屋外大喊一声:“年有余!”
这不终于放暑假了嘛,奶奶想着包点儿饺子给年五庆祝,谁承想,年五今年考了这么个名次,一回家就被刘芳单独拉到卧室谈话。
可奶奶面都和好了,也不能浪费,只能和儿子年有余默默在客厅里继续包饺子。
听见刘芳招呼,年有余应声进来。他腰上还系着围裙,脸颊上蹭了些白面粉,看起来特别居家~特别祥和~特别好说话~~
这边儿刘芳怒视年五,眼珠子都不带转,光摆摆手,施号发令:“打!”
那边儿年有余立马点头,把手在围裙上一呼啦,擦掉面粉就朝年五走过来。
年五心中暗叫不秒!
每到这个时候,平时乐乐呵呵的年有余就会像个只接收刘芳信号的机器人。
这次也是,年有余得到刘芳指令后,毫无感情的把年五给搊了起来,开始一巴掌连着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
年五被打的嗷嗷直叫,没两巴掌就开始嚎啕大哭。
住她家楼下的石七正靠在小沙发上看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熟练的从沙发边儿小抽屉里取出mp3,戴上耳机。
世界,静了。
年五嗓门儿的穿透力是极具伤害性的。
她一哭,别说整个3单元,就是前后两排楼的人家也都能听得见。
当然,除了温家。
他家毕竟是六个人,年五一个人对上六个人还是有点儿势单力薄的。
这时候最痛苦的就是老王家了。
夏季雨后,宁静舒夜,老王家一个在研究文献,一个在翻译文章,一个在学习奥数,都各自在自个儿屋里头相安无事。偏偏对门儿一会儿唱歌,一会儿球赛,一会儿又来敲门。
“当当,当当——”
王令军摘下眼镜,起身开门儿,门外站着温强国,衣服撩到胸口,露出大肥啤酒肚来。
温强国左手拎了袋儿刚刚拌好的凉拌猪头肉,右手举起一扎啤酒在王令军面前晃了晃,然后歪头朝老王家里头望:“嘛呢,猫悄儿的,领上孩子到我家看球儿赛去呀,为奥运做准备!”
王令军看文献正看到关键处,自然不愿中断,连忙拒绝到:“不必,不必叫我,您家能安静一刻钟我就谢天谢地了。”
温强国就不爱听王令军这假模假样的废话,“啧”了声,挺挺肚子,大声道:“嘿,你丫别不识好歹!我要不是看你丫一天到晚黑灯瞎火,没个人声儿。这又暑假了,我丫要不时常过来关心关心,哪天你们死里边儿了都没人知道不是?”
温强国是老北州人,打小儿在胡同里贫大的,小中专毕业后开了个茶叶店,来来往往接触的人个个都能说会道,自然也练就了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
王令军是外地人,高中才随家里迁到这边儿,后来大学考上了北州工业大学,工作后单位又给分了房子,这才算彻底在北州定居。
王令军话少,在温强国面前常常吃瘪,老温嘴里轻而易举秃噜出来的那些欠儿巴登的话,王令军死也说不出口,他觉得这污染了他高贵的灵魂。
这不,温强国还没上强度呢,王令军就已经皱起眉头,扣起耳朵,一副恨不得自己刚才聋了的模样。
“呀呀 呀呀 呀!一堆丫丫,我说不过你,我谢谢您关心我一家子生死!不过不用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仨离死还有这年头。”
“那可不一定我跟你说,你没听过一词儿叫‘横死’啊,没个一万就怕万一……”
温强国的嘴儿向来没个把门儿的,这会儿又和王令军掰扯了好几轮儿才算罢休,放他回去独个清静。结果王令军刚回屋屁股都没坐热,年五那丫头的哭声又铺天盖地的响起来,王令军彻底无奈。
他用力按了按人中缓神儿,然后闷闷不乐的收起文献,掏出耳机插进收音机里开始听英文磁带。
屋外头,在客厅大桌子上翻译文章的翁世兰丝毫不受年五“音功”的影响,她只要投入到一件事里,就能自动隔绝外界的一切,连儿子出门儿也没注意到。
王令军最羡慕她的就是这份专注。
刘芳平时工作忙,没什么时间带孩子,有时候回家早了一着沙发就光想瘫着了。
孩子他爸也是个贪玩儿的,早几年经常被年五几句话窜到着,父女俩抛下作业去儿童公园玩儿,回家了才想起来还有正事儿没干,扭头一看,年五早就睡沉了。第二天老师收作业时,年五只能说自己忘带了。
直到小学二年级那个寒假,302搬来了新邻居,事情才有了转机。
那年王峥刚转到小北街小学,去了二年级1班。老师把他安排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同桌是个淌鼻涕的邋遢姑娘。
他看着那女生袖子上结了痂的鼻涕,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那一整天,王峥都是歪着身子上的课。
一天结束,翁世兰来接孩子,关心的问了问班主任王峥今天表现怎么样,还适应不适应?
1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杜,一个矮个子女人。
杜老师抱着摞教案,摇摇头说:“王峥妈妈,你们得注意啊,孩子不能只顾学习成绩,身体也很重要。现在小还能纠正,长大成型了就难改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翁世兰听的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看着杜老师一脸严肃,她也紧张起来:“杜老师,王峥他是…有什么事儿啊?”
“他脊柱歪的厉害,一天下来都没坐直过,你们当家长从来没注意过吗?”
“……”
受了批评,翁世兰回到家中特意观察了儿子的脊柱,尤其是坐姿,可怎么看都不觉得有一点儿歪的趋势。难道是自己眼神儿不好,看不出来?
翁世兰忙把在书房里的王令军拉出来一起扒在儿子卧室门口看。
“你看看,歪吗?”
“什么?”
“咱儿子的脊柱啊!今儿老师说他歪着坐了一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可我怎么看着……怎么也,看不出来哪歪了……”
王令军一听,赶忙推了推眼镜框,盯着儿子的背认真瞧。
小少年穿着浅绿色的polo衫,坐的笔直,在桌前写作业。
他也看不出哪歪。
夫妻俩郁闷了一晚上,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翁世兰送儿子上学时决定直接问问儿子。
“儿砸,你在学校坐姿端正吗,怎么昨儿杜老师跟我说你坐姿不端正啊?”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正背英语单词的王峥愣了愣,抿嘴说:“我是在躲我同桌,不是坐不端正。”
翁世兰疑惑,王峥的新同桌是个女孩儿,昨儿接他放学的时候她也瞧见了,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看见她还特有礼貌的叫了声“阿姨好”。
挺活泼一小姑娘呀,躲什么?
“为什么要躲人家呀?”
“她太脏了。”
“她脏……”
王峥一句话,惊的翁世兰差点没骑稳,把她娘俩给摔了,车把晃了三晃才继续直行。
这都什么跟什么?昨天看起来,人小姑娘挺干净的呀,哪脏了?该不是自己儿子欺负人家吧!
自己儿子欺负人?这可不行!得好好教育教育!
翁世兰的脸皱在一起好一会儿才回复过来,她教育道:“儿砸,你怎么能这样说同学呢?我们要做一个有爱心的小朋友。如果她有什么困难,你要友好的帮助她,而不是嘲笑她,知道吗?”
车后的王峥想了想那张淌鼻涕的脸,和她硬邦邦的衣袖,忍了忍,憋闷的回了声:“知道了。”
到了班里,王峥看了看旁边,桌面空空的,同桌还没到。
到上学点了,旁边桌面还是空的。
早读铃响了,还是空的。
上课铃响了,还是。
老师来了,空的。
正当王峥以为今天可以不用帮助同桌时,他的同桌来了。
“森林里的野猪啦,小鹿啦,兔子啦,看见狐狸大摇大摆的走过来……”
班主任正在讲《狐假虎威》,教室门被推开,年五不负众望的迟到了。
“报告。”
杜老师停下讲课,拿粉笔的手撑在讲台上,歪头打量站在班门口的年五:“看,咱们班的年狐狸终于来了。”
“哈哈哈哈……”同学们笑做一团。
杜老师继续道,“我还以为你要开始冬眠,不来了呢,后来一想不对啊,狐狸不冬眠啊。说说吧小狐狸,怎么又迟到了。”
年五眼珠子咕噜噜转起来,扯起谎:“老师,我早上来过了,可刚坐下忽然想起来作业忘带了,就又回去拿了一趟,结果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提着菜篮子的盲人老奶奶在过马路,我担心老奶奶遇见危险,就先送老奶奶回家了。”
王峥下巴一收,皱起眉来。
今儿他一早就来了,落座后就没离开过,旁边一直是空的,年五根本就没有来过。
她说谎!
杜老师挑眉,心里佩服年五的语言组织能力和迅速编瞎话的想象力。
可她只说:“同学们,年五的见义勇为和正义感是我们都需要要学习的,但事情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所以我们大家也要引以为戒,杜绝扯谎这种不好的习惯,知道了吗?”
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回:“知道啦。”
“好啦,光荣的马路侠,去后面罚站去吧。”
年五一看,今天就这么混过去了,低头偷笑,快速走到班级后面乖乖站好。
十分钟后,下课铃响了,杜老师带着她的课本离开,教室里喧哗起来。
年五彻底放松,走回自己的座位,将书包和外套往桌子上一扔,就跑出去和其他同学玩儿了。
王峥看着自己桌面上多出来的半条袖子,想说些什么,可年五早就溜没影了,直到第二节课上课铃响她才坐回来。
年五今天换了身新衣服,一件粉色的大羽绒服,不过一早就被她脱了,露出里面花花面料的棉袄。那件花棉袄又厚实又柔软,看起来是家里给做的。
年五扎着双马尾,小脸蛋儿粉扑扑的,看起来特别温暖舒适。
原来同桌收拾干净了这么好看。
王峥忽然觉得昨天的同桌或许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和今天这个完全不一样。
这样很好,这样才正常。
王峥放下心来,也把身子坐正了。
第二节是数学课,一节课下来,王峥听的认真仔细,没有丝毫走神儿。
下课了,等老师走后,他往左边瞅了一眼。
头扭过去扭回来,又扭过去,顿住,震惊,瞳孔地震。
刚才还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不过一节课的功夫,又变成了昨天那副脏兮兮的样子。
两条清鼻涕挂在人中,就在马上要吃进嘴里时,被年五一胳膊蹭在袄袖上,暂时归零。
王峥浑身僵硬,感觉空气里充满了她的鼻涕。
原来昨天不是他的幻觉,今儿早上的才是他的幻觉。
2004年11月22日,小雪节气,王峥转学到小北街小学,他的新同桌是个叫年五的女生。
是个漂亮,但永远淌鼻涕的邋遢女生。